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97章秦陷荊王死不還
類別:
歷史軍事
作者:
馬月猴年字數:5436更新時間:24/06/28 20:13:09
晉陽城。
夏侯惇近日來,越發的沉默了。
『將主,這城外昨夜又是射入了箭書,說是……說是……』
護衛在一旁,有些支吾。
『說。』夏侯惇沉聲皺眉。
護衛這才壓低了聲說道,『說是……可擒殺我等,然後獻城投降便可既往不咎……』
護衛說着,將收到的箭書稟上。
夏侯惇拿過,皺着眉頭看了,然後隨手就丟在了桌案之上。
『將主?』心腹護衛低聲問道。
夏侯惇沉吟片刻,『此乃離間之策。』
『將主,這要是萬一……』心腹護衛低聲說道,『不可不防啊……』
夏侯惇的目光微微有些閃動。
這幾天驃騎人馬呼嘯來去,夏侯惇卻沒有多少騎兵可以應對。
每一隊驃騎騎兵不多,夏侯惇也有一部分騎兵,可真要打起來,就很麻煩。
夏侯惇捨不得將所有的機動力量用在和這些驃騎騎兵糾纏上,因爲驃騎騎兵明顯可以輪換休整,而夏侯惇如果想要迎戰,就必須疲於奔命。所以要麼是大部隊的步卒出動,要麼就只能縮在城牆之後,於是黃成的騎兵就蹬鼻子上臉,三三兩兩的前來,見夏侯惇出動大部隊就跑路,若是夏侯惇不動,黃成騎兵就衝到城牆左近,朝着城內投箭書。
雖然這種箭書,既沒有指向性,又沒有時效性,有的只是一些煽動性的言論但是效果麼,確實也不錯,至少這兩天城中就開始有些人心惶惶起來。
崔氏叛變,再跳反,可以既往不咎?
這話,也有人信?
這或許和斐潛個人本身有關。
斐潛家族不大,所以也沒有多少職位是要留給斐氏的,對於其他姓氏的將領也好,官吏也罷,都會比在山東之處有更大的空間。在斐潛之下,荊襄派固然是較爲雄渾,但是西涼派也不弱,河東關中川蜀本土之人也有不少如今晉身於驃騎麾下。
驃騎大將軍,不僅是擅長於征戰,也同樣擅長於政治,轉化矛盾,把握人心,調和衝突,基本上這些年都展現出來了。
所以如果說驃騎真可以赦免崔氏獻城之罪,說不得崔氏還真有可能在局勢不妙的情況又再次跳反……
現在的局面,對於夏侯惇來說,有些和他預料的出入太大了些。
這一次進軍關中,原本以爲是十拿九穩。
結果……
河東之地,雖說拿下了太原晉陽,但是其餘太原諸縣麼……
大部隊不敢往外派,畢竟晉陽才是本體。
小部隊派出去,沒什麼用,在半道上就被不知道哪裏來的那麼多羌人胡人給劫了。
這些時日來,連帶着從滏口陘的通道都有些危險,運輸糧草人員的隊列已經連番示警,說是遇到了小股羌胡的侵擾,要不是說運輸糧草的都是夏侯氏和曹氏核心子弟,堅強抵抗,說不得糧道都會被這些羌胡給斷了。
再加上前幾日打探而來的消息……
夏侯惇知道,那些早些日前攻入河東的人馬,如今已然陷落。河東之地,並非像是原本預料的那樣,混沌紛亂,人心不一。
至於關中,那就更是出乎夏侯惇,甚至是出乎曹操預料了。
關中士族,竟然都甘心伏低做小?
還是別有其他隱情在內?
夏侯惇一時之間,竟然有些心神不定。
其實這也不能怪曹操的情報機構不給力,而是華夏一項傳統。
士族麼,早就習慣了又當又立。
關中河東的一些士族子弟,在斐潛之下,雖然說損失了不少在原本
土地上的收益,但是同樣也多了不少在貿易當中的獲利!
只不過這些人麼,總是喜歡將自己損失的誇大,然後隱藏自己所獲得的好處,越是商業化的士族子弟,便是越是如此,自己成本總是吹到天上去,動不動就是賠本賠錢賠得褲衩都穿不起,若說起利潤來便是矢口否認,實在拗不過了,也僅僅會用拇指和食指比劃出讓棒子最傷自尊心的手勢來表示,自己真的就只是賺億點點……
故而,當曹操的情報探子在關中河東打探的時候,往往聽到的就是這些關中河東的士族子弟在哀嘆,在抱怨,在譏諷等等,就以爲關中河東之地的士族對於斐潛執政很是不滿。實際上,不滿確實都有,就算是斐潛換成了山東一般的作態,也同樣會有在野黨試圖在雞蛋裏面挑出骨頭來,但沒有曹操手下的那些情報探子以爲的那麼大,那麼強烈。
畢竟人喜歡聽自己想要聽的,看自己想要看的,這種信息的繭房,更多的時候是人們自己鑽進去的,又可奈何之?
直至夏侯惇攻下了晉陽,開始真切的到了河東,感受和接觸到了河東的事實之後,才漸漸的明白其中的問題,但是一切都已經晚了,就像是從山上滾落的石頭,憑夏侯惇個人之力,已然無法挽回。
夏侯惇以爲,當斐潛得知了太原有失,晉陽淪陷之後,必然會起大軍前來攻伐,可是沒想到斐潛竟然就像是渾然無所謂一般,只是派遣了些遊騎,在晉陽周邊遊弋,時不時的射幾封箭書,或是勸降,或是煽動,看着像是示弱,可是夏侯惇卻不敢掉以輕心。
斐潛這是真有把握,還是力有不逮?
說起來有些可笑,但是夏侯惇當下心中真的是存有這麼一份的冀希。
『此事不可大張旗鼓……』夏侯惇說道,『若是攪擾人心紛亂,倒是落了敵方下懷……』
心腹護衛還想要繼續說什麼,夏侯惇卻擡起手,制止了心腹護衛的話,『如今之重,依舊是小心應對驃騎之軍……此戰之初,原以爲可速平關中,如今看來,確實是冒失了……』
『將主!』護衛有些驚訝。
夏侯惇卻並沒有因此就避諱自己的過錯,『故而當下應以穩重爲主,不可有失……四門城防,當嚴加巡查,城中聽甕,每隔時辰便當靜聽……還有,假調糧之名,先將晉陽城中輜重,送往滏口陘軍寨之中,以備不時之用……』
說出這樣的話來,其實很難,但夏侯惇覺得自己錯了,所以他認錯。
他現在要做兩手準備了。
他沒有對於心腹護衛有什麼隱瞞。
『將主……』心腹護衛低聲說道,『將主之意是……我們準備撤兵了?』
夏侯惇搖頭說道:『不着急撤兵,我們先要在此堅守些時日,至少可以牽制驃騎萬餘人馬,讓主公有更多力量進攻……若是主公攻略河東順利……說不得還可以兵匯一處……』
每個人都有不同的領兵方法,夏侯惇對於自己部曲,並沒有覺得談論失敗是什麼可恥的事情,將話說開了,並且做好了準備,讓人把之前的挫敗感和怕被怪罪的惶恐都消了,才不會導致之前的一些壞情緒影響到後面的戰事。
如今局勢變化,夏侯惇對整個太原戰略進行了調整,從進攻狀態,改變成爲防守策略。
『那麼,將主……』護衛看了看外面,『這崔氏……如果說……』
『呵呵……若崔氏真有些想法……』夏侯惇低聲笑了笑,『豈不更妙?』
……
……
河東,猗縣南。
一隊長長的隊列,正在行進,其中只有少數是曹軍正卒,其餘大部分都是輔兵和民夫。
結硬營,以堡壘式推進。
這就是
曹軍的進攻方式,而這些營地自然不可能憑空而生。
曹軍輔兵老竈頭拿着他的『武器』,一柄鋤頭,一個籮筐。
他原先是有一把刀的,只不過不知道什麼時候他那把刀就丟了,然後被好一頓的責罵,差點被砍頭,再往後他有了一柄長槍,結果他也用不好,最後就換成了鋤頭……
一用就用了好多年。
老竈頭是流民,後來才被徵召到了軍伍之中。
在沒有成爲流民之前,他原本是種田的農夫,他不擅長拿刀,卻擅長拿鋤頭。
他忘了自己是哪裏人了……
只是偶爾在夢裏會見到那鋪天蓋地的火和血,見到數不清的屍體堆疊成山,見到他的親人就在屍山之中,瞪着眼,伸着手,流着血……
痛苦讓他承受不住。
漸漸地,什麼都不敢去想,心如死灰。
什麼都不想之後,倒也活了下來。
不過,也就是活着而已。
老竈頭擡頭望去,看見了前方狼煙騰起。
老竈頭已經很累了,他沒想到他這輩子,能走這麼遠的路,來到這麼遠的地方,見這麼多的人。
活人,還有死人。
他年輕的時候,最遠的路不過是去趕集的路,最多的人便是大集上的人。
他生下來的時候,便是有遊方的道人說是他命好,落難之時有貴人相助……
他的父母很是開心,給了遊方道人大半鬥的粗麥爲謝。
老竈頭覺得自己確實是遇到了『貴人』,這些年死的人多了去了,而他一個不會舞刀弄槍的鄉下農夫,竟然還能在這樣的亂世裏面混口飯吃,確實要感謝『貴人』。
死很簡單,但是也很不簡單。
真心尋死的話,那真的什麼都能死。
可是人總是要尋活的,求活不能,又求死不能,才是最爲痛苦的。
老竈頭作爲輔兵的什長,就是帶着一隊輔兵,領着一羣民夫,趕去前方修建一個新的曹軍營地。
鋤頭。
籮筐。
氣力。
人命。
曹軍大營,便是這樣一個接着一個的矗立起來。
隊列前方,民夫踉踉蹌蹌。
雖然說當下風雪稍停,但是依舊寒冷交加,而老竈頭這樣的輔兵,多少還有一件破舊的大漢軍袍,至於那些民夫,很多只是穿着一身短襦,光着腿,能有幾塊破布裹身,便是已經非常好了。
加上這一段時間來,糧草轉運困頓,原本的餐食如今是減了又減,到了當下,一天之食也就是一碗稀湯,一個摻雜了砂石木屑的黑餅。
許多人都是又冷又餓,頭昏眼花。
一名民夫不知道是腿軟,還是踩空了,歪斜了一下,然後一頭摔到了地上,頓時引得隊列一亂。
『兀那刁民,連路都走不好!』
頓時就有另外一個輔兵什長,提着一根暗紅色的短棍就上去了,二話不說就往那名摔倒的民夫的大腿屁股上抽打。
那民夫被抽得在地上翻滾,卻聽不見哀嚎慘叫,似乎連痛都只是剩下了本能,人已經麻木。
沒有慘叫聲,便是多少讓那名輔兵什長覺得不爽。
那名輔兵什長其實也和老竈頭一樣,是流民出身。
只不過那人和老竈頭不同的是,他覺得自己已經不是流民,而是輔兵什長了,是成爲了管理流民之人了,自然不能繼續拿着鋤頭,應該拿着刀槍,再不濟也要提一根棍棒,方能體現出自家威風來。
故而若是那摔倒的民夫哀鳴幾聲,然後跪求寬恕,說不得那輔兵什長心中得了
些許爽利,便是饒將過去,可偏偏那民夫連哀嚎都無,只是悶哼打滾,那豈不是讓人覺得輔兵什長有意放水,亦或是連抽打訓勉的氣力都沒了?
那名輔兵什長便是一瞪眼,一咬牙,手中的棍棒也就從抽打民夫的大腿屁股肉厚些的地方,變了方向,一棍抽在其面頰上,頓時皮開肉綻,鮮血飆飛!
『好咧!憋打咧!』老竈頭往前兩步,伸手抓住了那名輔兵什長的染血棍棒。
那名輔兵什長面色猙獰,瞪目呲牙,宛如欲食人血人肉一般,根本不聽老竈頭的,便是要抽棍再打。
有些人穿上了長衫,拱了城內的白菜,便是覺得可以蓋住自己的泥腿,從此就是人上之人,可以喝人血,吃人肉了,與賤民刁民再不可同伍而論之,面對與自己原先一樣的泥腿子的時候,下起手來比旁人還要更狠三分,一方面是爲了彰顯自己決然,殺人吃人無所顧忌,另外一方面也是爲了向長衫階層表示忠心,以期更上一層。
若是被人叱責,或是查處,便只是往上頭推脫,表面上像是聽命行事,身不由己,但是實際上不過就是爲了心中那點骯髒貪慾,將人血染紅自己頭上官帽。
老竈頭握得緊,那名輔兵什長一時抽不出,這才抖着臉上橫肉,『老竈頭,你這是什麼意義?!』
『沒啥意思……』老竈頭說道,『要是到了地頭,這小子偷懶不幹活,你打死了他,也就罷了……但這還在半道上,別說打死了,就算是打殘了,是不是就少了一個人力?少了一個人力,是不是到了地頭就要大夥兒其他人多擔一份土,多挖一塊石頭?要不,俺不攔着,到時候該他幹的活,算你頭上?』
『……』那輔兵什長臉上橫肉跳了跳,手上也就鬆了勁力,從老竈頭手裏慢慢的抽出了棍棒,站在原地,呸了一口濃痰到那倒地民夫的身上,然後喝道,『看在老竈頭的顏面上,就暫且先放過這個***!***!聽清楚了!再行偷懶,仔細你的小命!!都站着幹什麼?!動起來!都他娘的動起來!』
那輔兵什長,罵罵咧咧的走開了。
『走咧。』老竈頭示意邊上的人將倒地民夫攙扶起來,繼續向前走。
或許是見老竈頭較爲平和,便是有民夫壯着膽子問道:『老軍爺,這……這仗,還要打多久啊,什麼時候才是個頭啊?』
『這都是關中賊惹的禍咧!』老竈頭說道,『陛下都說咧,關中關西都是賊人,丞相這才領兵征討,只要打贏咧,我們就可以回去咧……』
『關中是賊人?』有人問道。
『對着咧。』老竈頭點頭,『之前俺還不太明白,後來才知道這關中人啊,和西羌人都混到一起咧,要不是丞相保護了我們山東啊,怕不是都被羌人胡人抓去咧!』
老竈頭一邊走,一邊說着。
其實他也不是很明白,但是正是因爲不太明白,所以半桶水晃盪起來,才會想要有一種傾述,或是印證的想法。
『當年啊,西羌亂着咧!後來就是那個西羌的壞人,禍禍了雒陽……現在那關中人,又是和西羌人在一起咧,這不是賊人又是什麼?』老竈頭說着,也是難過了起來,『哎呀,這些年,都死了多少人咧……』
老竈頭能接觸到的外界信息並不多。
既然大家都是說曹操是個好丞相,那麼就應該是個好丞相……
畢竟老竈頭心中,也確實是期盼着大漢能有一個好丞相,能夠帶着大夥脫離苦痛,重獲新生。
這樣老竈頭才會有活下去的動力,也才覺得自己跟着曹軍辛辛苦苦,是值得的,是爲了大漢的中興,是爲了天下的平定。
他的苦,他的累,他所有的一切,才有價值。
老竈頭一邊走,一邊說,『關中
賊想要打仗,不會像是丞相一樣照顧俺們的性命,所以只好打咧,打贏了,就行咧……』
『照顧……性命……』那被毆打得滿臉血的民夫,只是在頭上隨便抹了一層土止血,踉蹌的走着,口中喃喃的重複着,『……照顧……俺們……性命……』
『嗯……』老竈頭上前,看了看那民夫的傷口,『行了,不流血咧……打仗麼,死人都是難免,但你要好好活下去……大夥兒都要好好的活下去……』
老竈頭咳嗽了一聲,看了看周邊的民夫,『大夥兒都是一樣,都要好好活着……好死不如賴活着麼……等到這仗打完了,苦日子也就到頭了……』
他擡起手,向着前方指了一下,『大夥兒都聽俺說……關中被賊人奪了,俺們總是要拿回來的!要不然到時候那些胡人賊人又來禍禍,怎麼辦?大夥兒現在好好幹活,就有飯吃,這天下,總不能老打仗麼,總是要耕地種田吃飯的麼,現在苦一苦,熬過去了,到時候就有田地可以耕作咧!』
老竈頭望着前方,帶着希望。
他相信這一點,因爲大家都是這麼說的……
至少,大漢山東之中那些穿長衫的,都是這麼說的。那些人長得又好,穿得也光鮮,又懂得很多老竈頭不懂的事情,說話也好聽着呢,不至於騙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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