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36章當名望遇到名利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馬月猴年字數:5248更新時間:24/06/28 20:13:09
    龐統說的是真話,斐潛確實已經回來了,但同時龐統也沒說全部的真話,因爲斐潛並不在長安城,而是到了河東。

    當然,斐潛到了平陽,是有一些原因的……

    龍門渡如今已經冰封,直接可以走馬而過。

    從龍門渡到平陽,不過就是快馬加鞭的事情而已。

    平陽侯府正堂之中,如今迎來了它的主人。

    從某個意義上來說,斐潛就是這一塊地皮上的真正的主人,從山林到溪水,從人類到動物,從草皮到深林,從泥土到岩石,都是屬於斐潛的,直至大漢王朝明確詔令剝奪了斐潛的權柄之前,斐潛都可以在這一片土地上行使他至高無上的權柄。

    這才是真正的『封』建。

    不過很顯然這種徹底的封建結構,對於皇權的威脅是很大的,尤其是在八王之亂後,後續的封建王朝就幾乎不採用實封了,而是採用虛封,中間加了中央少府,或是戶部,亦或是地方郡州過了一道手,以此來限制王侯的權柄,但是這種限制又同樣使得王侯子孫更多的演化成了豬玀,進一步加深了王侯和百姓之間的衝突,使得地方官僚可以從中漁利。

    很明顯,華夏很多政策,其實本意都沒有錯,而導致最終走向錯誤的,往往是人的慾望……

    就像是司馬懿,他也完全沒有想到司馬孚會死。

    司馬懿穿了一身的布衣,麻布衣。

    斐潛在經過司馬懿身邊的時候,見司馬懿衣着如此,面容憔悴,便是停了下來,拍了拍司馬懿的手臂,『仲達,節哀。』

    對於司馬孚的死,斐潛也感覺比較意外。

    司馬懿無言而拜。

    在漢代,父母長輩死亡,是要服孝的,但是兄弟麼……

    兄弟,終究隔了一層。

    父母尚在的時候,兄弟大多數都是兄弟,父母不在了,兄弟也就各自各自的家庭,就算是稍微伸出手相幫一把,都會被各種譏諷嘲笑是伏地魔,即便可能這種付出是在一個相對來說合理的範圍之內,也照樣辱罵不休。

    司馬懿原本也當了一回伏地魔,結果沒扶好。

    他之前只想要幫助司馬孚獲取功勳,可是沒想到拔苗助長,一下子給薅斷了……

    大漢的書生,雖說依舊可以提劍砍人,但司馬孚的體質顯然無法和膀大腰圓,胳膊上能跑馬的單福相比較。(徐庶:『咳咳……』)

    不過當下司馬孚死了,八王……

    嗯……

    不過司馬懿在河東斬獲兩名曹軍大將,基本上也就等同於和曹操結下了死仇了。

    司馬懿斬斷了他自己的退路,也封死了河東這些士族鄉紳的『後路』。

    對這些士族鄉紳而言,家族利益才是第一位,所以他們的共同特點就是『窺測時勢』,或是牆頭草,或是多方下注。

    司馬懿當下的舉動,無疑就等於是將重注都壓在了斐潛身上。

    這讓斐潛多少有些感慨。

    歷史上司馬懿對於曹操似乎不怎麼感冒,也談不上什麼忠誠,這讓一些企圖將自己代入曹操立場的後世之人很是不滿,覺得司馬懿這個人狼心狗肺,鷹視狼顧,一看就知道不是什麼好東西,但是實際上是因爲屁股位置不一樣所造成的……

    實際上歷史當中司馬懿拒絕曹操徵辟,以及後來曹氏對其的提防,都是要放在整個的大環境之下來看的,涉及了個人信仰,政治理念,以及現實考量等等的因素,絕非像是臉譜化的奸臣小人,或是老奸巨猾所謂一言而蓋之。

    斐潛個人覺得麼,司馬懿之所以和曹氏不對付,並非是真的因爲八字不合,而是曹操出身有問題……

    曹操是宦官之後,一方面因爲在皇權相權爭奪當中,宦官往往都扮演着並不怎麼正面的角色,另外一方面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宦官是屬於天子家奴。所以曹操挾天子,妥妥就是下克上。

    搜嘎,所以東倭才那麼喜歡三國……

    斐潛到了河東,原因就是太原陷落。

    在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

    戰爭就是如此,從來沒有說按照劇本一絲不苟的在走,而是隨時都會發生演變……

    不過在解決太原的問題之前,斐潛必須站出來給這一次的戰事,正面的定下一個基調。

    華夏都喜歡有一個說法,甚至爲了一個說法,不惜拼盡最後的一口氣,所以一個正確的說法,無疑是有四兩撥千斤之效。

    這一點,很重要。

    爲什麼而打仗,理解的人越多,思想越是統一,發揮出來的力量就越大。這是在後世被偉人所證明的真理,斐潛也不過是在偉人腳邊撿點便宜來用而已。

    斐潛坐在上首,環視一週。

    『生老病死,人之常理也。人如是,家國亦如此。昔日大漢初立,百姓皆欲安定,是以上下同心,地方繁榮昌盛。後遇匈奴施虐,衆人亦是齊心抵禦外敵,其可歌可泣之事何其多也!然歲月如梭,山川不改,人心不古。』

    斐潛緩緩的說道,『山東見雍涼貧困,便欲棄之,今又見富庶,便欲奪之,可有半分兄弟手足,枝連相傍之情乎?既大漢山東之風已然頹壞,自當改之。吾輩當仁不讓,當爲天下蒼生計,濯污除垢,祛腐納新,不使明珠蒙塵,不墮大漢威名!』

    骯髒而稀爛的制度,何以長久?

    何以昌盛?

    去除腐朽,迎來新生。

    人類的生存,這屁股自然就是正得不能再正了。

    這就是大義。

    斐潛到了平陽,在這一塊隸屬於他起家,也成爲了他封地的地盤上,召見了荀諶、司馬懿,黃成、張繡,也自然是先表明了態度,奠定了基調。

    這一次的戰爭,不是謀逆,只是同室操戈。

    兄弟相爭。

    大漢旗幟之下的相爭。

    這讓一些人有些失望,但是也同樣讓一些人鬆了一口氣。

    尤其是在山東之人大喊着斐潛是逆賊,他們是奉天子詔討賊的情況下,斐潛的這個表態尤其重要。

    如果說斐潛這個時候拍案而起,表示老子就是反賊怎麼了,既然大漢做了初一,老子就要來做十五,那麼必然會引起非常嚴重的動盪。

    人和人的思想是不同的。

    有一心想要顛覆社稷,搞事不嫌事情大的樂子魂,自然也有想着縱然大漢有千般不是,依舊需要忠誠於其身的頑固派。但不管是樂子魂還是頑固派,大都更願意去接受一個『自家兄弟』的強勢,而不願意去向『殺父仇人』低頭。

    大漢四百年來,忠孝二字已經是深入人心,任何反其道而行之的人,都會受到這四百年所形成的思想,道德,風俗的壓制,就算是自己的心臟足夠大,可以承受這麼多的壓力,但是如何保證自己手下謀臣武將,麾下的兵卒百姓,都能一樣有大心臟?

    只是靠拳頭講道理,是非常不穩妥且愚蠢的,因爲只有暴力就很容易養出一羣虎豹豺狼出來,然後一旦上頭的人不在了,這些虎豹豺狼就立刻在籠子裏面撕扯開來。就算是魚缸裏面的八隻王八,也是要決出誰是王八王……

    有些事情,只能做,不能說,但是也有些事情,頂多只是說說,做都不能做。

    就像是斐潛原本的中心是在平陽,而長安當時屬於半殘廢的狀態,斐潛就毅然將政治中心南遷,雖然什麼都沒有說,但其實也是一種宣告。

    長安對上雒陽,甚至對上山東,天然就有一種壓迫感。

    荀諶低頭而拜,朗聲說道:『主公英明。今關中河東之所,乃大漢之初興盛之地,如今主公翼輔大漢以平四海,百業興盛,萬民得安。主公進北地,定關中,踏陰山,通西域,平西涼,鎮川蜀,西征外域,北臨大漠,異族無不望旗止武,番邦無不束手震服。羌戎內附,叛逆誅伏,主公爲大漢立不世之功也。今有山東權奸,虛邀名望,使大漢蒙塵,其誰之咎?今日之大漢,猶如沉痾,內虛元氣,外邪乘之,若是攻治得當,尤可得延,然山東之輩,民心已去,士無忠謀,將無遠慮,暮氣遲遲,言行哀哀,實無一人可擔此挽天下之將傾也,唯有主公可治大漢,救蒼生,服八荒是也。故肯請覽禮典程章,立邦光宅,顯赫平陽,以安天下萬民之心。』

    光宅,光耀門楣,而驃騎再往上光耀一步,還能是什麼?

    司馬懿在一旁,聽聞荀諶之言,便是身軀微微一抖。或是這一段時間因爲司馬孚之事傷心難過,司馬懿竟然有些疏忽了……

    確實,隨着斐潛的地盤逐漸擴大,威勢增強,而且在這一次的戰爭之後,封王號幾乎就是擺在了面前的問題,可偏偏被荀諶給搶先一步。

    不過旋即司馬懿的目光就落在了自己的衣服上,然後自嘲了一下,看來確實是被司馬孚之死影響比較大,自己該警醒一些了。雖說是兄弟之死,不至於說是要服熱孝,但是自己確實不太適合在當下提出勸進之言……

    不過司馬懿也想要聽一聽斐潛對於此事是什麼態度。

    其實對於斐潛來說,名號倒不是最爲重要的——嗯,可能對於其他人來說,是非常重要的,畢竟有了更高的名號,就可以意味着有更多的蘿蔔坑——重要的是建立一個有效的,優良的,更具備活力,更有廣闊空間的制度。

    大漢的制度已經是腐朽不堪了。外戚宦官清流三家你打我我打你的遊戲已經是進行不下去了,天人感應理論使得國家重要官吏三公就像是在過家家一般的兒戲,整個國家指導思想,數據統計依舊按照幾百年前的那一套,嚴重和生產力脫節。

    就拿大漢的田畝數據來說,書面上給朝堂看的和實際上很早就出現了偏差,然後各地官府還在不斷的強調大漢子民戶均田畝數值穩定,戶均皆有百畝之地,而且作爲地方官員的政績重要指標之一,大漢百姓戶均田畝每年還能有百分幾的正增長……

    打仗都打成這樣,經濟垮塌得一塌糊塗,流民四處找不到安身之所,然後大漢平均起來,每家每戶居然還有百畝之地?

    哇哦!

    斐潛一直以來,都在稅制、兵制、官制、法制等等諸多事宜進行改進。但是這些制度上改進,畢竟是有些名不正言不順的。所以如果斐潛稱王,一切名義上的問題都會被解決。

    大漢殘留着春秋戰國的遺風,在王地之中,自然就是聽從王命。

    斐潛並沒有立刻就順水推舟的順着荀諶的意思稱王,而是表示自己仁德不足,不可僭越稱王,否則與山東袁氏又有什麼分別?

    不過斐潛提出了一個建議,『若此戰定,可請天子還都否?』

    遷都?

    衆人不由得都是一愣。

    董卓遷都過一次,曹操也遷都過一次,現在斐潛又問還都……

    董卓遷都是強行遷都,曹操那一次算是拐騙遷都,那麼現在斐潛說的還都,又是屬於哪一種?

    不過從政治層面來說,比起直接僭越稱王,表示請天子遷都,或許才是更爲精妙的一招。

    首先是名正言順,大漢的京都是長安,後來才是雒陽,至於許縣麼……

    那是什麼玩意?

    不論在西漢還是在東漢,許縣連個行宮都算不上,即便是到了當下,也談不上是什麼正兒八經的京都。如今斐潛表示請天子還都,於情於理都是沒什麼問題。

    可是天子劉協會願意還都麼?

    或許劉協有可能會心動,但是山東那一幫子人會願意麼?

    山東之輩,已經將斐潛視爲董卓第二,覺得西涼幷州威脅很大,又怎麼可能願意將天子送到斐潛的手裏?

    如果天子真的遷都到了長安,那麼到時候他們要不要搞第二次的酸棗會盟?第一次都搞不成,第二次又怎麼可能成功?而且關鍵是天子到了長安之後,挾天子的就成了斐潛,而這些山東之輩要麼夾起尾巴來,要麼就要變成了謀逆之人,或者是就算夾尾巴也會被找各種理由挑毛病,不管進大殿是左腳先還是右腳先,亦或是兩隻腳蹦進來,都是錯!

    於是,勢必又會出現當年劉邦割山東韭菜的局面……

    但是不送過來,結果也好不到哪裏去。

    長安雒陽,是大漢京都,這是天下共識,而天子不願意還都,那麼就意味着劉氏子弟放棄了他們祖先的基業,到時候斐潛不管是稱王還是再做些什麼,天下人也無話可說。天子都放棄還都了,其他人還有什麼話好說?想要爲天子所打抱不平,都找不到理由來!

    這幾乎就是擺在桌面上的陽謀,不管山東之人怎麼選,都是一個極難的結果。

    『至於太原晉陽……』斐潛沉聲說道,『倒也不急攻伐……』

    衆人不由得一愣。

    『蓋天下之事,三王以來,其所論者多備矣,奈何尤有不勞而功成,名盛而實副者衆也。』斐潛緩緩的說道,『得天子命,牧一方民,無飢寒窮困之憂,無力役勞苦之患,其所任職不過簿書之間,閒暇之時寧可高會歌舞,卻不願有所發明致志,何也?若其論之,皆爲有要,若其行知,卻失其道。孝高皇帝之恢廓慢易,而足以吞項氏之強,孝文皇帝之寬厚長者,而足以服天下之奸詐。何者?任人而人爲之用也。』

    『是故,太原晉陽之失,非旁人之責,乃某之過也。』斐潛環視一圈,『當今天下之人,其所謂有才而可大用者,當以舉薦乎?孝廉乎?亦或科考乎?推之公卿之間,列之士民之上,便可爲德乎?可爲用乎?當可用乎?任之若失之如晉陽,則爲公卿故,亦或士民故?古之聖人,高拱無爲而天下安,乃古之人淳樸而利微也。今之世人,律法森嚴而不可禁,乃今之世事繁雜且利甚也。』

    『天下之未治,責誰?』

    『鄉野之賢曰,「不在其職,焉可謀之乎?」』

    『郡縣之吏曰,「上令如此,非我之故也。」』

    『朝堂公卿曰,「所託非人,奈何錯之哉!」』

    『家國天下,唯有天子之責乎?』

    『天子又以天命之,則天下之罪亦可謂爲天命之?百姓之苦百姓承,皆爲天命莫嗟嘆!』

    『如此,可乎?』

    『夫子有言,有錯則改,善莫大焉。然不知錯,不認錯,不以錯爲鑑,何可改之?何如善之?』

    『某令崔氏爲太原守,以其名而不查其人,爲某之過也。』斐潛緩緩的說道,聲音鏗鏘有力,『今有過,則當改!以太原晉陽之例,而告天下!名不符實者,害國甚也!以名望而定人事,誤國甚也!爲天子令,所牧一方,當有能,能當考之,當有德,德當察之,當有績,民當誦之,能德績三者合一者,方可稱之晉之是也。』

    『名望孝廉之論,今可休之也!』

    斐潛斬釘截鐵的說道,『太原晉陽之事,可引爲天下戒!』

    衆人齊齊應是。

    誰能想到,斐潛對於太原的態度,竟然不是捂蓋子,也不是急切的將其收復,而是準備掛起來裱在牆上?

    晉陽陷落,是斐潛識人不明。

    斐潛識人不明,是因爲大漢之前以名望爲先。

    現在好麼,當年鄭玄好不容易勸說斐潛同意開出的口子,因爲晉陽崔均一事,給徹底的封死了,天下名士還駁斥不了什麼,畢竟當年崔均也是名士啊!自己又如何能夠證明此名士不是彼名士?要試圖證明,那麼就等於是參與科考了,若是不證明,那麼就默認名不符實。

    荀諶司馬懿等人都是暗自心驚,同時也不免感慨,如此一來,崔氏上下簡直就是生不如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