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74章自我知我那就真我明我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馬月猴年字數:5507更新時間:24/06/28 20:13:09
    河東潼關渡邊上,許多木製的浮橋正在搭建。

    河流在風雪之中變得沉默,原本大河之中似乎是永遠都不會停息的汩汩流淌聲,現在變成了冰凌的碰撞聲,一些木樁和木板在和冰塊的碰撞之下發出難以重負的呻吟。

    風帶着雪在旋轉,在河面上沿着浮橋前行的兵卒都儘可能的壓低了自己的身體,就連相互之間的話語,也必須要等風稍微停息一些的時候才能說,一方面是爲了防止寒風灌進肚子裏面,另外一方面也是只有在這樣的時候,對方才能聽得見。

    河面上,大大小小的冰塊緩緩漂流而下,有時候撞擊在了岸邊,發出了清脆的聲響,然後碎裂成爲更小的冰塊,漸漸遠去。

    昨日風雪之中,曹洪攻下了風陵渡,有幾個河東的堠臺變成了廢墟。

    曹軍幾乎是馬不停蹄的立刻開始修建橋頭堡,或者叫做灘頭寨,即便是天寒地凍之下,不管是伐木還是挖土都不順暢,但曹軍兵卒依舊像是螞蟻一樣,在瘋狂的堆砌修建。

    在曹軍主力瘋狂進攻的同時,河東兵線開始後縮,撤離了一些零散的民夫和兵卒,只是留下了斥候騎兵遊弋遮攔,似乎是默認了風陵渡歸於曹軍的控制之下。

    一隊沒有打旗號的騎兵從北面而來,在一個山丘上停下。

    風雪如同脫繮的野馬,在羣山之間奔騰而過。

    天空被灰黑色的雲層覆蓋着,誰也不清楚在雲層裏面究竟潛藏了多少的雨雪,是什麼時候存儲的,又會在什麼時候下完。

    不時飄落而下的雪花,就像是無數雪白的精靈,肆意的飛舞,然後沾染在斐潛身上頭上的皮袍的毛上。

    斐潛沒有爲了保持漢家的威儀,而摒棄相對更加禦寒的皮裘。他像是一名胡人一樣,穿着厚厚的皮袍來保暖,而在他的身後,還有比斐潛更大一圈的傢伙,也是穿着一身的皮毛,猛一看像是一頭熊一樣,正是許褚。

    許褚四下眺望着,沒有看到有什麼曹軍斥候的影子。

    在山丘之上,風雪似乎更加猛烈。

    風聲呼嘯着,宛如古老的笛聲,悽慘且悠揚,在山林之間不斷的迴旋。

    在一側太行山脈之中,可以明顯的看到寒風捲起雪粒,形成一陣陣的白茫茫的煙塵,在山巒脊背上宛如騰龍。

    魏延這小子……

    斐潛收回目光,嘖了一聲。

    巍峨的太行山就不提了,即便是在中條山這裏,也有被稱之爲雪峯的存在,

    曹操真的想要在這種天氣下越過中條山……

    『走,再往前一段!』

    斐潛招呼着,然後便是策馬向前。

    一行人又繼續往前,面前的中條山便是越來越近。

    『主公,不能繼續向前了。』許褚忽然策馬往前急趕了兩步,『再往前就會被曹軍發現了。』

    『嗯,行。』斐潛沒有逞強,『找個地方,視野好一些的……』

    許褚四下看了看,然後略微呼哨一聲,伸手一指。

    幾名護衛從隊列裏面奔出,朝着許褚指點的方向而去。

    過了片刻之後,護衛在那邊顯露出了身形,示意安全。

    許褚這才跟着斐潛前往山崗之處。

    爬上了山崗,斐潛稍微喘息了一下,便從懷裏抽出了一直都溫着的望遠鏡,然後將望遠鏡舉到了眼前,眯着一隻眼看過去。

    頓時有些霧氣遮擋在眼前。

    斐潛用皮手套擦了擦,一邊琢磨着要讓人給着望遠鏡加些保暖的皮套什麼的,一邊往前看去。

    遠處中條山上的山道之中,曹軍很是忙碌,密密麻麻,即便是在望遠鏡的加持下,依舊像是一窩螞蟻,密密麻麻的趴在跌落的甜筒上。

    中條山,就是那個甜筒。

    曹軍的步卒,或者說是華夏軍的土木本能還是很強的,在道口之處修建的工事,似乎是肉眼可見的在增加。

    這種天氣,伐木和勞作,可真是要命的。

    曹軍真是下了不少的血本……

    許褚在一旁,低聲說道:『主公,斥候回報,發現領兵的將領是曹洪曹子廉……』

    斐潛嗯了一聲。

    曹洪的兒子的腦袋,依舊在石灰盒子裏面醃製着,就像是臘八的蒜,有些發綠了。

    『先派人將曹軍傷兵送回去……』斐潛吩咐着,『至於曹氏和夏侯氏的人頭……還有他用……』

    人頭最後還是要送回去的。

    只不過不是現在。

    要看看曹操和曹洪的方向來定。

    許褚應下。

    斐潛看着遠方的曹軍軍寨雛形,不知道爲什麼,心中對於生死這個問題,似乎越來越是淡漠了。

    不僅是對於旁人,甚至也對於自己。

    自己前來親眼查看曹軍軍寨,難道就沒有風險麼?

    可是自己依舊來了。

    這其實是一個比較危險的信號……

    或許是斐潛他已經見過了太多人的生死,就像是醫院裏面急救科的醫生。每天,甚至每個小時都會見到病人死在自己的眼前,不習慣或者說不麻木就無法繼續工作,就無法救治下一個急需救治的病人。

    『說說看,這幾天打探到了什麼?』斐潛一邊看着,一邊問道。

    許褚稟報着,『昨日有三千曹軍兵卒過了河,預計今天會擴大到五千,其中大部分是曹軍兵卒,但是也有很多是河洛楊氏降兵……』

    河洛楊氏的兵卒爲了和曹軍斐軍區分,在服飾上略有不同。而且因爲楊氏是降軍,所以在禦寒物資上就比較缺乏一些,看着那些在寒風當中瑟瑟發抖的,就基本上確定是楊氏投降的人馬了。

    斐潛一邊聽一邊用望遠鏡觀察。

    『曹軍支撐不了多久了……』斐潛嘆息了一聲,『山東富庶之地啊……現在最先撐不住,卻是他們……山東有錢,但是爲了山東在作戰的曹軍卻沒錢,這是何等的諷刺……』

    斐潛對於生死淡漠。

    還只是相對的。

    在望遠鏡之中,斐潛能看到有一些曹軍在風雪之中,或是因爲傷勢,或是因爲寒冷,有時候走着走着就一頭栽倒在地,然後半天也沒能爬起來,而不管是在其邊上的兵卒,還是在遠處的監視曹軍士官,似乎都是視若無睹。

    當然,倒在地上的大部分都是河洛人,也就是楊氏降兵那一部分。

    河洛人……

    當年可是司隸戶籍啊,牛叉得不行。

    許褚說道:『那些河洛人雖然跟來了,但未必會出死力而戰,所以就被當成是勞役了……不過即便是在曹軍之中,也是分三六九等,徐州兵和揚州兵的戰力是最差的……』

    『最好的是青州兵?』斐潛順口說道。

    『是譙縣兵。』許褚回答。

    斐潛微微愣了一下,然後點了點頭,『這一次,曹孟德真是要拼命了……』

    譙縣,是老曹的棺材本。

    斐潛放下了望遠鏡,攏了領子後,重新將望遠鏡插回了懷裏。這年頭,可沒有什麼橡膠,防止兵刃粘到皮膚上的唯一辦法,就是纏繞麻布,亦或是像斐潛這樣,用體溫保暖。

    斐潛仰頭望了望天,又看了看遠處的大河。

    雖然說風陵渡一段,大河甚少會結冰,但是這幾日氣溫陡降,在岸邊已經有一些冰凌,夜間水面上很可能就會結冰,只不過想要通行車馬,還是有些難度。

    許褚遲疑了一下,但最後還是說道:『主公,真的就不在中條山設伏?』

    斐潛點了點頭。『不必了。』

    對於中條山,斐潛有一些不怎麼好的記憶。

    這記憶並不是漢代的。

    中條山沒有縱深,當然更重要的是,山地戰的主力魏延,這狗子竟然真就是二哈,撒手出去便沒了……

    因此斐潛乾脆就揚長避短,不和曹軍在中條山上糾纏,而是將主要的戰場都放在了運城盆地。

    曹軍來了河東,目標依舊是關中,但是不管怎麼說,只有讓曹軍進入了平地荒野,才可能痛擊他們的主力。

    斐潛判斷,曹軍實際上並沒有多少戰爭的潛力,只要一次大會戰潰敗,曹軍的戰爭體系便會分崩離析。

    就像是歷史上的赤壁之戰。老曹同學的縱深不夠,就像是中條山。他將重兵都放在了一線上,而沒有二次,三次的打擊能力,所以在赤壁之戰受挫之後,也就基本上失去了大規模對外作戰的能力,甚至在川蜀第一次北伐的時候,還差一點被諸葛亮偷了三基地……

    當然,諸葛亮即便是守住了街亭,也未必能夠成功,因爲諸葛亮當時還沒有解決李嚴,川蜀之內的軍政大事還有很多諸葛亮無法控制,甚至連兵卒都帶得不算多。至少在江州的一幫子兵卒,豬哥一點都動不了。

    『運城之地,進來容易,想要出去就難了。』斐潛笑道,『就怕這曹丞相不來。』

    許褚在一旁豪氣的說道:『即便不來,也是垂死掙扎,其命不久也!』

    斐潛哈哈笑了兩聲,便是轉身而去。

    ……

    ……

    太興九年,正月二十。

    又一次的降溫席捲了整個的北方。

    呼嘯的寒風從遠處而來,似乎要摧毀一切的模樣,咆哮着攜裹着冰雪,鋪天蓋地,大有將萬物拖入冰封的世界的氣勢,但戰事卻想要和這冰寒抗爭,反而有越來越是熱化升溫的趨勢。

    曹軍三軍幾乎是全線出動,除了在後方維持糧草的後勤運作之外,似乎將所有的兵卒都投入了戰爭當中,從軹關道,到風陵渡,似乎是每一寸的土地都佈滿了曹軍兵卒。

    斐潛主動撤離了中條山南線,前鋒縮回到了猗縣。另外在張陽池到解縣之間也安排了一部的騎兵,構建起從蒲阪津到張陽池,從猗縣到解縣,然後再到安邑的防線。

    曹軍兵卒也開始頂風冒雪,頻繁越過中條山,企圖進入運城盆地進行偵測。

    一方面是曹軍從河東中條山大舉渡河,另外一方面則是箕關被曹休突破了山道,難以繼續防禦,所以柳孚等人也陸續退回了安邑之中。

    曹操本人也渡過了大河,在中條山豎立起了三軍司命的大旗,似乎擺出了要全面進軍河東架勢。

    運城盆地,向來是兵家必爭之地。

    曹操一方面加緊攻打潼關,另外一方面則是親自進軍河東,無疑是爲了將自己兵卒衆多的優勢完全利用上,但是其背後的原因,就僅僅是因爲軍事的需求麼?

    只不過曹操到了河東境內,屁股還沒有坐熱,就收到了從河東安邑送來的大禮。

    之前曹操派遣進攻河東的曹軍傷兵。

    這些曹軍傷兵的到來,頓時就像是在曹軍臉上潑上了一盆涼水,很快就開始結冰,滲透到骨肉之中。

    因爲風雪天氣,幾乎可以說是不管是中條山還是王屋山,只要能夠抵禦嚴寒,那麼尋找山道翻越闖關的飲水問題就不再是問題,所以對於在中條山和王屋山的驃騎人馬撤退,曹操一方面覺得意外,另外一方面也覺得是在情理之中。

    可是曹操沒想到他纔剛到河東,後腳就被送上了這些降兵來。

    殺,不能殺。

    放,不能放。

    關鍵是這些傷兵會散佈一些『惡意之言』……

    只能是以讓這些傷兵轉移到後方去,和前線隔離開來。

    即便是如此,也使得曹軍兵卒,尤其是那些非核心的曹軍,多多少少的有些議論起來。

    曹操和曹氏夏侯氏的核心,是有這個決心和斐潛決一死戰的,可問題是曹軍其他部分的兵卒將校沒有這一份決死之心。

    因爲不惜成本,不顧傷亡的頂着風雪修建浮橋渡河,已經使得許多曹軍兵卒凍傷凍死了許多人,而現在那些傷兵沒有的得到應有的待遇,而是被直接驅趕到了後方營地之中,雖然曹操沒有表示說要如何處置,或是如何獎勵這些人,但是大家心中都有數,多多少少會猜測到這些傷兵後續的命運是如何。

    在這樣的情況下,原本被壓抑住的情緒,就自然而然的被攪動了起來。

    戰爭,很多時候就是憋着一口氣,誰先撐不住了誰就失去了勇氣。

    簡單來說,曹操知道他爲什麼要打關中,曹氏核心也清楚,甚至郭嘉等重要謀士層面也明白,但是中下層的兵卒不清楚,他們只是知道斐潛是叛賊,是大漢的董卓第二,至於斐潛究竟做了那些事情,亦或是真的就像是傳聞所言青面獠牙,是不是真的每天都要吃小孩心肝,然後吃到關中小孩都生不下來……

    曹軍兵卒並不清楚,他們的信息是不完整的。在士氣上升期間,進攻有利的時候,這種信息不完整並不會有什麼太大的影響,就像是曹操在擴大地盤血流成河的時候,這些兵卒甚至感覺到了快活。

    因爲流的不是他們自己的血。

    屠殺徐州,反算兗州,清剿冀州,剝削荊州……

    當一個個失去了抵抗能力的對手倒下,啊,真爽。

    可是現在,他們看見了自己血流成河。

    真的血流成河。

    血水混在在冰雪之中,沿着大河往下流淌。

    進攻潼關最激烈的時候,每天死去的人數甚至超過了兩千人……

    這些人的屍體大部分是擔心出現疫病被掩埋了,但是也有很多屍骸順着河水往下流淌。

    看着別人死,可以高喊着我要看血流成河,但是輪到自己面對死亡的時候麼……

    可問題是曹操還真沒有心思去和普通兵卒解釋什麼,他們也不習慣向下解釋。或許是習慣了隱瞞,或許是覺得解釋起來很費勁,所以在大多數的時候都不解釋了。

    不解釋確實是省事情,可並不代表問題就會自動消失。

    欺騙或許可以隱瞞一時,可是當事實被揭開的時候,除了恍然之外,多半也會衍生出不但欺騙了我的智商,還玩弄了我的感情的憤怒來……

    那麼是不是等這個時候在來和兵卒敘述真相,坦白事實就有效呢?

    恰巧相反,在兵卒明白自己被欺騙了之後,就算是說的是真相,也未必會有人相信了。

    相比較來說斐潛這一方就比較沒有這方面的煩惱了。很簡單,曹軍一方從某個意義上來說,是『侵略者』,抵抗侵略者,守護家鄉幾乎是每一個人的本能,無須特別強調,斐潛這一方的戰鬥士氣就不會弱多少,就像是在自己這一方領土上附加了一個士氣不跌落的BUFF一樣。

    曹操原本以爲,驃騎軍會在中條山上佈防,這樣一來他們就可以利用人多的優勢,曹休和曹洪多路並進,穿插圍殲一部分的驃騎軍,以提振兵卒士氣。可曹操沒想到斐潛竟然敢放棄了在山間進行攔住,似乎是擺出了放任他們進軍的態勢來。

    『驃騎到了河東?』

    曹操有些懷疑,可是他並不能完全確定。

    因爲幹這種事情,像是擺在桌案上的陽謀,很像是斐潛的手段。但是現在關中有很多傢伙都跟着斐潛學壞了。

    『若是驃騎在河東……』郭嘉緩緩的說道,『那麼就是要在河東和主公一戰了……』

    曹操沉默着,眺望着北面,似乎要透過風雪,看見在平陽的佈置,甚至是看見斐潛的謀略。

    郭嘉的聲音繼續,『主公此次分四路而進,幽州一路,子和將軍雖敗猶榮,幽州不失,功過可相抵;幷州一路,如今文謙將軍力竭而退,多有受損,本來就是佯攻牽扯,不算是文謙將軍之罪責……至於元讓將軍,兵進太原,多有收穫,牽扯陰山兵馬;荊州一路,如今明進武關,暗度漢中;司隸主公這一路,雖說前期略有折損,但如今已渡大河……』

    曹操默然。

    『若驃騎在關中,自是極好……』郭嘉緩緩的說道,『若是萬一在河東,若能引而戰之,豈不也是絕妙?』

    曹操背着手,站在風雪之中,片刻之後,便是大笑,『知我者,奉孝也!』

    當然,兩個人都沒有提及那個前提……

    就像是在曹操當年戰袁紹的時候,也沒有說的那個前提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