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58章要什麼
類別:
歷史軍事
作者:
馬月猴年字數:5541更新時間:24/06/28 20:13:09
『驃騎軍,一定會來偷襲!』
曹休堅信這一點,他甚至將心中唸叨的這句話說了出來。
似乎是爲了增加一些自我的信心,堅定自己的判斷。
在曹休前方的是劉柱和扈質,也是這兩個前線將軍在做一些『天怒人怨』的事情,曹休有理由相信這兩個傢伙吸引了大多數的仇恨值。畢竟給曹家當狗,就要有當狗的覺悟,當曹丞相有要求的時候,沒有條件也要創造條件上。
曹休看着攤開的地圖,琢磨着驃騎軍究竟會在哪一個地方出現。
峨嵋嶺寬面很大,橫貫東西,好幾個埡口都有可能成爲驃騎軍出擊的通道。如果讓曹軍進軍,選擇哪個埡口是一方面的問題,而如何防備驃騎軍從另外的埡口通道突襲,又是另外一個問題。
全部堵口,又意味着兵力分散,所以不如主動引誘驃騎軍前來偷襲。
曹休認爲驃騎軍就喜歡偷襲。
曹休研究過斐潛的許多戰事,包括其麾下戰將,比如太史慈在內的那些戰績戰例,然後總結出來驃騎軍最擅長的,就是偷襲。
畢竟騎兵機動能力擺在那邊。
曹休記得很清楚,斐潛進軍關中,轉戰隴右,甚至是當年兵發許縣,靠的都是騎兵的快速機動能力,撕破一個點的防線,然後迅速突進,直撲縱深,攪亂後方引起整條戰線的徹底崩塌。
尤其是太史慈奔襲鄴城一戰,更是給曹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當年曹操要辛辛苦苦抵抗的袁軍,卻在驃騎的騎兵戰術之下疲於奔命……
所以,這一次,曹操就給驃騎軍留下了香餌。
而且,不止一個。
『將主,驃騎軍……真的會來偷襲麼?』曹休的心腹問道。
曹休將心神從地圖上略微收回來一些,拿起一旁的水囊,喝了一口,點了點頭說道:『必然如此。驃騎素來喜歡以快打慢,以少打多……可是他忘記了一點啊,這騎兵,要有戰馬才是騎兵,若是戰馬受損嚴重……』
曹休的這句話,也就解釋了爲什麼從曹操到曹休,甚至包括劉柱和扈質等人一系列軍事動作,其中一部分原因。
牽制,消耗,使得對方折損兵馬,也就等於是增強了自身。
尤其是戰馬……
誰都清楚,戰馬的消耗,尤其是在戰鬥之時的消耗,是比人還要更大。一旦後勤跟不上,戰馬就會很快的被削弱,耐力和體力都會大幅度下降。
而爲了針對於驃騎的騎兵戰術,曹軍採取了結硬營的方式,每一個營地都佈置了大量的陷阱,拒馬,絆馬索等等專門用來針對騎兵的防禦工事。
曹軍不怕消耗,甚至是歡迎消耗,而驃騎軍則不然。
當然,這句話曹休不能說,但是在曹操等主要曹氏將領心中,卻成爲了一個默契。
『只要驃騎軍來偷襲,就必然折損,折損一多,就控制不住這麼大一個峨嵋嶺!』曹休將手按在了地圖上,『要流民,要戰馬,還是要峨嵋嶺,驃騎總是要選一個!』
曹休不相信驃騎能夠全都要。
因爲依據曹休的經驗,流民就代表了無窮無盡的麻煩,要住所,要吃食,拉屎拉尿擋着兵卒的道,說不得還跟驃騎的戰馬搶吃的,因爲在流民眼裏,戰馬都能吃豆料,憑什麼他們不能吃?他們吃的都比不過牲口,肯定會爆發劇烈的爭鬥……
還有曹軍混雜在其中的人一定會搞些動作,隨後就是鎮壓和殺戮,驃騎軍的注意力會被分散,兵力也會被分散,若是在偷襲劉柱扈質的時候再損失一些兵馬,那麼曹休他的機會就來了。
絕佳的機會。
這就是曹休所想要的。
曹休深信自己的計劃一定能夠成功。
……
……
人的這一生,究竟是要什麼,這確實是一個問題。
錢財?
權勢?
愛情?
親情?
還是其他的什麼……
有人說,小孩才做選擇,大人全都要。
但是這個人沒說後半截的話,就是全要往往是全都要不到,單一選項都很難,更何況是全要?
王蒙曾經也以爲自己活得很透徹,對人生看得很明白。
人麼,不過就是眼一閉一睜而已。
睜開了,活着,閉上了,死去。
所以他對於山東的一些事情都看得很開,什麼世間的昏暗,世態的炎涼,都不如青樓一壺酒,什麼大漢的未來,社稷的興盛,都不如食肆一盤菜,人生苦短,漫漫長夜,今日錢財今日盡,明日煩憂明日說。
來當奸細臥底,也是因爲他的錢花光了,然後曹軍給的賞金高。
誰都清楚來這裏做奸細臥底,風險很高,但是在曹軍當中當大頭兵的風險就不高了?
結果王蒙也沒想到,在峨嵋嶺之地,他看見了讓他懷疑人生的事情。
因爲懷疑,所以思考。
他在山東活着,究竟是爲了什麼?
沒錯,如果按照後世的詞語來說,王蒙的一生,至少是他的前半生,幾乎都是在選擇躺平的。有飯就吃,有錢就花,根本就不想什麼明天不明天,對於未來沒有任何的規劃,也不抱任何的希望。
因爲最終的結果都一樣,無論選擇無奈的躺平,還是奮鬥到面目猙獰,都一樣,都是被那些士族子弟踩在腳底下。
因爲在山東之地,總是有這麼一些人,無論怎麼折騰,怎麼胡亂搞,他就是能成功。
而王蒙永遠不屬於這些人。
在山東,成功就是爲這些人量身定做的,成功對他們來說唾手可得,輕而易舉,根本就不需要耗費太多的腦力和體力,甚至是別人前期都做好了,然後等着他們來成功。
原因麼,大家都明白。
而這樣的成功越來越多,像是王蒙這樣的成功概率就越來越小,那麼不管他努力還是不努力,面對的往往都是慘烈的失敗。
既然結果都差不多,那不如躺平來得更舒適。
在王蒙小的時候,他聽着官府官吏在高聲呼喝着,『強漢興邦,四海一家!』
他相信了,他以爲大漢真的如同官府官員宣稱的那樣的民族融合和國家強盛。
旋即西羌之亂爆發了。
後來又有衣冠齊整,相貌堂堂的飽學之士,鄉野名士在捻鬚而笑,『垂手而治,天下太平!』
他相信了,他以爲大漢在所有的讀書人的維護之下,政治安定社會和諧。
結果黃巾之亂來了。
再往後,又有山東名士振臂而呼,『爲國而戰,清除賊逆!』
他還是相信了,他以爲只要打殺了董卓,消滅了國賊,那麼大漢就能重新獲得幸福和安康。
結果再忍一忍來了。
至於此類的話語,在山東之處還有很多。
比如體現了農業在漢朝社會經濟中的基礎地位的,『農桑爲本,百業興旺!』
流民失所,顛沛苦難無人理會。
也有強調家庭倫理與國家治理的相似性和重要性,『孝悌之道,家國同構!』
郭巨殺子養母,然後說他挖出了一罈黃金,然後一羣人在高聲讚揚。
還有體現了漢朝法律制度的嚴格和完善的,『漢法嚴明,治安無憂!』
這倒是沒錯,畢竟當年殺得徐州千里無雞鳴,治安真太平……
人總會有追求的,在追夢的路上,都會遇到溝溝坎坎,小溪小流,這都十分正常。小溝小壑的,邁開步子就能跳過去,甚至這個溝有點深的話,可以跳進去,然後再慢慢爬上來,總能邁過去,跨過去,爬過去。
但是在山東呢?
若橫亙在面前的不是普通的小溝坎小溪流,而是鴻溝,是亞魯藏布大峽谷,峽谷對岸確實是風景宜人,絢麗多彩,但要現在沒有筋斗雲也沒有雲梯,更沒有通天梯,若是真的就這麼肉身起跳,導致的結果就有一個,跌的粉身碎骨。
那誰還選擇去搏命的一跳?
與其說王蒙放棄了攀爬,跨越,不如說在山東這個熙熙攘攘的環境當中,沒有給他第二種的選擇機會……
爲什麼在大漢山東,遊俠特別多,青樓特別多?
因爲在普通百姓階層,也唯有出賣自己的肉體,才能換取一點錢財。
之前那些勤勤懇懇的讀書,按部就班的勞作,已經早已不能實現大漢山東社會之中所定義的成功了。在大漢山東階級固化的環境中,財富自由是要靠投胎準確,階級躍遷是要靠買賣肉體,發奮和努力這條路早已凋敝藍縷,希望渺茫了。
可是到了峨嵋嶺之後,王蒙發現這些人根本就沒有什麼類似於山東的口號……
只有兩個字,『鄉親』。
幸福不是問出來的,而是在眼眸深處,在心靈深處綻放出來的。
在這裏,兵卒沒喊什麼口號,只是告訴那些流民要做什麼,要怎樣救自己,救衆人。
滿臉菸灰的庖丁也沒喊什麼口號,只是敲着鍋邊盆邊,要求排好隊列而已。
忙碌的醫師更是沒有時間去喊什麼口號,而是埋着頭在一個又一個的棚屋裏面診病,治療……
隨着王蒙瞭解的加深,他發現在驃騎之下,農夫只要努力,就能獲得田畝,就有莊禾收穫。兵卒只要努力,就有戰功,就有勳田獎勵。工匠和醫師同樣也是如此,大匠工和大醫師甚至可以得到官府的撥款直接在某個郡縣開一間工房或是藥房!
努力,原來真的可以升級的啊……
這所有的一切,給予王蒙的震撼,遠遠超出了山東的那些口號。
這些人在想什麼,在做什麼?而山東之處的那些人,又是在想什麼,在做什麼?
王蒙不忍將他所見到的這些東西打破,就像是在血雨腥風當中綻放的花,因爲周邊的殘酷和血腥而顯得更加的珍貴和嬌嫩,所以王蒙自首了,背叛了他原本的出身,背叛了他原有的世界。
這事情,或許是王蒙做對了,讓他覺得可以平靜的面對驃騎這些人,可是在他內心的深處,又有一條蟲豸在死命的啃咬,撕扯,讓他的心鮮血淋漓……
這條蟲,左邊寫着忠,右邊寫着孝。
一條大漢養了三四百年的蟲子,死而不僵。
王蒙雖然躺平,可是該死的是他還居然有良心!
這就很麻煩了,使得他無法忍受他的升官發財,亦或是幸福生活是建立在他人的血肉之上。
或許某些人會覺得心安理得,可是王蒙卻難以休眠。
『你是哪裏人?』王蒙問值守在帳篷外的驃騎兵卒。
在外值守的兵卒看了看王蒙,或許是得到了要善待王蒙的指令,並沒有因爲王蒙是山東奸細而對於態度惡劣,聽聞王蒙的問話,沉吟了片刻之後,便是說道:『我是涼州人。』
『那你當年……』王蒙遲疑了一下,『這個……爲什麼投了驃騎啊?』
『不投驃騎,還能幹啥?』那兵卒說道,『要麼就是放羊,要麼就是投軍……放羊的話,一輩子就到頭了……白天跟着羊跑,晚上跟着羊睡,沒婆姨就找母羊,活得就像是個兩腳羊……投軍還有盼頭,放羊真是沒盼頭……』
『盼頭?』王蒙喃喃的重複道。
『沒錯,盼頭。』那兵卒微微擡起頭,眼眸之中有些什麼東西在閃動着,『我現在的兵餉,都寄回去給我爹孃咧,再當幾年兵,就能置些地,建座房子……不是那種土窩窩,是真正滴,帶着大梁的房子!到時候我爹孃就可以住上了……他們一輩子,一輩子都沒有自己的房子……』
王蒙沉默了,他從那個兵卒的臉上,眼中,看見了他從未看見過的光彩。
樸實的光彩,卻是王蒙從未擁有過的。
王蒙忽然想要哭,他的父親母親也一輩子都沒有擁有過屬於他們自己的房子,包括王蒙自己。因爲在山東,土地是地主的,所以土地上的一切都是地主的,連修建房子的木頭石頭泥土等等,都是地主的。
王蒙父母是租着地主的地,租着地主的房,租着地主的犁,一切都是租着地主的……
似乎在這一刻,王蒙才忽然想起當年他父母似乎也曾經唸叨過想要一套屬於他們自己的房子,但是似乎很快他的父母就不唸叨這件事情了。
再後來,他的父母便死了。
早些年他父母死的時候哭,他的姐姐被地主抓去抵債的時候哭,他被揍得一身血的時候哭,他無處容身的時候也哭,但很快,他就不哭了。
因爲飢餓。
半大小子,餓死老子。
餓的時候,連哭都沒有力氣。
爲了一口吃的,王蒙他做了很多事,很多,很多……
現在那些事情猛然間一件件的撞上了心頭,才讓王蒙發覺他已經偏離了原來他父母期望的道路很遠,很遠了。
王蒙他父母希望他走的路很簡單,但也很不簡單。
他父母希望他做一個好人。
好人。
王蒙抓着自己的腦袋。他怎麼就將這個事情給忘了呢?
怎麼這麼多年來都沒能想起來?
他這麼多年都在想一些什麼,又是在做一些什麼?
似乎他所做的一切的一切,都和『好人』二字無關。
只是爲了活着,爲了一口吃的,爲了錢財,他什麼都做……
坑蒙拐騙嫖賭偷。
他忘了他父母是怎麼死的,忘了他姐姐是如何被抓走的,也忘了一切的一切。
『伢崽啊,要做個好人啊……』
他嬉笑着,毆打着和他父母一樣的佃農,爲得就是獲得從地主手中的哪一點佣金。
因爲有人告訴他,賺錢麼,不寒磣。
『伢兒啊,要做個好人啊……』
他嬉笑着,在和他姐姐一樣被販賣到窯子裏面的娼妓身上進進出出,爲得就是那一刻的爽快。
因爲有人告訴他,與什麼不共天麼,有啥大不了的。
他也按照那些人的話,把這一切都歸咎於他父母的不努力,歸咎於他自己的血脈低劣。
沒看那些山東之地當中的達官貴人的父母,都是達官貴人麼?
他也相信他沒有了未來,是天生卑賤的泥腿子,就是活該在垃圾堆當中打滾的狗。
直至當下,他才猛然間在腦海裏面重新聽見了他父母臨終前的那句話,『要做個好人啊……』
『我這些年……』王蒙痛苦的抓着腦袋,『都在想什麼……都在幹什麼啊……』
在帳篷外值守的兵卒愣了一下,『你在幹哈?咋滴啦?』
『啊……呵呵……』王蒙苦笑着,『沒事……沒事……啊,對了,問你個事,如果你做了些錯事,然後要怎樣才能重新做個好人呢?』
『做了錯事?』那兵卒皺了皺眉,然後理所當然的回答道,『先去道歉啊,看看能做什麼補償,就像是欠債一樣,還完了就可以了啊!』
『道歉,補償,做個好人?』王蒙重複道。
『嗯吶!』兵卒點頭。
『可要是……』王蒙說了一半,停了下來。
『啥?』兵卒問。
『……』王蒙擺手,『沒啥……』
兵卒有些疑惑,但是很快就被另外一件事情打斷了。
開飯了。
王蒙是屬於被看管軟禁的狀態,所以飯菜什麼的都是送到了帳篷這裏來。
不知道爲什麼,王蒙並沒有什麼胃口,擺着手說不吃。
值守的兵卒不樂意了,以爲王蒙是嫌棄飲食,『咋了?這飯食還不入眼了?這都是好吃食!要不是……還沒得你吃呢!』
王蒙看着兵卒,沉默半響,忽然笑了,『對,你說的對。是我的錯,我的錯,我的錯啊……』
王蒙不再多說什麼,大口開吃,很快就將餐飯吃完了。
不過奇怪的是,吃完了餐飯之後,有一根筷子找不到了。
值守的兵卒也沒在意,在地上找了一圈之後沒找到,也就沒繼續尋找,端着餐盤走了。
第二天天亮的時候,值守的兵卒才發現王蒙死了。
王蒙用那根筷子,捅穿了自己的喉嚨,用血在地上寫了幾個字。
他要去還債,去九泉下,給他害死的那些人還債。
因爲他父母說過,他也最終想要……
『我要做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