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45章掙扎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馬月猴年字數:5420更新時間:24/06/28 20:13:09
    劉慈扛着一卷的草蓆,在草蓆前方,還系着十幾雙的草鞋,晃晃蕩蕩的。他穿着短褂,裸露着手臂和小腿,踩着草鞋,往集市而去。

    此時此刻,他像極了……嗯,錯了,他原本就是泥腿子。

    他會編草鞋草蓆,和那個自稱爲什麼之後的男人一樣。

    但不是所有會編草鞋草蓆的,都能成爲辣個難銀。

    泥腿子在什麼地方最不會引人注目?

    就像是莊子所言,當然是在泥潭裏面搖着尾巴的時候,不管是愜意的躺倒,還是掙扎着求生,都不會有人去關注。至少站在岸上的那些人,不會太在意。

    泥腿子在泥潭之中掙扎的時候,並不會有什麼人多看幾眼。不管是早一步爬上岸的,亦或是直接出生了在岸上的,都不會去在意,只有在那些泥腿子即將要爬上來的時候,才會嗷的一聲大叫起來,或是感慨莫名,或是驚恐萬分,或是怒罵叱責,或是直接上手用棍子打回去……

    這天下大多數地方都是泥潭,能上岸的地方並不多。

    就像是炎黃佔據了中原,將其他種族部落趕去了泥潭。

    不努力,便是永遠在泥潭當中掙扎罷。

    因爲那岸上的一小塊地,曾經是祖先用血汗換來的。大家都是這麼想着的,所以死活都要在岸上待着,相互推搡,擠壓,毆打,謾罵,欺騙,陷害……

    又會有多少空間讓給新的泥腿子?

    像是莊子那樣站在岸上卻嚮往着泥潭的,畢竟是少數。

    集市到了。今天雖然不算是大集,但是人也不少。因爲長安的人口增加,原本的大集已經漸漸的日常化了。

    劉慈左右看了看,很熱鬧。

    人來人往川流不息,買賣吆喝聲此起彼伏。

    好像是沒有什麼問題……

    集市依舊是很普通的集市,並沒有因爲張村的死亡就變得更熱鬧一些,或是更蕭條一點。市井之中的百姓或許會議論張村,但是並不會在其身上多留意片刻,很快百姓就會被生活所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就像是這些百姓也不太在意西域如何一樣。

    天底下,怎麼能有這麼安逸的百姓呢?

    劉慈一邊往前,一邊默默地想着。

    長安確實有些不一樣。

    在山東,百姓是不允許隨意在市井當中擺設攤點的,因爲據說是影響了街道美觀。街道美觀了,百姓就可以自動活下去?劉慈不知道。他只是知道如果他現在要在山東裝成一個擺攤百姓會很困難,說不得剛坐在街道兩側,下一刻就會被抓走。

    山東百姓要買東西,則是需要買給固定的商販,然後再由固定的商販售賣。而固定的商販,則是由官府指定的,或是指定的某個位置,或是指定的某個人,因此其中產生的問題也就自然會很小,即便是引發了什麼問題,也會被很好的控制在有限的範圍之內。

    如此一來,士族子弟接觸不到普通的泥腿子,他們通過一個手套,或是什麼其他的東西,隔開了哪些曾經在春秋之時,讓他們一度感激莫名的土疙瘩。

    一個手套,用髒了用舊了用醜了,脫掉,換一個新的就好了。

    士族子弟乾乾淨淨,高高在上。

    長安確實好,也確實和山東不一樣,劉慈也同樣很羨慕在長安的這些百姓。

    可是……

    劉慈不是長安人。

    他生在雒陽,長在山東。

    劉慈他家在他小的時候,就已經是跌落了下來,現在想要爬回去,就要付出更多的血汗。他需要給自己掙扎出一條路,也要給自己在山東的家人掙扎出一條路。

    一條或許不用繼續在泥潭裏面掙扎的路。

    所以即便是長安再好,也不是他的……

    他的泥潭,在山東。還有在泥潭之中搖曳着尾巴的家人。

    長安的集市是容許普通百姓擺攤的,只需要在擺攤的時候不超過限定的街道範圍,侵佔了過多的通道,都是可以擺的,而且也不收錢。當然,擺攤的範圍僅限於集市區域,若是超出集市,則是不允許的。

    但是這已經很好了。至少在長安的士族子弟,可以直接看到最普通的這些百姓是怎樣的生活狀態,在百姓手中買的賣的東西又是一些什麼,也可以看到百姓在集市上爲了一錢一銖在計較,在爭吵,而不是眼中只有乾淨的街道,整齊的商鋪,然後以爲百姓之間買賣動不動就會有成千上萬十萬百萬千萬的收益……

    劉慈賣過草鞋草蓆的,所以他也知道大部分的百姓都是會計較一下,覺得自己草鞋還能穿兩天,就不會買,甚至是覺得自己赤腳皮厚天不冷,也不會買,即便是一雙草鞋也就是兩枚錢。甚至還有百姓會說他想要買一隻,因爲他不小心弄壞了一隻,所以只要一隻,然後和劉慈花大半天的時間討價還價,就是爲了只用一枚錢買一雙回去。

    劉慈來得時間比較晚了,好位置都沒有了,但是這並沒有什麼關係。他在一個比較偏的地方,將草蓆放了下來,立在了地上。

    因爲劉慈本身也不是爲了真正買草蓆草鞋來的。

    他是來觀察的……

    觀察範聰。

    他發出了聯繫範聰的信號,指引着範聰來茂陵。

    劉慈不熟悉潼關,而且他也擔心在潼關有更多的眼線。

    至少在茂陵,劉慈已經居住了一段時間了,對於茂陵周邊也更爲熟悉。

    自從曹安死了的消息傳到了山東之後,依舊活着的範聰就被懷疑上了。畢竟連續死了好多人,範聰身上自然有了脫不開干係的嫌疑。

    所以一開始的時候,劉慈不想聯繫範聰的。

    可問題是張村這麼快就結桉了,將劉慈打了一個措手不及。然後客棧又是鬧鬼,然後就有人宣稱是張村惹到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然後才死了,完全就將原本劉慈設下的局,輕而易舉的扭轉到了另外的方向上。

    對比起西域或是什麼驃騎,百姓顯然對於神神鬼鬼的更感興趣。

    劉慈繼續人手來將話題重新扯回到西域上,再將驃騎拖下水……

    原因很簡單,劉慈是從山東過來的,所以他自然而然的認爲在長安的信息是收到了管制,普通百姓只能夠獲得那些官府想要讓百姓知道的信息。因爲山東就是這麼做的。

    因此劉慈需要捅一個窟窿出來,然後就可以察知真相了。

    可是現在靠他一個人無法完成這一項的工作,時間太趕,人手太少,所以他不得不試圖聯繫範聰。

    劉慈坐在地上,目光卻在四周遊離着。

    天空很藍,可是坐在地上之後,似乎天空就被那些站着的人遮蔽住了。從地上的角度看出去,所看到的周邊更多的是腰和腿,看到的是屁股而看不到臉。這就是泥腿子的視角。

    劉慈從來來往往的人流當中,從屁股和腿的縫隙當中,瞄向了遠處的酒樓。

    酒樓二樓窗口之處,坐着的就是範聰。

    在校事府之中,留有範聰的畫像,所以他認得範聰,範聰不認得他。

    劉慈確認了範聰之後,便是沒有一直盯着範聰,而是開始觀察範聰周邊,以及劉慈自己身邊的情況。

    在窗口的範聰似乎有些不是很自在,頻頻向窗外望……

    酒肆樓下門口的夥計吆喝的聲音悠長,顯然不是一天兩天的臨時工,還時不時的會和走過的熟客打招呼,應該是個正常的店夥計。

    在酒肆門口之處有個賣針頭碎布的攤子。攤子上是個瘦弱黝黑的中年男子,對着任何經過攤子的人都是一臉討好的笑。嗯,這個也應該是正常的,畢竟那麼瘦的身軀,臉上習慣性討好的笑容,輕易裝不出來。

    從酒肆到這裏,一共是六個攤子,除了門口買針頭碎布的攤子之外,分別是賣瓦罐藤框的,賣乾果的,賣炊餅的,以及在劉慈隔壁賣小雞小鴨的……

    其中賣瓦罐藤框的最爲可疑,因爲他不僅是佔據了最大一塊地方,甚至還停了一輛車,上用布蓋着,像是瓦罐,但是誰知道裏面有什麼?並且似乎是不講價,旁人說多少,就是多少。最爲關鍵的是這傢伙太胖了,臉上油光四溢。

    這傢伙……

    當然更爲可疑的,是在街口遠處的兩三個閒漢,似乎看起來是在閒扯,但是劉慈也注意到這幾個閒漢似乎有意無意的在瞄着酒肆。

    這是範聰引來的麼?

    亦或是驃騎的人在監視着範聰?

    又或是尋常的暗樁,正在執行日常的巡查監視?

    『嘰嘰喳喳……』

    正在劉慈仔細觀察周邊的時候,忽然聽到身邊有些聲音,低下頭一看,才發現隔壁攤子的一隻小雞不知道什麼時候跑到了他的近前,正在一邊跑一邊叫。

    劉慈下意識的伸手一撈,就將那小雞給撈在了手裏。

    『多謝,多謝大兄弟……』旁邊賣小雞小鴨的那人衝着劉慈致謝,然後伸過手來要接那只小雞。

    劉慈目光落在那人的手上。手很粗糙,指甲短黑,筋骨大,有厚繭,還沾染了些許的雞鴨屎,掛着幾根雞鴨毛。

    劉慈放鬆下來,笑了笑,將小雞送了回去。

    『多謝大兄弟了……』攤販將小雞小心翼翼的接過去,然後一邊將其重新放進竹筐裏面,一邊隨口問道,『大兄弟,你這草鞋怎麼賣啊?是你自己編的麼?』

    『一雙兩枚錢。』劉慈回答道。

    『大兄弟這價啊……』賣小雞小鴨的攤販笑了笑,然後縮了縮腦袋,沒說下去。

    劉慈知道他的價格有些高,但是也不算是高到離譜。畢竟他也不希望說是真的以賣草鞋草蓆爲生,更不希望說剛坐下來,草蓆草鞋就因爲太便宜然後賣乾淨了只能是拍屁股走人。所以劉慈也是笑了笑,也沒有去解釋什麼做工啊,材質啊什麼……

    就在一晃眼的功夫,劉慈忽然發現原本在窗口的範聰不見了!

    劉慈的心勐的提了起來,然後劉慈便是立刻轉頭看向了街口。

    果然,在街口之處的閒漢立刻動了起來,朝着酒肆這裏而來……

    怎麼回事?

    範聰他暴露了?

    可是自己沒有找上前,他怎麼就暴露了?

    很快,劉慈就見到在酒肆門口出現了一個人影,低着頭匆匆而走,而隨着這個人影走出來的則是範聰!

    街口的閒漢似乎遲疑了一下,然後便是準備繞過範聰去追那個匆匆而走的人影,卻似乎被範聰給擋了下來……

    而遠處的那個人影三晃兩晃,似乎就消失在人流之中。

    閒漢顧不得範聰的攔阻,幾下就將範聰推開,然後急急追了上去……

    範聰站在酒肆門口,呆立了片刻。

    『這是……』

    劉慈迅速思索起來。

    自己發出了信號,但是並沒有去找範聰,那麼會是誰去?自己不認識那個急急而走的人,也就意味着那個人可能不是自己人!而顯然範聰當下似乎將其當成了自己人,還在爲那個人的離開而故意攔截監視他的閒漢!

    在將事情前後聯繫起來之後,劉慈勐然發現,範聰可能是中計了!

    範聰很有可能把那個不認識的人,當成了劉慈自己!

    甚至劉慈都設想出來了整個的過程,他發出了信號,引來了範聰,而範聰離開潼關或許也引起了一直監視範聰的有聞司的注意力,所以派出了閒漢進行監視。

    結果因爲劉慈自己遲遲沒有出現,所以有聞司的人以爲自己不會來了,於是就故意派了一個人裝成是來和範聰接頭。

    那人則是在接頭的時候,還沒有等待做出信物驗證,便假裝被發現,然後急急奔走。

    範聰則是替那個人遮掩……

    一切都說得通了起來。

    範聰中計了!

    範聰必然將會以爲那人就是自己,而且等範聰回到了潼關之後,那個假扮成爲自己的人必然會再次找上門去,至於什麼接頭信物都可以假言是在逃走的時候丟了,想必範聰也不會懷疑!因爲有聞司就是故意要做出追捕那人的樣子來的!

    等那人取得了範聰信任之後,範聰在潼關的經營,就會被連根拔起!

    所以……

    範聰依舊是值得相信的?

    電光火石之間,劉慈看着範聰緩緩的沿着街道走來,他必須要做出一個決定,是這麼就讓範聰回潼關,還是出言點醒範聰……

    一步,兩步,三步。

    劉慈盯着範聰,心中很是掙扎。

    範聰一臉的憂愁。

    範聰經過了劉慈他的面前……

    『這位郎君!』劉慈招呼着,『要不要看看草鞋草蓆!帶回去給家人也是很好的!』

    劉慈加重了『家人』的語音。

    範聰腳步一頓,停了下來,然後轉頭看着劉慈,臉色有些變換不定。

    這更讓劉慈相信了之前那個逃走的人是裝成了自己來找範聰接頭的,於是劉慈衝着範聰點了點頭,說道:『郎君請看,這是上等的草蓆……都是長安東郊最好的茅草……』

    『長安……東郊……』範聰緩緩的重複着,然後站到了劉慈攤子前面,盯着劉慈問道,『你確定……這全部都是東郊的茅草?』

    劉慈站了起來,一邊裝作展示草蓆的樣子,一邊靠近了範聰,以更低的聲音快速的說道:『這都是山東最時興的款式……』

    範聰目光一頓,然後從懷裏似乎準備掏錢付款的樣子,卻將錢袋邊上綁着的一塊石頭露了出來,『你這席子……什麼價格?』

    『好說,好說,郎君出個價就是,合適都可以……都可以……』劉慈伸手抓了抓自己的脖子,然後像是不經意一樣,將吊在脖子上,之前藏在懷裏,和範聰錢袋邊上同樣材質的一塊石頭帶了出來。

    範聰見此,竟然臉色一白,直接往後退了幾步,然後伸手一指,『是他!』

    劉慈腦袋頓時『嗡』的一聲!

    瓦罐攤子被推翻了,一人從車上跳了出來……

    街道上的人流當中也有幾人大喝着撲來……

    就連一旁的賣小雞小鴨的攤販也變了臉色,擡手就將雞鴨框子扔來……

    小雞小鴨,身不由己的在空中叫着,飛舞着。

    在混亂的光影晃動之下,劉慈他看見了範聰蒼白的臉,顫抖的手,正在指着他。

    劉慈明白了過來。

    原來中計的,不是範聰,而是他自己!

    劉慈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然後咬着牙,從懷裏拿出了一把匕首,便是不管不顧的朝着範聰直撲了上去,怒吼着,『叛徒!死來!』

    『且慢!』

    『該死!住手!』

    『要抓活的!』

    『別下死手……』

    『噗!』劉慈聽見了一個像是牛皮水囊被扎破的聲音,然後就感覺渾身的氣力在迅速的流逝。

    幾個人影到了撲到了近前,『混賬!你怎麼這麼不小心!』

    『我……是他自己撞上來的!』

    『混賬東西!還有你!』有個聲音大吼着,『還有你個蠢貨,你幹什麼當街指認!你就不能先帶他回去麼?該死的,你是不是故意的?!』

    『我……我……』範聰的聲音有些雜亂,『我……一時心慌,就,就……』

    混亂的光影中,劉慈躺在了地上。

    地上是泥土的味道。

    原來關中的泥土,也是一樣的味道。

    也好,生於泥中,死在泥裏。

    小雞小鴨慌亂的叫着,掙扎着,在紛亂的人腳的踩踏和擠壓下。

    劉慈笑着,伸出手去,護住了距離他最近的那一隻……

    他看到天很快就黑了,就像是他在沼澤泥潭當中那永遠掙扎不去的噩夢。

    爬不出去了……

    不過,至少,他曾經努力過。

    劉慈閉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