第3273章明白還是不明白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馬月猴年字數:5419更新時間:24/06/28 20:13:09
    平陽城外。

    斐潛帶着許褚,站在高崗上。

    許褚默默的站在斐潛身後。

    在這個時間點上,許褚是不贊成斐潛出城的。

    在城中,無疑護衛力量會更強更全面。

    不是說到了城外就一定有危險,而是畢竟決戰在即,能少一分的風險就要減少一分的風險,萬一斐潛遇到點什麼意外,那麼仗還怎麼打?斐潛現在更是一個符號,一個象徵,一個代表了關中新勢力的旗幟,決不容得半點閃失。

    可斐潛執意要出來走一圈,許褚也是只能無奈陪同。

    斐潛默默的看着平陽。

    身在平陽,而不見平陽。

    只有抽身出來,才能看見平陽。

    平陽有城牆,而且不止一圈。

    長安沒有城牆,或者說長安在斐潛入主關中之後,就沒有新建城牆。原有的長安城牆可以說就是西漢之初的宮牆,城內居住的都是皇帝的親近大臣和服役於皇帝的僕從,而長安各個陵邑內的則是住着文武百官,普通民居。

    所以從某個角度上來說,如今的長安更類似於後世城市的體系,以核心行政區域,生活區域,以及休閒區域等劃分出來的模式,而平陽則是與傳統的漢代城池佈局沒什麼區別。一環內是核心,二環是商貿和行政,三環才是普通百姓和其他設施。

    平陽有三環。

    原本荀諶還想要建四環,然後被斐潛阻止了。

    沒有這個必要。

    尤其是在火炮出現了之後,城池的防御能力就無形當中被削減得很低了。

    斐潛不清楚火炮會不會推動華夏向外進取的慾望,但是無疑會打破原本莊園體系的構建。

    這裏是他的封地,也是他的起點。

    一個人,在三國之中,究竟能做什麼?

    這個問題曾經也困擾過斐潛很長時間,甚至一度讓他有些精神恍惚。

    最開始的時候,斐潛覺得既然是到了三國,那不『集郵』的話,還能叫三國麼?就像是他玩的那些三國遊戲時候幹的那樣,要是不能配出魏蜀吳精英三隊來,不能集齊八大美女,那就是廢物點心……

    這種心態,使得斐潛在初期是一種遊離的狀態,他人在地上,心思卻在天上。飄着,俯視着,渾然沒覺得自己對待周邊人和物的態度有什麼不對。

    不過好在斐潛當時還有一個郎官的身份,算得上是大漢的讀書人,而大漢當時的讀書人,尤其是年輕的學子,大多數也是這樣的模樣,所以也沒顯出斐潛是多麼的眼高手低。不是斐潛當時做得有多好,而是當時的世家子弟豬隊友太多……

    那麼什麼時候才算是斐潛真正開始站在三國這一片的土地上,不再飄着呢?

    大概是鹿山之下,斐潛接觸到了『真正』的時候開始。倒不是說斐潛之前學過的東西都是假的,而是在鹿山龐德公那邊得到的看到的書籍,都是『孤本』和『原版』!

    要知道,斐潛所讀後世的歷史書,很多都是經過了大量『編撰』的。

    比如辮子朝,就專業『編撰』明史三百年,然後有意思的是,幫着『編撰』的可是號稱鐵骨錚錚的紀曉嵐,這簡直和滿門忠烈的和大人有點意思哈……

    所以,當斐潛第一次看到那些沒有經過多少『刪減屏蔽』,也沒有經過孔子的徒子徒孫去『編撰』的書籍的時候,內心當中就有什麼被觸動了。

    知識和真相,不應該是被少數人挾持着,然後用來矇蔽大多數的普通百姓。

    漢代是這條歷史河流的一個重要源頭。

    爲什麼不從這個源頭上就開始正經正解,正視歷史呢?

    不去屏蔽,不去刪減,將所有的一切留給華夏的後人,後人才能有更多的智慧,更遠大的目光,而不是被那些虛假所矇蔽,所沉淪。

    『仲康。』斐潛呼喚道。

    許褚應答,『臣在。』

    斐潛沉默了一會兒,『仲康,要上陣了。你可準備好了?』

    許褚昂然而道,『臣已經準備好了!』

    斐潛點了點頭,過了片刻忽然問道,『那麼……仲康,何爲真假?』

    許褚愣了一下,便是說道:『夫真者,乃天下之至理也;假者,類天下之妄言也。真者,如日月之明,不可掩蔽;假者,如浮雲之影,難以依託。真者,如金石之堅,不可摧毀;假者,如露水之彩,轉瞬破滅。』

    斐潛點頭說道:『這是表象。』

    『表象?』許褚愣了一下。

    斐潛沒回答,而是轉身上馬,『走,去火炮營地看看去。』

    在平陽城西,有一片專門劃分出來的區域,修建了土石的寨牆,還有崗哨矗立,戒備森嚴。

    這裏就是臨時存放火炮,以及相關器物的地方。

    斐潛很快就進了營寨。

    火炮被陳列在營寨之中的棚子下面,用油氈蓋着。

    這些火炮,有一半是從晉陽拉回來的。

    斐潛上前,掀開覆蓋在火炮上的氈毯,撫摸着火炮的身軀,感受在冰涼之下蘊藏的火熱……

    嗯?

    怎麼有些怪異的感覺。

    不管了。

    『這就是真實的……』斐潛對着許褚說道。

    許褚皺眉沉思。

    大工匠黃鬥聞訊,便是急急而來。

    『這些……還有多少能用?』斐潛問道。

    黃鬥伸手指了指,『就這幾門還可以用……這些,像是這個,都有些損壞了……』

    如今冶金的技術還是有些問題,在攻打晉陽之後,就有近半火炮出現了程度不一的損傷,退出了戰鬥序列。

    『材質還是有些不均。』大工匠黃鬥挺着圓圓的肚皮,拿出了隨身攜帶檢測工具在炮口測量了一下給斐潛看,然後用厚厚的肉手拍了拍炮身,『看這邊,這邊略有一點彎曲了……這應該是沒有灌注好……可惜了,可惜了啊。』

    現階段的火炮壽命很短,就像是這些火炮用自身的壽命換取了那瞬間的榮耀華光一般。

    斐潛點了點頭說道:『這可能和礦石品質有關。』

    黃鬥思索了一下,也是同意,『二次精煉的時候可能還有殘渣存留,這要想個辦法處理。』

    現如今的北屈,可以說是一個巨大的冶金工廠了。各地的粗練銅錠鐵錠運輸到北屈,加上呂梁山的煤礦,幾乎每天都在冒着滾滾的黑煙。

    黃鬥如今也是主要負責火炮的生產,所以這一次從晉陽運回來的火炮,也當然是由黃鬥來進行全方位的檢測。還能繼續使用的就繼續用,不能用的就要拉回北屈,融化鑄造成爲錢幣。

    或許以後錢幣還可以單獨列出一個品種?

    火炮錢幣?

    這些經過戰場鍛鍊的火炮,是不能重新消融鑄造成爲新火炮的。

    冶金技術還是要發展啊……

    對於這一點,斐潛也是無奈。

    不過火炮從無到有已經是一個巨大的進步了,剩下的便是讓所有人看見,並且覺得好就行了。人們會自動的推着這些傢伙,一步步的變得更好。

    『從礦山開採,粗練也要關注,』斐潛提醒黃鬥道,『你要找一些工匠,根據這些情況,從火炮的礦石開始,一直到火炮最終的使用結果,制定出一個理想狀態的最佳細則來,然後再根據實際的情況相互對照,看哪些能改進,哪些要加強……對了,聽說前段時間有人將銅煉成銀了?』

    斐潛不懂金屬,但是他明白,銅當然不可能煉成銀,只不過是類似於銀色的白銅而已。

    但這是一件好事情。

    這倒不是說斐潛要用白銅去冒充銀子,因爲白銅和白銀本身重量就不一致。真要做這事,那就跟用什麼其他同樣白顏色的金屬要去冒充銀子一樣的白癡。

    不是自己白癡,就是把其他人當白癡。

    即便不是職業的工匠,只是普通的商人,只要一上手,就能知道錢幣真假。更何況金屬不僅是重量上的區別,還有自身的光澤,硬度,柔韌性等等特性的不同,真要做到以假亂真,那麼價格說不得比原本都還要更貴。

    這就是驃騎錢只要配方不泄露,就難以仿製的原因。

    出現白銅,說明在銅冶技術上出現了新的分支,也是工匠在做創新的一種表現。

    斐潛自然要給予鼓勵。

    聞斐潛此言,黃鬥頗有些意外。他以爲斐潛要懲罰那個傢伙。因爲之前也有個傢伙說是自己能煉銀,結果是用包了外皮的銀子來欺騙斐潛,被斐潛直接給煉了……

    『這個不一樣。』斐潛擺手說道,『有意和無意的,完全不一樣。如果是爲了冒充白銀而去研製作假,那麼就算是研究出結果了,也是該殺。可無意之中做出來的,就應該登記下來,考慮如何重複再現,並且研究其具體用途……我是說具體用途,真正的用途,而不是仿冒這個,或是假冒那個。』

    斐潛想了想,回憶了一下僅存不多的記憶,『比如用來防鏽?我覺得應該可以試一試。』

    華夏歷史上有太多的工匠的靈光一現。

    可這些靈光,不是最終失傳,就是成爲了某些達官貴人的戲耍物品,享受器具,而不了了之沒了後續的發展。

    比如漢代就有的『被中香爐』,就是一個非常典型的物品。一個銅製的容器,裏頭放入火炭,置於被中,不論怎麼翻騰都不會漏出火炭,還能保溫取暖。因爲被中香爐整體爲圓球形,球形外殼和位於中心的半球形爐體之間有兩層或三層的同心圓環,爐體在徑向的兩端各有短軸,支承在內環的兩個徑向孔內,能自由轉動。內環支承在外環上,外環支承在球形外殼的內壁上,爐體、內環、外環和外殼內壁的支承軸線依次互相垂直,爐體由於重力作用,不論如何滾轉,爐口總是保持垂直的水平狀態。

    而這種結構,在現代被稱之爲陀螺儀……

    而漢代還不僅僅只有這個『被中香爐』,還有能夠自由旋轉燈罩遮蔽煙火的雁形燈,有折射出字的透光鏡,有漢代貴族居家旅遊打仗之必備良品銅帳構,還有自動計裏的記道車,甚至在王莽時期就出現了精細化的青銅卡尺……

    當然,這青銅卡尺也被當成了王莽其實是同志的一個『證物』。

    這麼多的寶貴的智慧,卻被當成了貴族世家的玩物。

    這就是士農工商,士排首位的結果。

    斐潛既然要讓『四民同等』,自然也就要真的這麼去做,而不是光在嘴上喊口號。

    斐潛又是囑咐了黃鬥要仔細覈查火炮和炮彈,以及相關器物之後,便是帶着護衛離開了這一片戒備森嚴的區域。

    『明白了麼?』斐潛問許褚。

    『求真求正?』許褚說道。

    斐潛點了點頭,『走,我們再去軍營看看。』

    在平陽南郊,有一個正在進一步擴建的軍營。

    因爲從陰山上郡北地等區域而來的騎兵,不管人馬都是需要一個住處的,所以一直都在擴建。好在原本就有留有比較充裕的空間,現在擴建一些臨時性的住所,也不會顯得窘迫。

    斐潛原本帶來平陽的人馬不多,但是陰山上郡北地的人馬不少,後續又召回了一些巡檢和補充兵,再加上一部分的南匈奴人和羌人的從軍,現如今在這個大營之中人頭涌動,也是有萬餘人馬。

    不過這萬餘人馬,顯然並非全數都是精銳。

    這些人馬,如今已經基本上和斐潛捆綁在了一起,尤其是斐潛推出了『四民之論』以後,一些稍微讀了點書,懂得一點道理的中層軍校都明白他們現在的道路越來越是寬廣了。

    官吏不再限定於只有經書,只有士族子弟才能擔任,而是四民皆可出任!

    就憑這一點,足以讓許多軍校士官心中火熱,因此在營地擴建的過程當中,幾乎沒有一個是揹着兩隻手在一旁光看不幹活的,人人都是賣氣力。因爲他們心中清楚,將來可以在斐潛的地盤上尋覓得更好更遠的道路,現在爲了斐潛在做事,豈不也是爲了自己在努力?

    這還有什麼好說的?

    就連周邊的普通民衆也自發的來加入。

    先不說別的,幹一天活包一頓飯還有工錢可以拿,絕不剋扣。

    還有一些原本河東逃難而來的流民,則是將自家的孩子領到了軍前,纏着軍校想要讓孩子投軍,博一場富貴出來。而軍校士官則是一遍遍的講,說驃騎招兵是要通過招兵司,每年招一次……

    校場之中,時不時會響起喝彩和歡呼聲。

    那些新補充來的匈奴人和羌人,則是換了漢家的軍袍,一隊隊的在中軍校場高臺之處,測試氣力,射術,遠處還有測試砍殺的木樁。這些南匈奴人和羌人,將脫去他們原本的皮袍,正式的成爲驃騎軍中的一員,在受到同等號令管轄之下,也可以獲得同等的待遇。

    斐潛沒去校場,只是遠遠的看了一眼,便是繞往後營之處。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

    在後營之處,草棚之中,一長溜的竈臺上,放置着一長排的大鍋,熱氣騰騰,正在煮湯。

    軍中食物一般都較爲簡單,要麼就是飯配鹹菜,要麼就是餅子配湯。

    一羣伙頭兵正在忙碌,忽然有人見到了斐潛到來,不由得高喊了一聲:『驃騎將軍!』

    喊聲突兀,嚇了不少伙頭兵一跳。

    『啊!』

    一個伙頭兵正端着一木盆的炊餅,聽聞喊聲便是哆嗦了一下,盆中的炊餅跌出了兩三個,在地上咕嚕嚕滾動着。

    其中一個正好滾到了斐潛腳前。

    『拜見驃騎將軍!』

    食棚裏面人人連忙將手頭上的事情一放,矮了半截。

    斐潛笑笑,彎腰將滾到了面前炊餅撿起,『都起來罷!』

    衆人齊齊應了一聲,這才站起,肅立一旁。

    斐潛將手中的炊餅拍了拍,又是吹了吹,然後掰下一小塊來,還沒等許褚反應過來,直接就放進了嘴裏。

    『……』許褚在一旁看得直皺眉。

    倒不是許褚覺得炊餅髒。

    只要有過一點軍旅生活的人就清楚,這點泥塵根本算不了什麼。

    許褚只是儘可能的在防範所有的風險,即便是這個風險很細微。

    斐潛看了一眼許褚的表情,便是笑笑,也沒有繼續吃,將炊餅捏在手裏,點了點頭說道:『炊餅做得不錯……』

    邊上原本肅立的兩三名伙頭兵聞言,齊齊拜倒在地,說話都歡喜得哆嗦了起來,『謝……謝驃,驃騎稱讚……』

    斐潛點了點頭,示意護衛將那些伙伕扶起,然後又上前掀開了一個湯鍋的蓋子,取了勺子撈了幾下。

    很簡單的湯料,羊骨頭菘菜湯。

    湯表面上有不少的油花。

    骨頭顯然已經燉煮得很久了,上面的肉已經大部分脫落,只剩下幾根零散的筋還連着。

    用勺子在湯鍋底部攪動了一下,有一些碎肉便是漂浮了上來。

    斐潛剛想要用勺子喝口湯,便是看到了許褚投來的眼神,便是無奈的放下了勺子,對着一旁的伙頭兵說道:『要捨得放鹽。大夥兒都是出氣力的漢子,這吃食沒個鹽味可是不成。』

    伙頭兵便是連聲應答,拍着胸脯保證絕對讓斐潛放心。

    斐潛點頭,離開了後營,在路上,將手中的大半塊的餅子給了許褚,『這也是真實的。』

    許褚下意識的接過那塊被掰了一塊的炊餅,看着炊餅表面上沾染的泥灰,沉默片刻,忽然擡起頭來,對着斐潛說道:『主公,我明白了……』

    斐潛看着許褚,『你真明白了?』

    許褚拿出了手帕將那塊炊餅包好,放在了懷裏拍了拍,『此戰,不爲虛妄之大義,但求民生之真實!主公先看工匠,後觀農夫,又問兵卒,故而,此等事,方可謂爲大漢之真實!』

    斐潛微笑起來,『不錯,明此理,仲康可獨領一軍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