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2章活人規矩,規矩活人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馬月猴年字數:5258更新時間:24/06/28 20:13:09
    『你是你,你爹是你爹,你不是你爹,你爹也不是你……』

    『我知道,知道……但是我們有規矩,不能亂了規矩,這是要掉腦袋的事情,我給你方便了,誰給我方便?我掉腦袋的時候你會來替我掉麼?』

    『這個沒辦法,不是我不幫你,是我這裏不負責辦這個的……我這裏只是管個代發煤炭而已,其餘的事情麼……』

    『除非你拿的是你的牌子,否則我們也沒有辦法發給你……』

    『這是規矩,驃騎將軍制定的規矩……』

    『……』

    牛大郎腦袋嗡嗡作響,深一腳淺一腳往回走。

    小妹欣喜的迎了出來,但是看見空空的竹筐,遲疑了一下,然後什麼都沒有問。

    夜幕降臨了。

    村寨之中,若是夏天,夜間是能聽見一些蛐蛐蟈蟈,還有些青蛙、貓頭鷹的叫聲的,此起彼伏,好生熱鬧。但是現在只有風聲,呼嘯着,似乎從土牆茅屋之中各個裂縫當中努力擠壓着,穿透着,試圖將縫隙擴大,然後將房屋吹飛。

    牛大郎睡不着。他坐着,盯着屋頂那用茅草、枯枝、石頭堆疊起來的屋頂,聽着風吹着房頂。還有積雪壓着房頂發出的嘁哩喀喳和窸窸窣窣的聲響,害怕着下一刻房頂就隨風而去,被風吹走,亦或是被積雪壓垮,將他們全數活埋在其中。

    彷彿被這一陣呼嘯的風聲驚動了一般,屋內角落之處也跟着傳出了一連串咕咕咕的聲音。

    草棚的角落,凌亂地堆着幾團麥稈,它們小部分枯黃,大部分已經發黑,躺在這堆散發着黴味的麥稈上方? 小妹蜷縮着身體,雙手用力捂住肚子,許久才將強烈抗議的胃部重新安撫平靜。

    飢餓的感覺終於稍微緩解了一些? 小妹沒有理會嘴角沾到的泥土和草稈? 趕緊重新躺好? 努力壓抑着呼吸的節奏。少動彈幾下,少呼吸幾次,飢餓的感覺就會來慢一些? 就能熬得更久一點。

    牛大郎默默的嘆了口氣? 走了過來,抱住了小妹,摟着小妹似乎瘦的只剩下了骨頭的肩膀? 『睡罷……家裏? 有我……沒事的? 沒事的……』

    牛大郎心中暗中下了決心? 明天一大早就要去鄭縣? 去辦理牌子的更換事項? 然後再去領回煤炭來,一定,一定要去,即便這就意味着牛大郎要在冬日裏,來回需要走二十餘裏的路……

    牛大郎暗自對着自己發狠? 就像是他的父親牛四夏對着自己發狠一樣。

    次日清晨。

    鄭縣。

    懶洋洋的? 一邊打着哈欠? 一邊縮着腦袋的老兵? 緩緩的拉開了城門,然後迎面冷風一擊,頓時一個哆嗦? 連忙就想要往回走,卻猛然間被一隻冰冷的手抓住了腳,嚇得嗷的一聲便差一點蹦起來!

    『直娘賊!』老兵忍住了差一點一腳踹出去的衝動,叫罵道,『你個瓜慫,在這裏幹哈啊……』

    牛大郎哆嗦着爬了起來,冷的渾身發着抖,『波、波、波波……得,德,特塔……』

    『嗨!』老兵嘆了口氣,將牛大郎拉進了只是開了一條縫的城門,然後指着城門內部的一角,說道,『看把娃凍咥……暖和暖和再說咧……』

    城門之內的角落雖然也不見得又多麼暖和,但是至少不用被寒風直吹,蜷縮着抖了片刻之後,牛大郎才算是緩過了氣來,將來意和老兵說了一遍。

    老兵看着牛大郎,目光之中略微帶出了一些難以描述的味道,沉默了片刻才說道:『你娃啊,聽伯伯的,莫去咧,等太陽大些,便趕緊回家算球咧……』

    牛大郎遲疑了一下,搖頭,然後很用力的搖頭。

    老兵嘆了口氣,然後指了指城中的街道,『犟娃子,由得你……這條街道往北走,看見紅色大門就是縣衙咧……你這牌子,要到那邊去換……』

    牛大郎掙扎着起身,然後要向老兵拜謝,老兵卻已經背着手搖着頭,不再理會牛大郎徑直走開了。

    冬日,街道上並沒有多少人,只有幾個明顯是勞役身份的,拿着木鏟和木撅,有一下沒有一下的扒拉着……

    牛大郎踉蹌走過,這些勞役連眼皮多擡一下都沒有。

    雙方沉默着,交錯而過。

    然後勞役默默的,將被牛大郎踩出了腳印的積雪地面劃拉掉。

    縣衙紅色的大門緊閉,沒有人進出,但是側面圍牆之處有一排房間,有不少小吏來來往往進進出出,便是處理一般事務的官廨。

    確實,縣衙並不難找,見到往來的官吏也很多,但是牛大郎卻不知道應該找誰。大漢王朝,對於百姓還算沒那麼多規矩,在漢初推行黃老之政的時候,甚至還保留一定的春秋習俗,民間農夫可以登堂論政,所以牛大郎到了縣衙所屬的官廨之處的時候,並沒有像是後世封建王朝嚴禁靠近多少米否則就是格殺勿論一樣。

    即便是如此,牛大郎依舊四處碰壁。

    『什麼?換牌子?我不管這個,你找別人……』

    『走開!走開!別擋路!沒看到這裏忙着麼?走開!』

    『什麼牌子?不知道……走走走走,別在這裏晃盪……』

    『你瞎眼了啊?這裏是縣衙大堂,是隨便人都可以進的麼?滾!』

    『……』

    牛大郎捏着牌子,看着來來往往衣冠整齊的官吏,茫然且無助。牌子上已經乾涸顯得有些發黑的血跡,不知道是被汗水還是雪水沾染了,似乎暈染得深更大了一些。

    『汝欲……嗯,你是要來辦什麼事情?』一名年輕的小吏來來回回了好幾趟,看見了牛大郎傻傻站在走道旁,忍不住停下了腳步,問道。

    牛大郎像是見到了救星一樣,連忙將自己的事情敘說了一遍。

    年輕小吏眨巴了一下眼,『你說,你是……牛四夏的兒子?』

    牛大郎點了點頭。

    年輕小吏眉頭微微皺起,左右看了看,輕聲說道:『辦牌子,要找戶曹……但是……哎,我勸你還是等來年開春,縣裏重新修訂名冊的時候再辦……現在來辦……怕是不妥……』

    牛大郎緊緊的捏着牌子,搖頭,『不,我要辦……』

    年輕小吏退後兩步,眼珠子又是左右快速掃了幾下,然後勉強笑一下,『由你,由你……某還有事,少陪,少陪……』說到最後兩個字的時候,年輕小吏已經遠離,就像是牛大郎是一個瘟疫源頭一樣,避之不及。

    『胡操……』牛大郎不知道『戶曹』究竟是什麼,以爲是有人叫『胡操』,便只是倔強的找了一個又一個,然後到了『戶曹』的官房之處。

    『幹什麼的啊?變更牌子?怎麼不是繳交裏長亭長來辦啊?』

    『要領煤炭?哦,給我罷,在這候着……』

    戶曹值守在外的小吏也沒認真看牛大郎的牌子,懶洋洋的接過了,轉頭進去了。

    牛大郎喘了一口大氣,恭恭敬敬的上交了牌子,然後蜷縮在戶曹門房之外的牆角,似乎已經看到了獲取煤炭的希望,被凍得有些僵硬的臉上露出一些笑意。

    戶曹房內,主官皺了皺眉,停下了筆,『變更銘牌?怎得不等開春再辦?』爲了更好的徵收賦稅,每一年開春,在開始準備耕作播種的時候,都會有專人下到各個村寨,查明更新戶籍情況,大多數的戶籍變動和修訂,都是在那個時間進行。

    『呵……爲了區區煤炭,這些刁民……』戶曹主官聽了下人的稟報,冷笑了一聲,很是不屑。但是發給民戶的煤炭又是驃騎將軍直接下撥的,鄭縣戶曹也沒有資格說不讓其領,因此便說道,『且放一旁,待某先處理完了此事再說……』

    日漸西斜。

    戶曹終於是辦完了桌案之上所有的事項,不由得伸了一個懶腰,然後瞄見了一旁的那個木牌,微微皺了皺眉,伸手取過,頓時目光一凝。

    『牛四夏!』

    戶曹主官忘不了這個名字!

    要不是這個該死的牛四夏,如何有今日這麼多的事情!

    要不是這個該千刀萬剮的賤民,又如何會使得自家姐夫丟了縣令之職!

    要不是……

    該死的刁民,竟然還想着變更牌子,領什麼煤炭?!

    戶曹主官臉上橫肉直跳,幾欲將木牌摔出,最終還是忍了下來,然後呵呵笑了兩聲,將木牌輕輕放在了一旁,遠遠的推開,然後重新坐了下來,將原本已經辦完的行文又重新再拿了回來,展開,一字一句細細看,慢慢讀……

    暮色漸漸涌動上來,寒風一陣緊過一陣。

    在官廨左近來回奔走的小吏漸漸的少了,最終雲牌響起,官廨大小官員陸續開始下堂回家……

    牛大郎哆嗦着,終於是見到了拿走他牌子的那個小吏,連忙拖着已經是麻木僵硬的腿,上前詢問。

    『什麼?』小吏極不耐煩的說道,『某已經替你交給了戶曹主事……我怎麼知道?沒有辦下來,就是還在辦麼,急什麼急……你的事情重要,其他人的事情就不重要了?你以爲天底下就只有你那一件事了?啊?你再等等就是了……別拉着我,起開!』

    牛大郎茫然且無助,他覺得他們說的似乎都有道理,但是又覺得似乎也沒道理,但是在有道理和沒道理之間的區別究竟是什麼?牛大郎也表述不出來,甚至也連想都想不清楚。

    怎麼辦?

    還沒等牛大郎想出什麼辦法來,官廨負責值守的兵卒已經開始往外轟趕了,準備清場關門了。

    夜風呼嘯,寒冬不由分說的張揚着他的威嚴。

    一隊巡檢提着氣死風燈而來,雖然這些老兵已經離開了戰場,但是依舊步伐穩健,縱然寒風凌冽,也不能使得他們畏手畏腳,日裏三次,夜中兩次巡查都是一絲不苟。

    『何人在此?!』燈火晃動之下,爲首的巡檢頭領發現街角之處似乎有一個黑影。

    黑影沒有動。

    幾名巡檢擎出兵刃,高高挑起燈火,舉步向前。

    自從驃騎將軍被刺殺了兩次之後,雖然和巡檢頭領沒有多少關係,但是這些關中巡檢頭領就覺得簡直是被人扇了好幾個耳光,私下若是談起之時更是咬牙切齒,於是對於平日裏面的異常便是提升了十二分的謹慎,唯恐再次出現什麼疏忽。

    逼近了黑影,爲首的巡檢頭領愣了一下,收了兵刃,『怎生還有個娃兒……』

    巡檢頭領伸出缺了無名指和小指的手掌去推牛大郎,卻發現觸手冰寒,甚至連牛大郎身體都有些僵硬起來,似乎都凍在了街角一般。

    『取酒來!這娃快凍死咧!』

    巡檢頭領大吼道,立刻有人遞上了懷中溫熱的酒囊,還有人解了大氅,蓋在了牛大郎的身上。巡檢頭領給牛大郎灌了幾口酒下去,然後便是抓了幾把在一旁的積雪,往牛大郎的臉上手上腳上就搓了起來……

    半響,牛大郎終於是呻吟了一聲,恢復了些神志。

    『娃兒,你爲何在此?』巡檢頭領問道。

    『啪子,爬……啪排……』牛大郎牙齒哆嗦着,上下打架,根本說不清楚。

    『先背上!帶回去再說!』

    巡檢頭領揮了揮手,便有人上前,將牛大郎背在了身上。

    燈火晃動之下,雪花紛飛。

    牛大郎趴在其中一個人的背上,恍惚之間就像是回到了小時候,他也是這樣趴在他爹的背上,溫暖且堅強……

    『嗚……』

    牛大郎咬着嘴脣,一粒眼淚從眼角滑落,飛進了夜色之中,似乎變成了一片晶瑩的雪花,飄飄蕩蕩,落在了這一行人踩踏出的腳印上。

    次日清晨。

    巡檢頭領帶着牛大郎又到了官廨之處,『戶曹何在?』

    有小吏上前,點頭哈腰的稟報道:『戶曹今日沐休……』

    『嗯?哈!』巡檢頭領冷笑了一聲。

    從戰場之上退役下來之後,巡檢頭領也漸漸的從一個只是知道廝殺的漢子,到現在多少知曉一些官場陰暗面的基層官員了,聽聞了小吏所言,自然清楚是怎麼回事,但是也沒有表示一定要將戶曹叫回來,而是點了點頭,又帶着牛大郎離開了官廨。

    牛大郎雖然不解,但還是相信昨夜救了他一條性命的巡檢,跟着他走出了官廨。

    『知道什麼是規矩麼?』巡檢頭領看着牛大郎向前走,一邊走,一邊說道,『這天下,有很多規矩……將軍給你們發煤炭,憑牌子人頭領,這是規矩,你牌子不對,不能給你,這也是規矩……牌子是歸戶曹之下管的,尋常人等不得擅動篡改,這同樣是規矩……十天可沐休一次,這也是規矩……』

    『規矩啊,其實大多數都談不上什麼特別好,特別壞的……就像是這刀……有人拿着行兇,也有人拿着救人……』巡檢絮絮叨叨的說道,哈哈笑着,『說起來,還是將軍的規矩多……哈哈,那個時候某在軍中,就連拉屎拉尿都有規矩……』

    『驃騎將軍是好人,他的規矩都是好的……』牛大郎忍不住接口說道。

    巡檢頭領腳步停頓了一下,然後笑了出來,拍了拍牛大郎的肩膀,『你啊……哈哈……啊,到了……』

    巡檢頭領到了一處院落之前,『敢問農學士可在?』

    門口值守的兵卒通稟之後,便有一人走了出來,拱手見禮,『孫巡檢,不知何事尋某?』

    巡檢頭領指着牛大郎,大略說了一下,農學士就明白了,微笑着捋了捋鬍鬚說道,『這有何難?且隨某來……』

    巡檢頭領拱手致謝,農學士擺擺手說道:『正直冬閒,並無妨礙……』這倒也是真話,要是等來年開春的時候,即便是真的再來找農學士,農學士都未必有時間去辦這樣的瑣碎小事。

    重新回到了官廨之後,農學士出示了官印,調取了戶籍文檔,然後根據牛大郎家庭的變動情況,重新補充修改了戶籍內容,並在修改的內容文字上加蓋了自己的小印,然後又讓縣衙之內的工匠刻了新的木牌,大概用了還不到一個時辰的時間,就全數辦完了,等嶄新的牌子交到牛大郎的手中之時,牛大郎還有些不敢置信……

    當下在驃騎治下的縣鄉之中,有權利更改戶籍資料的,除了戶曹,就是農學士,當然大多數時間農學士都不會主動去編制戶籍,而是作爲監督和監察存在。

    『天色尚早,便早些返回罷!』巡檢笑着,制止了牛大郎的叩謝,『去吧,去吧……』

    牛大郎走了幾步,遲疑了一下,又轉身回來,低着頭說道:『孫伯伯……如果我來年投軍,家中老孃還有小妹無人照顧怎麼辦?』

    『你要投軍?爲何?』巡檢頭領問道,『你好像是獨子罷?』

    牛大郎點頭道:『是……但是我想,我想像孫伯伯一樣,投軍,上戰場,立功,將來才能當巡檢……這樣,才會懂更多的規矩,用這些規矩……而不是……而且我家耕牛被拿去抵債,來年耕作……怕是……』

    『明白了……你是獨子,若是投軍,你家的民田就變成了軍田,賦稅減免……耕作收穫之事,倒也無須多慮了,自然有人替你耕作,收成也有你家老孃妹子得一份,又有安家錢糧……如此說來,倒也不錯……』巡檢頭領點頭說道,然後在牛大郎面前晃動了幾下他自己殘缺的手掌,『可是戰場之上刀槍無眼,囫圇的上去,即便是能活下來,也未必能完整的回來……你可是想好了……而且軍中規矩更嚴,就像是昨夜,你就是違背了宵禁……初次違背,按律五鞭!某念你年幼,又是事出有因,故而暫免……但是你若是要投軍,便不再是百姓,而是兵卒!軍中軍法,絕無留情,若要投軍,先要領了這五鞭!你可敢麼!』

    說到了後面,巡檢頭領臉色一沉,聲色俱厲。

    牛大郎沉默着,捏着木牌,良久,擡起頭來,目光定定的看着巡檢頭領,『我敢!』

    巡檢頭領眉頭微微一動,然後就像是冰雪消融一般,嚴寒變成了笑意,『行了,某知道了,過完新年,若是你還有此等決心,便來尋某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