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4章光與影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馬月猴年字數:5302更新時間:24/06/28 20:13:09
    沒有人會輕易的放開自己的既得利益。

    尤其是在一度擁有,然後又失去之後,那個抓心撓肝,痛苦萬分啊……

    在一個簡陋的小院之中,獨居的呂壹,就多少有些痛苦。

    因爲呂壹失去了他原本的權柄,雖然說依舊還是有得到孫權的重視,可是重視歸重視,孫權在吳郡的時候,他還能拿重視當飯吃,孫權離開之後,就沒有人鳥他了。

    心中痛,心中苦,是因爲呂壹自詡,嗯,也不算是自詡,是呂壹父親曾經告訴過他,呂氏出身尊貴,比現在的什麼江東四大家,甚至比孫氏都還要尊貴,當年祖上榮耀無比,曾經是一國之主,而現在卻蜷居在這樣一個小破院子裏。

    呂壹翻找過資料,相傳上古之時,伯夷曾佐堯帝掌管四嶽,後又助大禹治水有功,爲大禹『心呂之臣』,故封之爲呂侯,商、周兩代均爲諸侯國。

    春秋初年,呂國被楚國所滅,其後,子孫以國爲氏,散居於韓、魏、齊、魯之地,便爲呂姓正宗,而伯夷則是呂氏始祖……

    西漢之時的王爺名頭,到了當下都是笑柄,就別說從春秋就被滅了國的呂氏了。當然從某個角度來說,春秋之前的呂國,或許就像是後世非洲某個地區的酋長國,總是有些人會傻不愣登的覺得這個名頭好,格調高。

    加上當時呂壹也確實用了心,結結實實的找了一些人吹捧,花光了家中僅存的錢財,也使得原本就不是很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呃,這個描述總是有異常的熟悉感……

    會花錢不是問題,不會賺錢才是問題。

    呂壹還沒等將自己花出去的本錢賺回來,就被人搞下了臺。

    搞他的人不是旁人,是江東四大家。

    至於爲什麼江東四大家搞他,原因很簡單,俗語說打狗看主人,有時候也會演變成打狗給主人看……

    呂壹家庭簡單,背景渺小,左右沒有勾連,所以敲打了呂壹之後,並不會沾染到其他,並且呂壹上躥下跳的樣子實在也很礙眼。

    然而對於呂壹來說,這件事就簡直是滅頂之災!

    對於一般的人來說,在大漢真不是想要當官就能當官的……

    呂壹爲什麼能得到孫權的賞識,並不是因爲呂壹的名聲有多麼大,而是呂壹在合適的時間出現在了合適的地點上!

    孫權要和江東大戶合作,但是同時又不能完全依賴江東大戶,所以孫權需要一些人幫他來遏制這些江東大戶的人,於是乎像呂壹,潘璋,周泰等等,就成爲了孫權的爪牙。

    成爲爪牙,就要有爪牙的覺悟。

    門下走狗,在主人不在家的時候,是不是就要替主人看着門?

    即便是當下被孫權遺棄在一旁……

    呂壹相信,他會被重新重用的,一定會的。爲了那一天能夠儘早的到來,呂壹必須時時刻刻做好準備。

    院門被敲響了……

    呂壹一個哆嗦,從沉思當中醒了過來,急急從廳房裏面出來,拉開了小院的門,將來人迎到了院子之中後,呂壹還習慣性的伸了半個腦袋出去四下看了看,然後才關了院門。

    『如何?』呂壹問道,『有什麼消息?』

    『嘿嘿嘿……』來人奸笑着,並沒有立刻回答。

    呂壹無奈伸手在自己懷裏摸了摸,然後咬了咬牙,掏出了一小串徵西大錢來,拍在那人伸開的手掌裏。

    『呂公子豪氣!』拿了錢,自然順口誇一句,來人笑呵呵的說道,『東門外……張地峁擺酒,請了不少人……城南……沒什麼動靜……城西麼,王老太爺六十壽,也請了不少人……』

    呂壹一邊聽一邊點着頭,然後一瞪眼,『就這?!』

    來人笑嘻嘻的轉身就走,『附送一個消息,城南王家酒肆多了幾個生面孔……好了,呂公子留步,呂公子回見……』

    呂壹氣不過,瞪着眼罵道:『你再他娘用這些破爛事來蒙錢,就他娘的別來了!』

    『下次一定,下次一定……』來人打着哈哈走了,也不知道是表示下次一定正經些,還是說下次依舊不正經。

    呂壹關了院門,背着手一邊往廳房當中走,一邊思索着。

    花錢買消息,便是居於家中,卻心在朝堂的呂壹唯一能做的,也讓他在感覺上似乎並沒有距離朝堂太遠。或許大部分的消息都沒有什麼太大的用處,但是呂壹相信,總有一天這些事情有可能會派上用場……

    『四大家……該死的四大家……某遲早會抓住你們的……』

    呂壹長長的吸了一口氣,努力使得自己腰桿能挺直一點,讓自己看起來更有氣勢一些,可是很快就慫了下去。

    畢竟只有等主子回來了,狗才會有氣勢。

    而現在,孫權就快回來了。

    ……( ̄▽ ̄)“……

    夜色漸漸濃厚。

    黑暗之中,原本應該漸漸寂靜下去的街道,如今不知道爲何,突然喧囂起來,周邊的店鋪院落都被驚動,喧譁喊叫之聲和雞鳴狗吠響成一團,使得不少人都偷偷或是爬在自家牆頭看,或是開了個門縫瞧一瞧。

    『今個跟小爺,吃肉喝酒去!』

    王二賴子一邊往前走,一邊招呼,雖然一些沿途的零星閒漢不明白究竟是什麼事情,但是眼見當下的情形,也就動了心,偷偷用衣袍蒙了臉,跟在了後面。

    趁着鬧事麼,趁火打劫渾水摸魚,簡直就是閒漢必備的兩大技能,正所謂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不懂得趁機會撈一把的,都不算是好閒漢。

    爲什麼基本上來說,城市夜晚都會落坊門,執行宵禁?

    因爲城市越大,便越會吃人。

    然後被吃的那些人,總有些忍不住的時候,所以吳郡當下,雖然說不至於鼓譟天天見,早晚塗一遍,但是每年當中多少也有幾回,或是因爲這個,或是因爲那個,但是多數都是某些人被逼迫得活不下去了,便是起來鬧一頓。

    鬧騰的一般也不會太大,很多時候無非就是毆傷幾個人,打砸了些商鋪,毀了些普通民宅而已,至於有兵卒守備,有家丁護衛的大戶,基本上來說連根汗毛都傷不到,因此很多時候,這些大戶一般也不出來,反正再怎麼鬧騰,天亮之前也就各自散了,自然會有人來收拾首尾。

    可是這一次不一樣。

    平常鬧騰,是因爲要找人說理,傾述冤屈,所以鬧事的人多數都是喊着叫着,甚少動手,而王二賴子等人則是一開始就衝着要動手來的……

    當砸開了一家店鋪之後,原本的混亂直接越級成爲了暴亂。

    搶到了東西的人也不再顧忌什麼,興奮的笑聲和叫聲刺激到了每一個人的神經,一時間將周遭所有一切都籠罩在一片狂亂當中!

    人潮呼嘯蔓延而過,轉眼之間人人都紅了眼睛,到處都在撕扯,到處都在呼號,到處都在叫嚷,整個吳郡城南的秩序頓時已然完全被摧毀。

    拿到了錢財器物的人又進一步的刺激到了其他人,火光開始涌動起來,不知道誰先放了第一把火,然後便是更多的人紅着眼,追尋着財貨的味道,蜂擁撲去!

    『這裏有酒!』

    『這裏有糧食!』

    紛亂的呼嘯之聲,此起彼伏,在吳郡南城街道巷口四下碰撞激盪。黑煙滾滾而起,無數聲音碰撞着,就像是被打翻在地的一鍋沸騰的熱粥,冒着各種的氣泡,蒸騰起滾滾的熱浪。

    王二賴子等人也不是完全明白張地峁想要做一些什麼,畢竟他們所處的層級太低了,但是在飢一頓飽一頓的生活壓迫之下,能夠找個機會鼓譟生事,搞些財貨也是常有的事。

    再說了,就像是張地峁交代過的一樣,只要不侵擾到北城的那些貴人市坊和府邸,也不至於有什麼大事,只要不是特別倒黴撞到了刀口上,搶得差不多了就往城中小巷裏面一鑽,誰都是江東良民,大漢善良百姓!

    再者說了,孫權說實在的也不算是什麼一個好主公,這些年孫家在江東,也沒有給王二賴子等人帶來什麼好前程。其中有些閒漢應了徵募,當了軍漢,領取的錢糧也是打了折扣的,鬼知道被吃了多少去!

    被生活壓迫的怨氣和不滿,便是在這樣一個夜間,被荒謬的引發了出來,轟然炸裂,蔓延燃燒……

    ……ε==(●-●)(●-●)(●-●)……

    吳郡城東水門之外,有幾艘停泊的船隻,和其他一般的船隻遠遠的隔開。

    在其中一艘船的船艙之中,儼然就是之前在句章叛亂的孫輔。

    孫輔投降了,被一路引回吳郡。

    孫輔並沒有披甲,甚至連一般士族的頭冠都沒有戴,就是簡單的一身布袍,再加上大氅避風寒而已。

    句章叛亂之後,孫輔就察覺到了不對,一方面是因爲亂起得太過突然,另外一方面也過於順利。

    就像是已經有了開好了路子,走過去雖然便利,但是空蕩蕩的……

    隨後的演變就越發的有意思了,在吳老夫人的制約之下,沒有孫氏的人往句章平叛,周邊的縣鄉也都不出兵。

    可是事情並不可能永遠靜止不動,就像是時間不會停滯不走,人也不可能死而復生。

    夜深了,大部分人已經沉入夢鄉,微風徐來,水波不興。

    停泊在吳郡東門之外的大船小船都靜謐無聲,除了桅杆上高懸的火把,水面上一片黑岸。船隻之上的士卒們大都已經進入了夢鄉,除了值夜的人外,也沒有人在船上走動。

    孫輔的船上一樣黑着燈,不過他卻沒有睡,他站在窗前,看着遠處只有幾點火光的吳郡城牆,面色平靜無波。

    恍惚之間,一些聲音遠遠的,隨着夜風飄蕩而來,然後傳入了船艙之中……

    孫輔轉頭一看,吳郡南城附近隱隱有火光升騰而起,便是一愣,旋即眉頭一皺。

    船隻上的兵卒也被驚醒了,有人奔到了孫輔船艙之前,毫不客氣的直接將艙門推開,伸頭進來看,正好迎上了呃孫輔冰冷的目光,然後下意識的哼了一聲,甩上艙門走了。

    『都醒醒!看好各處!嚴禁紛亂!』

    腳步聲紛亂的在船隻上響起,和吳郡城南的騷亂相互輝映。

    『這是衝某來的罷……』

    孫輔垂下了眼瞼,就像是一尊雕像一般閉目而坐。

    『是誰?究竟是誰?』

    ……╭(╯^╰)╮……

    張地峁躲在草叢之中,目光炯炯的盯着眼前的幾艘船隻。

    在張地峁的身後,便是他這一次帶來的水性好手,都蹲在草叢之中,露出如野獸一般的雙眸。身處在這個世道,張地峁覺得,成爲貴人的爪牙,並不是一件可悲的事情,因爲更爲可悲的是那些連爪牙都沒資格的人……

    飢餓,病痛,勞作,十幾歲的就要挑起一家的重責,二十歲就開始蒼老,三四十歲病痛折磨,因爲長時間的勞作形成的各種畸形的軀體,紅腫疼痛的關節,和付出這些依舊無法讓自家孩子溫飽的淚水。

    張地峁的父親,老實巴交,一棍子下去也打不出一個屁來。

    所以他父親被人打死了。

    被遊俠打死了,因爲張地峁的父親不小心撞翻了遊俠的酒水。

    張地峁父親不懂得如何去辯解,也不懂得怎樣才能保護自己,被人打了就只會抱着頭跑,然後被追上了……

    打得爽了,遊俠回去繼續喝酒了。

    而張地峁的父親,至死也沒多放個屁。只是抓着張地峁的手,然後依依不捨的咽了氣……

    然後張地峁抓起了家中僅存的鐵器,原本用來對付土地的鋤頭,奔到了集市上,一鋤頭鋤在了那個打死他父親的遊俠浪蕩子的頭上!

    就像是鋤斷了自家的莊禾,也鋤斷了張地峁原本的路。

    老遊俠也沒有想到自己喝的是斷頭酒。

    老的遊俠死去了。

    像一隻野狗一樣被遺棄在集市上,無人收屍。

    張地峁站在死去的老遊俠屍首邊上,成功的轉職成爲了新的遊俠。

    因爲是替父復仇,所以地方官笑呵呵的說了一句什麼,揮了揮手,就像是趕走一個屁,只是罰了張地峁做了一個月的勞役,便放了他。

    從那個時候,張地峁才發現,其實他什麼都不是,連屁都不是。

    現在,張地峁覺得自己也老了,因爲那個死去的老遊俠不知道什麼時候從他夢裏面出現,帶着一頭的鮮血,陰惻惻的詛咒着他,等着他……

    張地峁往前揮了揮手,然後咬着解骨尖刀下了水。

    水聲汩汩,就像是人體大血管破裂之後鮮血噴涌出來的聲音。

    在張地峁身後,便是和他一樣的遊俠。

    一樣的咬着刀。

    刀頭舔血。

    一旦走上這條路,便是只有向前,停下來的,就是死。

    張地峁停不下來,因爲他身後的人,也拿着刀!

    ……ヽ(`⌒??)??……

    東門的吳兵並沒有動。

    雖然說南城的喧囂接連不斷的傳到了城東水門之處,但是似乎只是背景音樂而已,並不能引起這些吳兵的多少關注。

    領軍的將校在黑暗之中,按着戰刀站在水門關牆上。透過城垛看着下方,水波在零星的火光之中盪漾着,就像是漁網當中被網住的魚在拼命掙扎。

    在將校的身後,是一羣頂盔貫甲的兵卒。

    殺氣蔓延。

    似乎也沒有等待多久,在下方的船隻出現了騷亂之後,將校冷笑了一聲,竟然下令開了門,直撲城外!

    兵甲碰撞有聲,在黑夜之中反射着寒冷的光芒。

    在船隻上的兵卒歡呼一聲,而從黑暗的江水之中爬上了船的張地峁人驚慌失措,不明白爲什麼原本的計劃出現了差錯……

    『保護將軍!』

    水門守兵將校厲聲長嘯,面目猙獰,急急奔向船隻之處。

    船隻上的兵卒喜出望外的迎了上來,『太好了!賊人在那邊!』

    『好!』水門守兵將校獰笑一聲,『知道了!放心去吧!』一邊說着,一邊就是揮刀猛劈。

    『鐺!』

    兩刀相擊,倉促格擋的船隻兵卒,被砍得連退兩步,還沒等再叫出聲,便被隨後撲來的水門兵卒亂刀砍死,跌落水中。

    『你們幹什麼?!』

    船隻上的兵卒完全沒有想到等來的並不是援軍,而是催命的惡鬼。

    事起倉促,船隻上的兵卒人數又不是很多,加上大喜大悲之下更是節節敗退,轉眼之間就被殺得精光……

    『是我們的人!』張地峁哈哈笑着,吸着涼氣,一邊捂着胳膊上的傷口,一邊欣喜的迎了上來。『成了!辦成了!』

    將校抹了抹臉上的血,向張地峁走了過來。

    『大哥是……呃……』張地峁正想要上前搭訕寒暄幾句,卻猛然間胸腹一涼,然後才看到將校那猙獰的笑。

    『誰他娘是你哥?!』

    將校擡起一腳,將張地峁踹翻到了水裏。

    月色混沌。

    水冰涼。

    恍惚之中張地峁感覺到當年的那個老遊俠不知道什麼時候冒了出來,抱住了他的腰身,纏繞在他的背後,怪笑着將他一點點的拖進無邊的黑暗之中……

    『都殺光!』將校嘶吼着,帶着濃濃的血腥味,『一個都別放走!』

    慘叫聲和落水聲漸漸的沉寂了下來。

    艙門被再一次的打開。

    『該來的,終究還是會來。』孫輔坐在船艙之中,看着破門而入的將校,面色平靜的擡起頭,『爾等究竟是誰的人?』

    將校獰笑着:『去黃泉路上問罷!上!』

    光影晃動之中,便是血花四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