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00章懷舊空吟聞笛賦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馬月猴年字數:5235更新時間:24/06/28 20:13:09
    安邑。

    裴茂的年歲已經不小了。

    但是人老,心不老。

    封建王朝的官吏,大多數也是如此,除非是真幹不動了,也要死在任上,絕對沒有提前退休一詞。

    如今曹軍侵略運城盆地,兵鋒四戰,左右攻略,劍指安邑。

    裴茂自然也不可能繼續待在聞喜裝傻充楞,只能是披掛着戰甲站在了安邑城頭上。

    他披着甲立在那,不像是用身體掛着盔甲,反而像是盔甲在支撐着他枯瘦的身子。

    『驃騎坐視各縣紛亂,枉顧百姓安危!』裴俊有些憤懣的在一旁嘟囔着,『之前信誓旦旦說是保境安民,如今呢?這曹軍來了,竟然不來護衛地方,真是……真是該死……』

    裴茂仰着頭,白髮長鬚,在寒風之中飄蕩,似乎在聽着裴俊的嘮叨,也像是根本就沒有聽。

    『多少年苦心經營,才有如今裴氏這些基業!萬一……萬一遭了曹軍毒手,豈不是幾十年辛勞毀於一旦?!痛惜哉!』

    曹軍的來襲,首當其衝受到影響的,就是河東原本的經濟體制。

    裴俊之所以會有如此憤懣的言語,其實很簡單,就是因爲他的莊園受損了。

    最開始曹軍還有軍糧,又期待着河東士族能主動『棄暗投明』,跳反給斐潛來個腎擊或是背刺什麼的,所以態度還算親善,表示要建立大河洛共榮圈云云……

    但是後來曹軍糧草一方面補給跟不上消耗,另外一方面也被司馬懿焚燬了許多,導致軍糧供應不上的時候,曹軍就忍不住伸出了爪子了。

    再怎麼親善,也不能讓曹軍沒得吃啊!

    不是麼?

    所以在運城盆地之中,偏遠一些的莊園,率先就淪爲了曹軍的『額外』補給。

    其中就有裴俊的莊子……

    河東一帶,莊子也不比山東之地少多少。

    要知道,河東的『豪強』可是在大漢之中都有名的……

    所謂『豪人之室,連棟數百,膏田滿野,奴婢千羣,徒附萬計』。爲了保護自己的土地,這些豪強地主就在土地邊沿修建塢堡莊牆,形成一個個相對獨立的莊園。

    在莊園之中,『竹木成林,六畜放牧,魚贏梨果,檀棘桑麻,閉門成市』,可謂是什麼都有。其多年生產積蓄,也往往是囤積在莊園之內,現如今被曹軍『不小心』啃了幾個,自然就是讓裴俊痛徹心扉,夜不能寐。

    其實在舊有的大漢經濟體制之中,河東這種莊園經濟模式,倒也不全是壞事。

    畢竟在北方有胡人威脅之下,如果以小農經濟體,自耕農自發的架構,根本無法抵禦從北而來的那些胡騎侵擾,只有聚集在一起,修建城牆塢堡,才能抵禦胡人的劫掠,保證有序的生產和生活。因此,莊園經濟可以說一定程度上抵禦了外來的侵略,也保障了地方經濟的穩定。

    同時莊園內因爲聚集着大量的宗族人口,爲了保證宗族的長期繁榮昌盛,豪強家族也會重視對宗族成員,尤其是宗族後代的文化教育。事情總是一分爲二額的,脫產的宗族子弟雖然處於剝削者的位置,但是同樣也承擔了一部分華夏文化傳承者的責任。

    可是……

    現在情況變了。

    當斐潛收復了陰山之後,也對大漠之中的胡人或是教化收攏,或是打擊切分,或是交易歸攏,使得河東原本的北方胡人威脅基本上就不存在了,但是河東豪強並沒有因此就開放莊園,反而趁着河洛混亂,中原亂戰的時候拼命收攏流民……

    對於河東士族豪強,這種截留流民的行爲,斐潛之前沒有說什麼。

    畢竟在戰亂的時候,能夠給流民一口飯吃,都是善舉,即便是懷着一些其他的目的,但是至少讓更多的人活了下來。

    可是隨着時間的推移,戰亂之時的權宜之策,顯然不可能永遠就這麼執行下去。

    『之前其實有驃騎人馬來,只不過繞過了安邑諸地……』裴茂緩緩的說道,『他們不會來這裏的……』

    裴俊愣了一下,便是不滿的說道:『爲什麼?我們這裏難道就不是驃騎治下了?!』

    裴茂微微轉頭,橫了裴俊一眼,『治下?什麼才是治下?』

    『……』裴俊想要脫口而出,但是看着裴茂的眼神,『這……莫非還有些其他說法?』

    裴茂嘆息一聲,『你莊子裏面的賦稅……有足額繳納麼?我說的是真實數目,不是賬面之數……』

    『我自然是……』裴俊一愣,旋即有些恍然,但是緊接着又有些跳腳,『就爲了這?!早說啊!早說……』

    裴俊說了一半,便是反應過來,咔吧兩下,將後續的話都吞了下去。他是誰,驃騎又是誰?更何況就算是驃騎說了,他就真的會去做麼?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可是華夏的優良傳統啊!

    『既然如此,知道應該如何做了麼?』裴茂嘆息着,『這驃騎……真是厲害啊……之前派遣官吏到河東清查登記……原本以爲不過是走走過場,卻不曾想……原來是落到了這裏……你說,這驃騎,怎麼就知道曹軍……真是……哎呀……』

    『那……那我們現在……』裴俊問道,『應當如何應對?』

    裴茂沉吟良久,『能收攏的,都收攏到城中來……至於郊外偏遠之地……也就只能棄了……』

    只能這樣了,如果這時候作起來,就算是當下沒事,說不得又會被記在了賬本上。

    到時候恐怕就……

    『棄了?那可是……』裴俊瞪圓了眼,可是片刻之後就像是泄氣的皮球一樣軟了下去,『也罷,或許也就只能如此了……』

    可是他真的捨得麼?

    ……

    ……

    平陽。

    楊修準備回去了,他來找斐潛辭行。

    這兩天在平陽的日子,讓楊修記憶深刻。

    看着平陽的城內的景象,再回想一下之前雒陽的情形,楊修心中便是百般滋味,千種苦痛。

    或許是這種思慮,使得他再次見到了斐潛的時候,神情就多少有些變化。

    少了幾分的驕傲,多了一絲的敬佩。

    但也只有那麼一絲。

    楊修之前是驕傲的。

    因爲楊修之前還沒有真正的經歷那種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的悲慘,在很多時候,旁人還敬重稱呼他一聲楊郎君,他依舊還能得到超出尋常百姓所能獲得的待遇,所以他的驕傲依舊還在。

    即便是在表面沒有了,在骨子裏面依舊藏着。

    直至他到了平陽,遇到了袁尚……

    當年的袁尚,可是比楊修還要更加驕傲的人。

    可是現在呢?

    只是做些書佐小事,學宮佐理。

    名望宛如重負,背上不易,放下也是極難。

    袁尚如今基本上算是放下了,可是楊修呢?

    節堂在望,楊修微微停頓,然後目光閃動了幾下,最後垂下眼瞼,舉步向前。

    『傳!』

    堂內斐潛的聲音響起。

    楊修上前拜見,沒有了之前剛到平陽之時的慷慨激昂,也沒有繼續要和斐潛繼續談論什麼『禮』的事情,只是稟報而道,『在下將歸,驃騎若有言,可願託以告?』

    斐潛略有些詫異,思索了一下,指了指一旁的坐席。

    楊修拱手而謝,徐徐然而坐,禮節姿態依舊是完美無缺。

    斐潛看了,頗爲感慨。

    暴發戶沒有三代的沉澱,休想有什麼上流的氣質。如今看着楊修,斐潛覺得這話確實是有些道理。這種日常之間的耳目濡染,絕非是上兩節課,亦或是特訓幾天,就能夠形成的言行舉止的習慣。

    人的氣質,也就是這些細微上的動作,多一分則是矯揉造作,少一分則趨於粗魯,恰到好處確實是很難,即便是斐潛自己,也是無法做到像是楊修那樣舉止優雅且從容不迫。

    三代人的努力,都未必能夠改變族人的言行舉止。

    那麼要改變思想呢?

    需要多久?

    『德祖。』

    斐潛緩緩的說道。

    『在。』

    楊修應答。

    『王朝之興衰,非一日之寒,亦非一日之危。其基業長青,言天命之歸,人心所向,明君賢臣,千秋萬代。然世事何以無常,天命何以無恆,君何以昏,臣何以庸,王室之命,何以衡之?』斐潛緩緩的說道,『王朝如此,世家何如?言天命之歸者,多懷鬼蜮,言人謀之成者,多以自負。自古帝王將相,寧有種乎?春秋世家,今何有存?王朝世家更迭,多有言因人心不古是也。然則人心,乃何人之心?兵乎,士乎,亦或是,民乎?士人常言,得民心者可得天下,其言之民,蓋自詡爲民,亦或是……普通百姓?不知書,不識字,不通禮,不明事之百姓。既民多愚,便任其愚之,見民多怨,便由其怨之,知民多困,便嫌其煩之,如此,民心何來?請德祖以教。』

    楊修皺眉。

    他明白斐潛是什麼意思。

    這是和山東之人完全不同的兩個執政方針。

    斐潛在平陽,在河東,在關中所展現出來的,也是如此。

    山東人口頭上重民,實際上重士。

    斐潛口頭上重士,實際上也重民。

    所以即便是袁尚是戰敗者,但是只要袁尚真的願意出來,不再怨天怨地搞東搞西,斐潛就讓袁尚出來做事。

    士之名望,在斐潛眼裏,不值一文。

    如果在之前,楊修必然會高談闊論,表示斐潛所說之言,都是謬論,表示『百姓之性,皆愚鈍也』等等的話,然後闡述國家王朝想要強大,必須要儀仗『智者』,想要有秩序,必須要依靠『宗族』云云。

    後世也有很多磚家叫獸,表示治國理政他們最刑。

    但是實際上,稍微思考一下,就能夠明白那些磚家叫獸不過就是被飼養的狗,誰給狗糧,便是給誰出聲。

    別看有時候好像是站在普通民衆身邊搖尾巴,但是實際上他們根本就看不上民衆手裏的窩窩頭,也不是真心爲了民衆發聲,而是嘴饞資本扔出的帶骨肉,爲了達成資本的某些目的在吠叫而已。

    此時此刻,在見到了平陽之地的繁華和安定之後,如果楊修再次說什麼『禮』,無形當中就落入了狡辯之中。

    畢竟平陽發展起來,並不是靠着公知……哦,依靠大漢士族而發展起來的,從一開始就不是。就連學宮,也是斐潛先建好了,請來了蔡邕之後,才漸漸有士族子弟慕名而來,彙集平陽之地。

    『人心之慾,不可足也。』楊修緩緩的說道,『一人之欲,尚難以遏,更何況千萬人乎?衆皆競進以貪婪兮,憑不厭乎求索。』

    楊修說着,目光下垂,『餘固知謇謇之爲患兮,忍而不能舍也……今日直言,望驃騎恕罪。』

    斐潛笑了笑,『請指教。』

    楊修緩緩的擡起頭來,『在下知驃騎之志遠大,然瞠乎其後卻如何?世家之鄙,蓋因傳承之所欲也。今辭驃騎而返,非不明驃騎之志也,乃……驃騎之後,可有繼乎?』

    『驃騎之關中河東所興,一則以驃騎宏大之志,二則……呵,二則乃兵戈而立基也。兵興而死傷者衆也,昔日權賊忙於爭奪,百姓生死,孰能顧之?是以,良田荒廢,病疫橫生,人口損之十之七八。故安民之爲首要,便如漢之初興,修文而治武,安邦以休養,民自安居樂業。』

    『夫地廣而人寡,存者自是田疇廣袤,種蒔而助不給。是以大業可成,二十載間,若不遭變故,定有治而盛也,究其所故,乃黔首飽暖無憂,可繁生養者也。』

    『然斯盛之,不可長久,盛極必衰。蓋因黔首飽暖,必思淫慾,又加之愚鈍成性,不求聖賢之道,蠻橫耍混,索取無度。繁衍數代,子孫益增,荒蕪皆爲阡陌,寸土必生齷齪。昔日之苦昔人苦,今日之樂今人樂……』楊修長嘆道,『世家士族子弟如此,尋常百姓黔首亦如是。在下於中平年間,也曾是鮮衣怒馬少年郎,意氣風發好時光,而如今卻……故今向驃騎辭行,非在下不知驃騎好意,奈何鄉老皆於河洛……家嚴已然年邁,行動不利,出入皆需拄拐……』

    楊修本身就不笨,到了平陽之後,起先有些糊塗,但是後面就慢慢的想明白了……

    士族世家,本身就有各處下注的習慣,而在斐潛之處,已經有很多下注的世家士族子弟了。這些或許是主動投靠,或許是被動依附,但是不管怎樣說,這些在斐潛身邊的士族子弟,已經形成了一個龐大的政治結合體,使得曹操原本希望的關中河東士族反亂,根本就不可能出現了。

    楊修起初還因爲斐潛將他和袁尚放在一起而羞怒,可是在平息了怒火之後,冷靜的想一想,其實他確實是和袁尚並沒有什麼區別,都是喪家之犬敗軍之將,又有什麼資格去憤怒,亦或是去哀鳴呢?如果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至少在斐潛這裏,袁尚在度過了前期的飛熊軒之後,能夠平靜的出現在驃騎麾下文官行列之中,雖然未必是有什麼重大職位,但也證明了斐潛不會因爲是敵對之後,便是有意刁難。

    可楊修依舊是不會留下來,不是他不信斐潛,而是他不信斐潛的下一代。

    就像是斐潛覺得暴發戶要經過三代才能變得有氣質一樣,楊修也同樣覺得斐潛這麼浩大的制度改革,沒有兩三代根本不可能。而斐潛最大的問題,不是當下能不能贏,而是贏了之後,還能持續多久?

    楊修說他自己年少鮮衣怒馬,不知憂愁,何嘗不是在表示斐潛如今做這麼多事情,到了斐潛下一代說不得就『今日之樂今人樂』了。

    這是一個很顯然的問題。

    封建王朝會逐漸產生權貴階層,比如高官貴爵、富商大賈,而任何年代『炒房地產』都是穩賺不賠的。因此,他們有錢以後就會大量收購土地。在那時,也沒有行之有效的土地限流政策,很多窮苦農民一旦遇上天災人禍便只能賣地,最後淪爲爲地主打工的佃農。如此發展下去,土地兼併的情況愈演愈烈,最終形成了『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的局面。就這樣周而復始,國家消耗越來越大,而納稅人越來越少,最終造成極其尖銳的社會矛盾。

    當然,每個末代皇帝都知道原因出自哪裏,但這時候已經騎虎難下了,皇帝作爲既得利益者代表人物,在任何時刻他們絕無可能放棄自身利益。

    世家士族如此,百姓黔首呢?

    也是一樣的。

    就如同楊修所言一樣,普通百姓在祖輩父輩經歷過痛苦之後,會有記性麼?

    一樣沒有。

    溫飽之後思淫慾,誓與賭毒不共天,看起來像是一個開玩笑的梗,但其實就像是情人節,女神節,以及磚石恆久遠一樣,是資本家精心挑選出來的陷阱,如同腦殘金一樣,唸叨得多了,也就根植在心中了。

    楊修確實看到了平陽的強,關中的盛,但是他不覺得這種強盛能夠多持久。

    『德祖……汝之遷變,多矣。』斐潛笑道,『汝既得遷,天下之大,豈無變乎?』

    楊修一愣。

    他變了麼?是的,他已經變了許多了。雖然他說要直言,但是實際上他已經不會像是之前那樣鋒芒畢露,語不驚人死不休,甚至舉例也是多舉他自己的例子。

    楊修吸了一口氣,低頭而拜,『魴魚赬尾,王室如毀。雖則如毀,父母孔邇……』

    斐潛點了點頭,『善。』

    沉吟了片刻,斐潛便是伸手在桌案上取了一張紙,提筆沉吟了片刻,寫了幾個字,便是用了印,讓人交給楊修,『既汝執意而去,某也不爲難德祖,此書……也不枉德祖辛苦一趟!』

    楊修雙手接過,一瞅之下,不由得目光一動,心神微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