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98章寒素清白濁如泥
類別:
歷史軍事
作者:
馬月猴年字數:5414更新時間:24/06/28 20:13:09
猗縣並不算大。
後世對於猗縣的認知多半不是太強,但是如果說到山西的蘋果麼,恐怕就有人知道是要哪裏的最好吃了。
之所以蘋果會好吃,是因爲這一塊區域的晝夜溫差非常大。
熱的時候熱死人,冷的時候冷徹骨。
所以抵達了猗縣此處的曹軍首先要面對的不是刀槍,而是夜晚的嚴寒。
在避寒的營地沒有建起來之前,曹軍兵卒上下要拿肉體去抗。
天色未亮的時候,哆哆嗦嗦捱過一夜的曹軍兵卒就會發現,有一些人永遠的站不起來了。
『他在笑!』
『天啊!他……他在笑啊!!!』
營地之內一陣騷亂。
後世有一些醫學常識的人,多半能夠知道爲什麼凍死的人會笑,但是這些曹軍兵卒和普通百姓民夫卻不清楚其緣由,所以就覺得這個現象非常的恐怖……
凍死的多半都是民夫。
因爲民夫沒有足夠的衣物保暖,而地窩子也不是一時半會能挖好的。
『都走開!滾!』
曹軍軍校走了上來,將周邊的民夫哄走。
空中瀰漫着一種令人難以描述的怪味。
有人說是死人的味道,也有人說是昨夜來吸魂的怪物的氣味。
嚎哭的聲音響起,那是爲了親人死亡而悲傷。
『你!過來!』曹軍軍校指着老竈頭,『把這些屍首都扔到山那邊去!』
曹軍軍校揮着手臂,就像是在驅趕着蒼蠅,亦或是什麼其他的蟲豸。
老竈頭無奈,他只能和另外幾名輔兵上前,抓住屍體的手腳,往山那邊拖拽。
屍體,就像是毫無價值的柴薪。
甚至連割下來做鼠肉的價值都沒有。
因爲絕大多數都是皮包骨,沒多少肉。
山那邊其實間隔的不遠。忽然之間,他瞳孔一震,嚅嚅着嘴脣。
他看見在山坡下,層層疊疊的,都是屍體。
那些屍體都在笑……
衝着他在笑。
在這麼一個瞬間,老竈頭只覺得渾身上下的毛髮似乎都豎起,耳邊的風聲也變成了那些鬼魂的哭嚎,他的心臟劇烈的顫動着,讓他呼吸困難。
他不是沒有見過死人,但是沒見過這麼多,笑着死去的死人。
這場面讓老竈頭的心久久顫慄。
大漢以及在大漢之前的氣候,是很溫暖的。這一點可以從漢代服飾變化上就可以看出來。在漢代,穿着寬袍大袖,通風舒適的衣服,是常見的狀態,所以在大漢中原地區的百姓,對於冬天風雪的認知,都是嚴重不足的。
老竈頭忍着心頭的不適,將屍首丟下去。
屍體像是一根僵硬的木材,翻滾着,落下。
就像是被丟在了洪爐之中。
老竈頭不敢多看,一轉頭,卻看見昨天那個被打了的民夫,愣愣的也站在坑邊。
老竈頭推了他一把,說道:『愣着幹啥?快走,挖地窩子去。』
『那那那……人還活着……』那民夫哆哆嗦嗦的指着坑底下,『那人……他衝着我笑,他手在動……』
『走咧!這些都死了!死咧!』老竈頭就覺得毛骨悚然,他不敢繼續待在坑邊,他拉扯那民夫,『走咧!賣些力氣才能活下去,才有飯吃!吃了就不會死!』
『那邊還有人活着……』
『沒有!沒有!你看錯咧!』
『我……』
『走咧!』老竈頭拖着那民夫走,不敢回頭,『好好幹活,就不會死,就不會死!你叫什麼名字?』
『我……我叫石頭……』那民夫木木的回答,然後又轉頭去看那個坑,『老丈……那邊……』
『別管那邊!別管了!他們都死咧!』老竈頭唸叨着,不知道爲什麼,他的聲音有些顫抖,『走走,加把氣力,挖好地窩子,就不會死咧!石頭,你叫石頭,這名字好,好名字咧,你不會死,一定不會死的……』
老竈頭的希望很樸實。
他們的願望都很簡單。
活下去。
不求錦衣玉食,但求一家老小能平平安安的活着而已……
……
……
『成了!成了!挖好咧!』
老竈頭看着太陽西落,疲憊的臉上顯出一些輕鬆的表情。
他環顧四周,看了看周邊的輔兵以及民夫,說道:『有地窩子,就不怕咧!晚上地上墊一層,身上蓋一層,就莫事!不會死咧,大夥兒都能活下來咧!』
衆人聽了,也是鬆了一口氣。
可是在下一刻,一隊持刀的曹軍正卒過來,將他們驅趕着,集中了起來。
他們有些驚慌,心中生出了不祥的預感。
人羣開始移動,朝着另外一個方向。
『做啥?』老竈頭喊着,『這是要做啥子?』
片刻之後,另外一個輔兵回答道,『他們要我們連夜去搭寨牆!』
『瘋了麼?』老竈頭腦袋嗡了一下,『他們……他們沒看,沒看昨天夜裏死了那麼多人麼?!』
有人抓着老竈頭,『老軍爺,你不是說挖了地窩子就好了麼?不是說我們老實聽話,就有飯吃麼……就能活下去,你說的啊……』
想死的人,早就死了。
活着的人,爲了活着,已經付出了很多,多到他們連死都不敢。
萬一就這麼死去,那麼他們之前做的那些,付出的那些,又是爲了什麼?
『不要怕,不要怕。修寨牆也不一定會死,早些修好寨牆,也能擋些風寒……早些有寨牆,也能早些打贏那些賊人……能早點回家……』
『可是這天氣太冷……眼見着天就黑了,晚上……』
還沒說完,老竈頭就聽到後方有人慘叫。
『啊啊啊!』
老竈頭回頭看了一眼,只見幾名曹軍正卒,正在將不願意離開挖好地窩子的民夫拖了出來,然後一刀砍死……
一名曹軍軍校正義凌然的大聲吼道:『都看見了沒有?!惡意偷懶,反抗軍令,就是這個下場!都聽好了!上頭有令,營寨寨牆今夜必須完工!否則嚴懲不怠!』
另外幾名曹軍正卒士官模樣的人也是跟着大聲喊着——
『一人偷懶,全隊受罰!』
『寧可幹到死,不能歇一刻!』
『……』
被驅趕的民夫又冷又累又餓,不少民夫忍不住大放悲聲。
可曹軍軍校聽見這些悲鳴,卻在嬉笑。
『哈哈,瞧這些刁民的樣子,真是搞笑……』
『還是老大有辦法,今天晚上我們可以睡個好覺了!』
『等明天校尉一來,少不得要誇獎老大辦事得力!到時候老大定然可以積功晉升!我們哥幾個也能跟着沾點光!』
『對啊,能提前將這麼大一個營地修建完,就說明我們老大有本事,有魄力,有擔當!這要是老大不晉升,誰能晉升?誰能?!』
『對對對!』
『沒錯,沒錯!』
軍校姓曾,聽聞了手下幾個什長的吹捧,便是露出大牙笑道,『都是爲了大漢朝廷做事!什麼晉升不晉升,我求的不過就是一個心安!拿了俸祿兵餉,當然要盡心盡力辦事!』
『啊對對!』
至於那些俸祿和兵餉,究竟是怎麼來的,真的就是朝堂大員從天上要下來的?
他們不清楚,也不想要清楚。
……
……
當天晚上,只求心安的曾軍校,卻接到了一個新命令。
『我說……這是什麼意思?』曾軍校問傳令兵,『什麼叫做「削減」?』
傳令兵愣了一下,然後說道:『你問我?』
『……』曾軍校磨了磨牙。
『校尉要你回個話,能不能幹?』傳令兵追問道。
曾軍校長長的吸了一口氣,然後說道:『能!讓校尉放心!』
傳令兵點了點頭,走了。
見傳令兵走了,曾軍校的幾個什長湊了上來,『老大,什麼事?』
『人太多了……』曾軍校從牙縫裏面蹦出了幾個字。
『啊?什麼意思?』什長不能理解。
『就這個意思……』曾軍校說道,『校尉派人傳話,軍糧不足,而我們現在吃飯的人太多了!明白了麼?!』
『什麼……什麼意思?』
『還能是什麼意思?』曾軍校說道,『沒糧草了……前兩天就發鼠肉了……』
『怎麼就沒糧草了呢?不說是再次徵調了麼?』
『這是發生了什麼事?』
『沒糧草了我們要怎麼辦?』
有的什長還很迷糊,但是也有的什長明白過來了,臉色頓時有些不好看起來。
『老大,這事情,不好辦啊……』
曾軍校沉默半響,咬着牙說道:『不好辦也要辦!不然校尉叫我們來幹什麼?你去,將輔兵的幾個什長都叫來……這事情,不是我一個人的事情,是大家的事情!』
過了一陣子之後,包括老竈頭在內的幾個輔兵什長到了。
正卒和輔兵,是有嚴格的階級等差的,就像是,雖然在百姓眼中,這些人都是吃公糧的,但是上下等級森嚴,曾軍校可以坐在馬紮上訓話,而輔兵什長別管年齡大小,都必須肅立靜聽。
『上頭有令,我們現在軍糧有限,不夠吃了,必須削減一些人口!』曾軍校沉聲說道,『叫你們過來,就是這個事情!上頭有令,不管理解還是不理解,不管難辦還是不難辦,都要執行!這是軍令!是國策!是關係到大漢千千萬萬生靈的國之大策!明天必須要將各隊各什人口削減到一……削減至三成!』
『「削減」?』老竈頭喃喃道,『這個……這是啥子意思?』
在輔兵什長之中,便有那個滿臉橫肉的什長拱手說道:『這事情簡單!明日便是驅趕那些賤民攻城就是!左右最近就是猗縣!最好從半夜就開始攻城,還能剩一頓飯!』
曾軍校微微點頭,朝着那個橫肉什長讚許微笑,頓時讓那橫肉什長心花怒放,連臉上的大眼泡似乎都多了幾分的光彩。
『軍校……這,這恐怕不好罷……』老竈頭有些不落忍,低聲說道,『他們都是俺們鄉親……都是俺們……』
話沒說完,老竈頭就看見了曾軍校那宛如要將人生吞活剝一般的目光直直瞪過來,便是打了一個哆嗦。
『你敢違抗軍令?!』曾軍校咬着牙說道。
老竈頭低頭,不敢和曾軍校對視,『俺,俺只是說……都是一條條人命啊……真要養不得,不如讓他們走……』
『啊?啊哈哈,哈哈哈哈哈!』曾軍校用手指着老竈頭,大笑,『這麼說,這老家夥,還真是……真是……啊哈哈哈哈……狗膽夠大啊!』
曾軍校拍着腿,搖着頭,笑夠了,便是指了指老竈頭,『來人,拿下!』
『不僅是拒受軍令,還想要放人資敵!』曾軍校沉聲大喝,『此等賊子,居心叵測!二罪歸一,推出去,斬了!』
頓時有兵卒上來就抓老竈頭。
老竈頭掙扎着,『大夥兒都是鄉裏鄉親……都是一條條人命咧,俺有啥錯啊……啊啊……』
老竈頭被拖下去了,片刻之後,血淋淋的人頭被提了進來,丟在了地上。
曾軍校環視一圈,『還有誰要下去陪他?站出來!』
衆人寂靜無聲。
曾軍校點點頭,『很好,都知道自己要怎麼做了麼?』
曾軍校見衆人再沒有反對意見了,便是呵呵笑了笑,『要做這個事情,我也心痛啊!可這是上頭有令!你我都只能聽命行事,又有什麼辦法呢?不過這事情,總是要往好處想……這,這個麼,人口削減了,那麼剩下來的不就能多一些吃食了嗎?而且這剩下來的肯定都是青壯啊,這不比那個老家夥要利索得多?是不是?啊呀,這麼一說,上頭這命令還真是有道理!對不對?好了,都去幹活罷!記住了,這是上頭命令!是軍令!不容違背!』
輔兵衆人紛紛散去。
曾軍校盯着,然後對自己的手下幾個正卒什長說道:『等下都去盯着,這些傢伙……偷奸耍滑,不小心些不行!既然要做,就要做得漂亮些!否則怎麼能體現出你我能力?做得不好,這將來大小職責,怎麼能交到你我之手?出來賣命,說白了就是爲了前程!都知道要怎麼做了吧?和兄弟們都說清楚,如果不是他們去死,那就是要我們死了!明白了沒?!』
幾名正卒什長,相互對視一眼,便是齊聲應答。
……
……
天光還未亮,曹軍之中的民夫,又是被驅趕到了猗縣城郊。
再一次的離開營地的時候,這些民夫或許意識到一些什麼,就開始有人哭嚎起來了。
『他們要我們幹什麼去?』
『不是說好了不會再讓我們去攻城了麼?!』
『他們答應了我們的!』
『官老爺說過了不再要我們攻城的!』
『他們答應了的啊……』
有一些人哭着喊着,表示之前是因爲有人答應他們說不會驅趕他們攻城,所以他們才辛辛苦苦,勤勤懇懇,任勞任怨的到了河東,挖地建營,才會在冰天雪地裏面咬着牙苦挨,否則幹什麼要來?在潼關等死不也是死麼,還不必多受這份苦。
可是很快,這些人的哭喊,沒有引來同情和解釋,而是引來了棍棒和刀槍。
或許在那些上層人眼中,答應這些百姓民夫的事情,就像是牆壁上的標語,只要颳得下來,就可以算是什麼都沒有發生……
雖然那些曹軍正卒也和這些民夫一樣,是來自於同一個地方,甚至有時候還能站在一起說笑幾句,但是在這樣的時候,那些正卒就會將自己的身份,從同鄉之誼裏面抽離出來,並且可以給自己找到充足的理由。
因爲這就是『上頭有令』的封建傳統架構體系所決定的。
無論任何封建朝代,百姓是很少接觸到官的,日常打交道的都是吏。這些吏,也就是朝堂的一般基層辦事人員。正所謂『縣官不如現管』、『閻王好見,小鬼難纏』是也。
封建王朝的政府架構,是『官+吏』,官少而吏多,官高高在上,吏深入民間,官和吏各自的職能分工,就是『權力+執行』。
吏治腐敗,並非無解,但封建王朝的專制社會結構是無解的。
除非是……
攻打潼關的時候,也有很多民夫死亡,但是那些民夫主要都是河洛的人,屬於冀州和豫州的民夫比較少,所以這些冀州和豫州的民夫也就默不吭聲,畢竟死去的是河洛司隸的人,和他們八竿子打不到一起,所以當曹軍驅趕着那些河洛民夫去搬運器械,去到潼關之下挖掘溝渠填塞陷阱的時候,這些冀州豫州的百姓就只是看着,沉默着,沒有爲那些河洛百姓說一句話,最多就只是嘆息一聲而已。
現在輪到他們了……
他們發現,同樣也沒有任何人會替他們說話。
有用的時候,叫做父老鄉親,沒有用的時候,就是下賤刁民。
需要百姓賣命的時候,什麼都可以答應,等到需要兌現承諾的時候……
什麼?誰答應你們的,你們去找誰啊!
慘叫聲突然響起。
那些哭喊得大聲一些的百姓民夫被抓出了隊列,像是羊羔一樣被斬殺了。
剩下的民夫也像是羊一樣,將腦袋頂在前面民夫的屁股溝裏,裝作什麼都沒看到,什麼都沒聽到。
或許在他們腦子裏面,只要別人先死了,他們就或許可以不用死了?
『如果真的要死……我想死得痛快點……』
『能一下子就死就好了……』
『早知道還要攻城,我就早點去死了,也不用吃這麼多苦……』
『不……不,我不想死……我……我們還可以立功的,立功,對,立功……只要立功了,他們,他們就會讓我們活下來,就能去當正卒了……』
前面的人在麻木的走,後面的人在麻木的跟。
而在人流的邊上,只有三三兩兩,星星點點,比民夫要少得多的多的幾名兵卒,拿着刀槍虛晃着,驅趕着。
猗縣就在眼前了。
『衝上去!』
負責督戰的曹軍正卒大喊着。
『衝上去就立功了!就有酒肉吃!』
『往上衝!都別怕!大漢在你們身後!』
『不要怕死!你們都是大漢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