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61章當渾然遇到渾水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馬月猴年字數:5188更新時間:24/06/28 20:13:09
    川蜀之中,成都車官城。

    吳懿沉着臉,回到了家,坐在廳堂之中,思索了很長時間。

    吳氏有麻煩了。

    就像是川蜀,多事之秋啊!

    劉璋不能守,劉備來了,然後斐潛來了,現在江東又來。

    吳懿長長的嘆息了一聲。

    雖然說前線情報傳遞回來,諸葛攔截了江東,亦有勝敗,但是川蜀之中,多多少少還是受到了一些影響。

    吳懿沒想着要怎麼樣,他對於劉璋,劉備,以及斐潛,亦或是後續的什麼人的態度,其實都是一樣的,只要能保證吳氏家族地位不失,那麼誰來都可以,就像是他的妹子,嫁給誰不是嫁?若不是斐潛沒這個意思,否則吳懿怎麼也要多一個妹子出來才是。

    吳懿的這種態度,和大漢大多數的鄉紳士族其實都是一致的。

    士族之中同樣也是有階級的。頂級的士族,四世三公,一門三丞相,三代七公侯什麼的,這種就相對比較稀少,其餘大多數都是在鄉野之間和朝堂之中徘徊,其中又以靠近京都的爲上,偏遠郡縣爲下。

    吳懿就是中層偏下的士族,雖然吳氏在川蜀之中不算小族,可是在整個的大漢層面來看,他其實排不上多少的名號,即便是在川蜀積攢了家財萬貫,也不會因此而被人推崇尊敬。

    因此,對於吳懿來說,最爲重要的事情,就是保全自身的家族,尤其是大家都知道吳氏家裏有錢的時候……

    丟車保帥,假癡不癲,甚至厚顏無恥,都是手段而已。

    只能說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了……

    想到此處,吳懿忽然意識到了一些什麼,頓時站起身來,背着手在廳堂之內轉起圈來,猶如困獸,又像是熱鍋上的螞蟻。

    之前吳懿還在想,爲什麼是吳氏遇到了這種事?

    爲什麼不是犍爲張氏,閬中狐氏,亦或是郫縣何氏,郪縣王氏?

    吳懿心中隱隱有了一個猜想,而這個猜想需要人去證實。可是由他自己出面,並不妥當,必須要找一個人來幫忙。

    一個局外人……

    『來人!』吳懿招呼着,『去請彭永年來!禮儀周道些,不可怠慢!』

    下人領命,很快就去了。

    彭漾早些年風光,名士風流,現在則是有些落魄了。

    片刻之後,彭漾來了,見過了吳懿,兩人落座。

    兩人沒有營養的寒暄了一陣,就很快的沉默了下來。

    『子遠兄,若有能用得上小弟之處,便請直言就是。』彭漾輕聲說道,『子遠兄可是有什麼爲難之處?』

    吳懿沉吟了一下,說道:『某弟班押送糧草至魚復……結果軍中混進奸細,意圖叛逃,事發跳崖而死……』

    『嘶……』彭漾吸了一口氣,目光看着吳懿,似乎很是驚訝。

    吳懿嘆氣說道:『若我說此事毫不知情,永年可是信否?』

    彭漾起身,『啊……我想起家中還有些事情沒辦,打攪了……告辭,告辭……』

    『嗨!』吳懿招手,『不必如此……坐,永年請坐……』

    彭漾重新坐下來,『子遠兄,有些事情,還是開誠佈公更好些。』

    吳懿點頭,然後又搖搖頭,『這人……真不是吳家的!』

    彭漾很乾脆的說道:『真不真沒用,關鍵是信不信。』

    『哎呼……』吳懿長長的嘆口氣,『所以我正在發愁。』

    『使君那邊沒消息?』彭漾問道。

    吳懿用手揉了揉臉,『就是沒消息才發愁啊!』

    彭漾歪着頭,思索了片刻,『問題是怎麼到了隊中的……』

    倒不是說彭漾多麼相信吳懿的人品,或是吳懿對於斐潛的忠誠,而是彭漾知道吳懿不會做這種風險高,收益小的事情。

    真要做,也是等江東確定打得下川蜀之後才會做的……

    更何況之前吳懿已經吃過一次虧了,怎麼可能還大大咧咧的在諸葛亮的眼皮子底下玩什麼花樣?

    早些時候那些企圖玩花活的,墳頭草都三尺高了!

    彭漾看着吳懿,『子遠兄該不會是想要讓我去查吧?』

    吳懿苦笑了一下,說實在的他還真想要讓彭漾去查一番,若是能夠直接找到證據,不就是可以直接洗刷了罪名了?

    只是可惜,這種想法只能想想而已。

    打探軍中事務,現在就像是個地雷一般,誰碰誰死。

    哦,當下川蜀和江東相互交戰,然後在這個環節點上去打探軍中之事?

    這是想要知道死字一共有多少種的寫法不成?

    可是不查清楚又不行,這一把刀眼看着就要砍到自家腦袋上了,坐以待斃顯然不是什麼好選擇。吳懿有一種感覺,他必須要做一些什麼,一味的等待,不是什麼好辦法,所以他找來了彭漾。

    彭漾身無官職,所以自然是談不上什麼勾結朋黨,同時,彭漾這個人,吳懿比較瞭解,知道他比較會說話,不至於將事情搞得更複雜更麻煩……

    『我知道永年交往廣泛,消息靈通,』吳懿很是懇切的望着彭漾,『軍中之事,自然不敢有勞永年……但是這民間市坊之中,應該沒有什麼問題吧?吳家之中出了此事,必然是有人想要害我……我在想着,這事情多半會在市坊之中傳言……若是可以查詢一二,多少可以還吳氏清白……』

    吳懿又是嘆了口氣,『使君沉穩有度……可是我擔心這諸葛從事,年歲較輕,萬一立功心切,將此事蓋棺定論,讓吳氏上下蒙冤……故而……』

    彭漾還在遲疑,吳懿起身,朝着彭漾長揖,『懇請永年助我!吳氏上下,沒齒不忘!』

    『哎呀!子遠兄這是……』彭漾連忙起身,扶起吳懿,『好吧,既然子遠兄託付與我……我就四下走走,查訪一番就是……』

    ……

    ……

    彭漾回到家中。

    他妻子才開門迎了他,剛想要說話,就見彭漾已經丟過來一個錢袋,沉甸甸的叮叮響,發出令人心醉的貴金屬碰撞聲。

    『錢收着,別一天到晚吵吵。』彭漾翹着鼻孔,『明日去米鋪買袋米,給你爹孃送去。』

    彭漾妻子喜笑顏開,一掃之前憂愁之色,歡歡喜喜的丟下彭漾進屋,先將錢袋子收妥了,才想起要迎彭漾,連忙又轉出來,取了撣子給彭漾身上掃灰,『謝天謝地,可算是有進賬了……這錢哪來的?』

    『謝天謝地?』彭漾嗤笑道,『我給你拿錢來,結果你謝天地?』

    『哎呀,就是這麼一說。』妻子被彭漾一嗆,也不惱,笑嘻嘻的問道,『餓了麼?要不要我去煮些吃食?』

    『先去燒點水來,在外走了一天了,這腳凍得慌……』彭漾擺擺手。

    『好嘞!』妻子很是安順的往後院廚房走,『幸好有錢了,要不然連燒火的柴都買不起了……』

    彭漾進屋,抱起在席子上正在爬的兒子,嘻嘻哈哈的逗起來。

    孩子纔剛會爬,爬得不好,但對於爬行也正是興趣十足的時候,在彭漾懷裏掙扎着要下來爬。等真會爬了,反而不想爬了。

    彭漾嘿嘿笑着,也撅着屁股跟着孩子一起爬。

    妻子轉了回來見了,『別光顧逗兒子了,這幾天沒米沒柴的,差點沒餓死了他。快說說,哪來的錢?不是借來的罷?』

    『都還有勁爬,怎麼就餓死了?』

    彭漾妻子不滿的說道:『那是我找鄰居借的米麪!真要全等你拿錢回來……到底是哪來的錢?』

    彭漾坐起,說道:『有人求我辦事,給的!』

    妻子聽了,不喜反驚,『什麼事情,給你這麼多錢?』

    彭漾擺擺手,『不是什麼大事……』

    『還不是大事?』妻子越發的不放心,『這麼多錢!』

    『這還多?』彭漾嗤鼻,『想當年……』

    『別想當年了,想眼下罷!』妻子打斷了他,『沒人可以活在當年!到底怎麼回事?』

    彭漾沉默了一小會。

    當年的彭漾,確實也有風光的時候。那時候青春年少,風華正茂,風流名士,在川蜀成都左近,人人都以邀請彭漾座上客爲榮,吃不盡的佳餚,喝不完的美酒。

    只是可惜年輕的時候不懂得積蓄的重要,只是覺得錢財不過就是阿堵物而已,庸俗不堪,散去還復來,後來等到經濟下……呸,等到驃騎入川,開始行科舉,查能力,而不是以名聲名望爲主要衡量標準的時候,類似彭漾這樣靠名聲吃飯的人日子就一天天的差下來。

    起初的時候,還能變賣些許器物度日,寄希望於能不能熬過冬天,可是隨着徐庶陸續整頓川蜀官場,原本公款吃喝,相互吹捧的日子便是一去不復返。彭漾這樣的『名士』,也就越發的沒了市場。公款吃喝被砍,誰家裏閒錢一大堆去請這些公知……呃,名士天天白吃白喝?彭漾的日子也就越發的困頓起來。

    不得已,彭漾也要開始爲了五斗米折腰,到街面市坊上給人寫幾個字,畫個什麼畫,有一頓沒一頓的……

    當然,彭漾內心當中也是不願意爲了五斗米就真折腰的,只不過是這年頭,連個成都官廨裏面的書佐,都需要考試通過才能擔任!

    真是斯文掃地!

    想到此處,彭漾也是敗了興致,頗有些不耐的說道:『是吳郎君給的,他託我查訪些事情……』

    彭漾妻子哦了一聲,像是緩了一口氣,轉身出去了,過了片刻端了一盆水出來,放到了彭漾面前,將彭漾的腳放進了水裏,『怎樣?會燙麼?』

    彭漾呼出一口氣,搖搖頭。他在市坊之中跑了幾乎一整天,初春天的氣溫並不高,漢代靴子的保暖效果也不好,腳都快凍僵了。

    『都是拿錢辦事,』彭漾的妻子一邊幫着彭漾洗腳,一邊說道,『還不如去參加科考……也是個穩當的活計,總好過這樣飽一頓餓一頓的……你就考了一次不中,還有人考了好幾次都還在考的……』

    『……』彭漾沉默着。

    『之前也經常跟你往來的那人……前些時日也去科考了,說是月餉都有這個數……』

    『別吵吵了!』

    彭漾妻子也沉默了下來。

    等洗完了腳,彭漾妻子端着水盆往外走的時候,彭漾才低聲說了一句,『開春……開春……我再去試試……』

    『……欸!』

    ……

    ……

    成都府衙之中,徐庶眯着眼,正在回想着諸葛亮送來的信件之中所提及的內容。

    早在戰事開始之前,徐庶就和諸葛亮討論了川蜀之中複雜的各種關係,尤其是士族鄉紳和山蠻胡民之間盤根錯節的關係。

    當然,如果僅僅是想要混日子,在川蜀之中其實很很好混的。

    喝點小酒,然後聽聽小曲,摸摸小手,晚上再摟個小娘皮,日子也就這麼一天天過去了,巴適得很。

    可問題是徐庶不是來川蜀混日子的。

    一方面徐庶要保證川蜀經濟,農產品和手工業產品不下滑,另外一方面又要處理這些錯綜複雜的關係,這就像是在走鋼絲,稍微走錯一點點,都會導致失去平衡。

    徹底推倒重來,確實只需要一句話,但是在這個過程當中損失誰來承擔?

    殺人很容易,但是養人很難。

    想要殺人很容易,下達一個三十天內不許任何人出生的法令,就算是生下來的健全嬰兒也一樣可以暴斃,可是要養成一個人,沒有十年以上的水磨工夫,精心維護,如何養得好?

    川蜀經濟一旦被毀壞,先不說如何供給關中,連帶着聯繫到了南中線,交趾線,雪區線等地域的貿易,又將怎麼辦?

    是一個殺字就能完全解決的?

    廣漢王氏、德陽古氏、閬中周氏、梓潼杜氏、臨江楊氏等等,不合作也不反抗,擺明了就是牆頭草,而川蜀周邊也有很多部落山寨,和這些鄉野士族有各種勾連關係,也同樣是如此的態度,既不反對斐潛,但是也不傾向於斐潛。

    川蜀就是小華夏。

    這些眼中只有自己家族,對於整個國家不聞不問的家族,算是大漢之人麼?

    講道理,大家都有各自的道理。

    徐庶才來川蜀幾年?

    這些家族又是在川蜀幾年了?

    誰聽誰的道理?

    這些家族,看似安分,實際上徐庶心中清楚,如果江東勢大,真的逼迫到了川蜀威脅到了他們家族的利益的時候,這些家族就會毫不猶豫的出賣徐庶,出賣斐潛,來換取在江東治下繼續平穩安定和諧的生活。

    他們表面上對於徐庶恭敬,言談舉止更是禮儀規範,但是實際上打心眼裏看不起徐庶,因爲徐庶只是一個旁支寒門,是一個『暴發戶』。

    可是他們又算是什麼?

    劉焉來了,就朝着劉焉搖尾巴,然後見劉璋不懂事,便是假借劉璋的名義四處收刮,然後劉備來了,又對劉備點頭哈腰,後來見斐潛更強,立刻拜倒在斐潛馬前。

    這可都是高門大戶啊!

    這可都是最講究忠貞,忠誠,忠心的高貴人士啊!

    在之前,徐庶只能是慢慢來,不緊不慢的滲透和瓦解,穩妥是穩妥了,但是速度確實是比較慢。

    可是現在諸葛亮提供了一個新的思路……

    魚復模式。

    『魚復,復魚……』徐庶輕聲唸叨着。

    在外力的作用下,這些士族大姓,就會像是遇到催化劑一樣,從穩定的狀態開始活動起來,與山寨蠻人之間的關聯,也往往會產生一些變化,在這些變化之中,就有了可以下刀子的間隙。

    當這些關係不再是渾然一體,就可以切割分離了。

    不會有太多後遺症的切割分離……

    諸葛亮在魚復,遷徙山寨胡民的時候,有意識的選擇了一些區域,這些區域巧妙的卡在了魚復周邊士族的默認範圍之內,卻不具備嚴格意義上認定。

    當然,如果沒有江東軍前來,想要讓這些山寨胡人下山,換一個地方,簡直比登天都難。但是在白虎和巴蛇巴人一番大戰之後,很多事情就變得好說得多了……

    或許那些山寨頭目心中還很得意,覺得自己可以白白撈一個山下的寨子,等到江東兵一走,他們又可以回到山上的寨子裏面去,這樣一加一就有兩個寨子了,簡直是太划算了有木有?

    但是實際上距離產生美,一旦距離消失了,還會美麼?

    這些鄉野士族,當他們手下的農夫和山寨蠻人相互發生衝突的時候,會怎麼做?偏袒農夫?那就借山蠻之名。偏袒山蠻?那就申民夫之冤。想要一碗水端平,那就要看有沒有這樣的本事了。真有本事,徐庶也不介意將其留下來……

    比如吳懿。

    『啓稟使君……車官城吳從事,請了彭漾彭永年去市坊查訪……』

    在廳堂窗外,有一個人影半伏在黑影之中,低聲稟報道。

    『在市坊之中查訪?』徐庶不由得一愣。

    黑影回答,『正是。彭永年今日走了城東坊,左井坊,洪山坊……』

    『洪山坊?』徐庶停頓了一下,『梓潼杜氏、臨江楊氏最喜歡去的望江樓……是不是就在洪山坊?』

    『正是。』

    徐庶微微笑了笑,『看來這彭永年……還是個妙人……』

    黑影問道,『使君,接下來要怎麼做?』

    徐庶輕聲說道:『既然有人識趣,替我們將水攪渾……那麼我們就等等看好了……』

    『那是要看哪只魚跳出來麼?』

    『正是,不過也可以順道看看有沒有人下水撈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