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0章笑臉人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馬月猴年字數:5182更新時間:24/06/28 20:13:09
    夜色沉沉。

    句章城內外,就只是聽見秋夜寒風嗚嗚捲動之聲。

    城頭之上跳動着火光,映照出點點人影晃動。

    城牆上刁鬥森嚴,往來巡邏的軍士衣甲多少也有些凝霜。沒有值守在戰位上的兵卒圍着火盆取暖休息,卻沒什麼人有說話閒談的心情,只聽見城牆之上,兵卒來回走動帶出的兵甲聲響。時不時有人向着城外那一片黑暗望出去,神色緊張。

    在句章城中,並不是很大的府衙廳堂之內,擠滿了人,句章縣令縣丞縣尉都尉,親兵護衛侍從僕從,帶着各自不同的神色,議論紛紛。

    原本以爲只是鹽場鹽工作亂,一開始沒引起什麼太大的關注,畢竟哪一年鹽工礦工什麼的沒暴亂過?又有哪一年的鹽工礦工最終能有好下場?即便是暫時妥協一二,最終都是要討回來的。

    所以句章城中的這些兵大爺起初真沒有將鹽場暴亂放在眼裏,直至聽到了孫輔的消息……

    這就兩碼事了。

    孫家內部的事情,在外人看來,本身就有些不清不楚不明不白。

    說孫權得位不正罷,又是孫策親自選的,還有張昭周瑜等人的背書。

    若是說孫權屁股正罷,孫策之子也漸漸大了,孫權一句屁話都沒有,甚至連點表面功夫都沒做……

    如今孫輔打出了旗號,句章城中氣氛就立刻沉重了十分。所有軍將都晝夜輪番而上城頭,巡視檢查防務,穩定軍心。就連之前懶散的縣尉都尉,也再不回自家那頗爲舒適的小窩了,每隔一個時辰必然會走一圈,也算是鼓舞士氣罷。

    句章是江東之東,和江東那些大郡大縣相比,不管是城防還是兵力,都是比較欠缺的,只不過因爲多少防備着這些鹽工礦工,還有些南越蠻夷,才有一些常駐兵卒。因此不管是從哪個方面來說,似乎都不能帶給廳堂之內的這些人充足的安全感,人人都在比手畫腳,大聲爭論。

    『乾脆將城門都用砂石堵死了,然後在城牆上多多架設弓箭長槍!不行在城門之處挖斷了,再掘出深濠,密密栽埋木樁!看有多少人能用來送死?!』

    『你這城門一堵,要進來倒是不好進,可是我們要出去同樣也不好出去!』

    『出去作甚?打鹽工倒是沒什麼問題,但是這平南將軍……』

    『什麼平南將軍,都被流放了還將軍?』

    『上面又沒說有撤職?』

    『這還能明着說麼?』

    『先別管那個,先說防務,眼前的防務!』

    『……』

    『光守城,恐怕不行,我們在這裏,便是要擋着這個……這些人侵擾吳郡西進之路,若是我們自家先將城門封死,這城外之人就知道我們不可能出城了,便是可以放心大膽的越過,然後西去……如此一來,即便是我們這城守住了,到時候主公論罪起來,一個消極怠戰恐怕是跑不了的……』

    『那怎麼辦?出城迎戰?那……那可是活捉了涇縣大帥的!你確定能打得過?』

    『可是他現在手下只有鹽工!』

    『你怎麼知道只有鹽工?可別忘了,他還有個兄長!兄弟有難了,兄長會坐視不理?原本都看押得好好地,突然人就出來了!這裏面沒點東西,你信麼?』

    『那你說怎麼辦?守不好守,戰不能戰,這要怎麼辦?』

    『要按照我的意思麼……不妨詐降而誘之……然後埋伏些刀斧手……嘿嘿……』

    『你瘋了?這要是真死了……嘶,牽扯太大,太大,不行,不行……』

    『我出了主意,你又說不成,那你自己有什麼主意?』

    『這個……』

    衆人七嘴八舌,扯來扯去,讓句章縣令頭疼無比。

    想要死守,外憑堅城,內恃人心,缺一不可。多少堅城要塞,就是因爲內亂而輕易告破,所以只要有內顧之憂,這一場仗無論如何也打不好!可是偏偏是孫輔領頭,這本身就是孫家的『內憂』!

    殺孫輔,確實能解決當下的問題,但是孫輔是孫賁的弟弟,而孫賁又和孫家外戚吳氏關係不錯,這其中的很是複雜,若是孫輔死在了城下城中,一開始的時候可能會得到孫權的獎賞,但是往後麼,說不得什麼時候就死在了孫賁吳景等人的報復之下……

    但是反過來,若是不殺孫輔,除非是座椅上換了一個孫家人……

    嗯?

    這一次,會不會是……

    要不然也不會挑選在這個時間點上?

    其間輕重,決斷爲難。

    漸漸的,衆人的目光就集中在了句章縣令的臉上。既然句章縣令屁股坐在這個位置上,就決定了最終的主意還是要他來定!

    『這個……讓某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衆人相互看看,也是有些無奈的各自轉開了目光。

    句章城外十幾裏,幾簇火把將孫輔之前的道路映亮。

    在孫輔身後身側,緊緊跟着的便是像是二愣子一樣早先就跟着孫輔的人,一心一意都放在了孫輔身上,只需要孫輔一聲號令,便是用血肉去撞,也會奮勇向前。

    孫輔多少還是會統兵的,也有不少的實戰經驗,這原本在孫堅孫策期間,是一項優勢,畢竟孫家原本就是打下來的基業,家族之中多一些統兵的人,自然就可以幫着震懾江東士林這些地頭蛇……

    可是萬萬沒有想到,在孫策死後,像是孫輔這樣的人,頓時就成爲了孫權眼中的最不穩定的因素!

    其中最爲根本的原因,就是孫策和江東士族對着幹,而孫權開始和江東士族媾和了!

    正是這種孫氏外部環境的改變,使得孫權一方面不再需要太多的統軍將領行使鎮壓的職能,另外一方面也反過來使得這些在外統兵的孫氏將領,多少有些懷疑孫權是不是成爲了孫氏的叛徒……

    那麼到底誰是背叛者?

    亦或是,雙方都是?

    孫輔不知道。他甚至不清楚將來會怎樣,他只是因爲被憋屈得太久,想要找一個能夠說理的地方,找到一些能夠傾聽他委屈的人,至於要不要,亦或是能不能推翻孫權,其實孫輔真沒有想那麼遠,就像是當下眼前的道路,黑夜之中,只有眼前的那麼一小段……

    在句章城頭,縣尉再一次的爬上了城牆巡視。

    巡視之際,無非就是看輪番值守有沒有做得好,下來休息的軍士們能不能安排得妥當,有沒有什麼異常現象,有沒有鼓譟生變的可能等等……

    作爲將領,統帥兵卒,並不是簡簡單單坐在中軍大帳之中,以爲只要號令發出,兵卒就會聽從,沒有付出極大的精力和耐心,像是敲打鋼鐵一般,一點點的從頭關注到尾,稍微有些不注意,長劍就有可能被敲打成爲了鐵耙,而對於句章來說,顯然不管是現在的這個縣尉,還是之前那個都尉,都只是領兵作爲一個差事,能對付就對付過去完事。

    因此事到臨頭,縣尉都尉心中沒有底,城中兵卒一樣心慌慌。

    句章也不算是打,轉眼之間就走了半圈,一切都算是正常。

    值守的兵卒站在城頭,被替換下來的兵卒靠在避風之處圍着火盆休息,城中街道市坊都靜悄悄的,也沒有什麼特別的異常聲響。

    縣尉滿意的停了下來,回顧左右,浮現一些笑出來,『一切正……』

    話還沒有說完,遠遠的就聽到有人驚呼!

    縣尉掛在臉上的笑容瞬間凍結,然後崩塌,『何事驚呼?!』

    『來……來,來了……』

    『他們來了!』

    在城外遠方,目力所及之處,便見到了一些火光跳動着……

    縣尉趴在城頭,死死的盯着,『該死,該死,來了,真來了……』

    在事態沒有真正懟到面前的時候,總是有人會覺得還有些僥倖,然後見到應該料想到的事情終於發生了,依舊是不肯置信。

    孫輔到了城下,仰着頭看着城頭:『某乃平南將軍!如今君王無道,妄動刀兵,荼毒百姓,坑害賢良,勸之惘聞,一意孤行!長此以往,江東敗壞,百業凋敝,民不聊生,唯有奮而自救,行兵諫之!某行此事,不求高官厚祿,唯求江東穩固!天可鑑之!若爾等助紂爲虐,枉顧百姓民生,天自滅之!』

    『願與某同諫者,可速開城門!某定然約束兵卒,秋毫無犯!若是頑冥不化,妄圖螳臂擋車,亦休怪某手下難以留情!』

    孫輔聲音滾滾,響徹城上城下,引得不少句章兵卒相互交頭接耳,聽不懂的找聽得半懂不懂的詢問,然後完全聽得懂的卻是臉色煞白,心中不知道多少念頭盤旋不定。

    『戒備!全員戒備!』縣尉大吼着,『沒有某的號令,誰也不可妄動!速速請縣尊前來定奪……』

    正在傳令準備離開的時候,就看見臨近城門的一處街坊之中,突然人影晃動!

    句章城中遇到了這樣的事情,自然就是入夜宵禁,可這當下十幾條人影明顯違反了宵禁之令,猛然衝將出來,又未舉火,城頭上的火光並不能將其顏面全數照亮,也就分不清到底是民,亦或是兵,或者是什麼其他的人……

    還沒等城頭縣尉等人做出什麼反應,這羣人之中便有人大喊着,『平南將軍,某願追隨!助你開城,兵諫昏君!』

    事發突然,等到了這些人紛紛大喊起來之後,縣尉才反應過來,頓時又急又氣,跳着腳大喊,『大膽狂徒,來人,且與某……』

    還沒喊完,便有人欺近了縣尉,縣尉本能的察覺到了有些不妙,正準備詢問或是躲避,卻也來不及了,之間寒光閃動之下,便是一刀沒入縣尉的肋下!

    城頭之上,頓時轟然大亂!

    而此刻在城門之處,衝出市坊的這些人顯然有備在先,人人持刃衝進門洞之中,值守在門洞左近的句章兵卒連忙反抗,但是一來沒有準備,二來器械兵甲的裝備也是一般,加上士氣也是不足,在被砍倒了幾人之後,便是譁然一聲喊,紛紛逃離,將城門洞讓給了這些凶神惡煞的來襲之人。

    雖然說這些來襲的人也有受傷的,但是傷勢並不是很嚴重,所以很快的就城門門閂取下,並且朝着外面的孫輔等人招手……

    孫輔還沒有反應過來,在身後的那些鹽工什麼的就已經是安耐不住,根本沒有等孫輔發話,在嚎叫之聲中,便往城中撲去!

    孫輔連忙大叫:『不得作亂!不得襲擊無辜百姓!不得……』

    然而那些興奮到了極點的鹽工礦工,哪裏有人會聽?這些人眼珠子早就紅了,滿腦子裏面被各種慾望所充滿,孫輔的吩咐和號令,便是一個字都塞不進去!

    在城頭之上,那名殺了縣尉的人,手中捏着帶血的短刃,看着周邊呆滯的句章兵卒,『還不棄械歸降?我領着你們,去找平南將軍乞命!主上昏庸無能,江東唯有平南將軍方可爲主!屆時爾等少不得都有功勳,得蔭妻子!』

    在那名殺了縣尉的人身邊,也有人持刃大呼,『還不速速棄械歸降?一羣不知死的東西!』

    噹啷一聲,先是一柄長矛落地。接着就是一連串響動,城頭之上,頓時全數沒了鬥志,要麼是棄械投降,要麼便是一聲不吭,靜悄悄的溜走,和衝進句章城中的那些鹽工礦工展開了零元購的活動……

    陷入瘋狂之中的鹽工和礦工,就是一盤散沙,即便是孫輔有通天之能,想要在這斷斷的時間之內就能打造出一隻令行禁止的軍隊,根本不可能。

    句章城中很快就四處響起了陣陣驚恐的哭嚎聲中,熊熊的火頭也這一處那一處的升騰而起,對於建設麼,人類是需要統一協調合作協力才能做得像個樣子,但是對於破壞,卻可以無師自通,根本不用什麼教導……

    二愣子跟在孫輔身邊,看着轉眼之間已經是淪陷的句章,腦袋之中暈乎乎的,有些不太相信眼前發生的一切,『將主,這,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孫輔沒有回答,只是默然看着,良久,最終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嘆息……

    ……(`へ′)……

    句章的變化,就像是狂風一般,迅速的席捲過境,飛越了山川樹林,飛過了村寨城池,然後跳進了孫暠的府衙之中。

    孫恭興沖沖的便是走進了書房,擡眼見到了孫暠,便是喜上眉梢的說道:『父親大人,聽聞句章叛亂了!叛軍已然將句章攻陷!』

    孫暠正捧着書卷在看,聽聞了兒子的話,連眼皮都懶得擡一下,只是不鹹不淡的『哦』了一聲。

    孫恭愣了一下,然後看着孫暠的樣子,眼珠左右動了幾下,恍然說道:『父親大人,莫非……』

    孫暠這才將手中的書放下,然後看着孫恭,『句章叛亂,你高興什麼?』

    『啊?』孫恭張口結舌,半響才低聲說道,『父親大人,這,這不是……』孫恭的話還沒有說出口,就接收到了孫暠嚴厲的眼神,頓時一伸脖子,將後半截的話給吞了回去。

    孫暠指了指一旁的席子,『坐。』

    等孫恭坐下了,孫暠才慢悠悠的說道,『如今江東叛亂,身爲人臣,當心憂也……某且問汝,何喜之有?』

    『這個……』孫恭似乎明白了一點什麼,『這個……孩兒孟浪了……』

    『所以,知道要怎麼做了麼?』孫暠點了點頭,問道。

    孫恭想了想,略帶了一些的試探說道:『孩兒應該悲傷莫名,憂心忡忡?』

    孫暠點了點頭,然後又搖了搖頭,『不對。』

    孫恭想了又想,然後惦着臉笑着,往前湊了湊,『還請父親大人指點……』

    『僖公十四,冬,秦飢,使乞糴於晉,晉人弗與……』孫暠淡淡的說道,『知道該如何做了麼?』

    孫恭感覺自己腦袋大了一圈,不由得用手在額頭上捏了捏,似乎這樣就能使得擴大的腦袋再縮回去一樣,『父親大人之意是……』

    『最近都幹什麼了?』孫暠橫過來一眼,『此乃左傳所記是也!不是吩咐汝需時時參詳,多多研讀麼?』

    孫恭有些尷尬的低下頭。

    『嗯……』孫暠皺起眉頭,『成天奔馬走狗,不學無術!這兩日且將左傳之中僖公年事,抄一遍來與某!』

    『啊?!』雖然說孫恭對於左傳具體的一些東西不是很熟悉,但是畢竟也翻閱過幾遍,多少有些印象,當下便是求饒道,『父親大人,孩兒知道錯了……這個,這個……可否,不如抄閔公之傳罷……』

    『不行!便是僖公!』孫暠不答應。

    孫恭見孫暠態度堅決,也就只能是垂頭喪氣的應答道,『……謹遵父親大人之令……』

    『好了……去罷!』孫暠又重新拿起了書,繼續看了起來,『若是還想不明白,便是將此事告之超兒,注意看看其神態如何……』

    孫恭有些摸不着頭腦,只能退了出來,然後轉過迴廊的時候剛好碰到了孫超,於是便將此事說了一遍。

    孫超滿臉的同情和悲切,微微嘆息了一聲,拍了拍孫恭的肩膀,『三弟啊……此事,爲兄……真是愛莫能助啊……三弟,且去好好抄寫罷,爲兄就不耽擱三弟了……』

    說完,孫超又是嘆息了一聲,然後轉身而去。

    孫恭歪着頭,盯着孫超轉過迴廊,又想起了父親交代的話,便是躡手躡腳的跟上了孫超,跟着他轉過了院門……

    『啊哈哈哈哈……』才走過了院門,孫超就忍不住仰天大笑,『讓你平日裏面仗着父親寵愛……』

    『二哥……』孫恭在院門之處叫了一聲。

    孫超嚇得一哆嗦,然後尷尬辯解了幾句,便是急急而走。

    孫恭看着孫超走了,眨巴了幾下眼,頓時恍然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