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0章內外道路,典故內外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馬月猴年字數:5028更新時間:24/06/28 20:13:09
    太興三年。

    冬。

    隨着臘月的逼近,在長安之處的斐潛也漸漸進入了新的戰略佈局階段。

    關於怎麼對待許縣那個所謂『正統』政權的問題,斐潛也先後和龐統荀攸等人商議過,衆人的意見大體上相同,都認爲暫時無須太着重,但是長期又不能放鬆,畢竟斐潛現在等於是在北方擋着各種羌人胡人,然後山東中原並沒有外敵,大可以從容積蓄,兩三年內還是彌補不了和斐潛之間的差距,但是如果說十年,或者是更長時間,那麼就不好說了。

    斐潛對於這些判斷,倒也沒有發表什麼具體的態度,畢竟現階段的歷史已經改變了許多,將來的發展,斐潛也和大多數的漢代人士一樣,並不清楚,雖然說自身有些後世經驗的加持,但是並不代表着這些經驗都能在漢代用得上,多少還有些水土不服的問題。

    在歷史上,曹操自從吞併了袁紹之後,就陷入了內鬥之中,甚至可以說從一開始,曹操內部就沒有平息過紛爭,原來的這些山東官僚各懷私心,相互傾軋固然是一方面,內鬥內行外鬥外行同樣也是真的,歷史上甚至平定烏桓叛亂,戰馬超等羌人和半羌人也是,都需要曹操親自出動。

    一直到曹操在赤壁之戰死了大部分的青州兵之後,便再也彈壓不住這些小山頭了,便直至終生也沒有離開過許都。

    雖然說三國之中,魏國人才最多,官吏龐大,但是從一開始到後來,都是曹氏夏侯氏在前線拼殺,而其他人坐享其成,等到曹氏夏侯氏都拼得差不多了,精英都死在了戰場上,剩下的自然都是一些腦殘了。

    所以實際上,許縣的政權,關鍵點就是曹氏和夏侯氏。其餘的,真的是不足以論。

    即便是歷史上後期奪取了曹氏政權的司馬氏,在平定內亂的時候倒是一抓一個準,甚至對自家的司馬下手也可稱一聲計謀毒辣,手腕剛硬,但是遇到外敵麼……

    當然,即便是刨去小冰河時期的影響,再扣掉三國時間之內對於中原的損耗,司馬氏的後人明顯比曹氏的後人還要更差? 這就是可以定論的事情? 畢竟晉國從南逃的那一刻開始,就已經是屬於垃圾當中的戰鬥機,外表雖然好看? 保持着衣冠什麼的? 但是本質就是個垃圾……

    斐潛現在唯一擔心的問題,就是交通問題。

    在傳統漢代人的觀念之中? 關中之外就只有隴右了,北地幷州也是貧瘠,斐潛所擁有的富庶之地只有關中和川蜀,漢中只能算是半個? 而山東中原一帶? 幾乎都是傳統意義上的大郡,人口衆多資源密集。

    所以雖然說斐潛如今兵事強盛,但是依舊還有一些人,特別是山東士族認爲斐潛不可長久,畢竟不管是做什麼事情? 都是需要人口支持,沒有了充裕的人口,斐潛很有可能就是曇花一現,好景不長。

    所以,斐潛如果要貫通西域,南控交州,就必須先解決交通的問題。

    然而在解決交通問題之前,就必須解決利潤問題。

    斐潛當年在北地,爲什麼道路鋪開修復工作能那麼快,就是因爲斐潛將道路和利益掛鉤到了一處,商人需要更好的道路來運輸物品,士族需要修葺道路獲取名聲,所以合力之下,原本處於荒廢和半癱瘓之下的道路,很快就得到了重新修整和加固。

    但是現在,斐潛要開通的兩條大動脈,是延伸到了原本不屬於大漢疆土,嗯,嚴格來說也並非如此,因爲只有漢代,才是真正開拓了東西南北四個方向,而後世的王朝,基本上只是維持了西域,至於交趾、北漠、遼東三個區域,或是只能保一個,有的則是乾脆全丟,連西域都保不住。

    單說遼東,原本早在漢高祖劉邦時,燕王盧綰背叛漢朝,前往匈奴亡命,衛滿亦一同前往,並帶同千餘衆進入朝鮮半島。之後,衛滿召集戰國時齊國和燕國亡命者成軍,推翻了古朝鮮的俊王,並取得古朝鮮的首都王險城,成爲了朝鮮王。

    衛滿即位後,重新建立朝鮮朝廷,並輸入中原文化,使朝鮮之國愈來愈強盛。漢武帝有感衛滿朝鮮對漢朝的威脅愈來愈大,後決定起兵遠征朝鮮。經歷兩年時間,衛滿朝鮮被滅,漢武帝把衛滿朝鮮的國土分爲四郡,分別爲:樂浪郡、真番郡、臨屯郡及玄菟郡,合稱爲漢四郡。

    漢武帝之後,漢朝在朝鮮半島北部的郡縣設置情況有所變化。昭帝始元五年,罷去臨屯、真番二郡,併入樂浪、玄菟二郡。而樂浪郡治,便是今朝鮮平壤,管轄貊、沃沮等族;玄菟郡治所則初在夫租,今朝鮮咸興,後因受貊所侵而遷往高句麗西北,今遼寧東部,管轄高句麗、夫餘等族。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從秦到漢,朝堂之上的很多人的目光都是看向遠方的,土地不夠了,往外擴張,人口不足了,往外掠奪,資源缺乏了,往外去找,所以漢人一度衝出了中原,衝出舒適區,去更深遠更廣闊的世界去探尋。

    但是很遺憾的是,漢代的中央朝堂的腐敗和士族地主大量土地兼併,導致了內部發生了問題,打斷了這個向外探尋的過程,停下了華夏向外的腳步……

    除了勾連外部的交通問題之外,斐潛內部的勾連同樣也有些問題出現。

    曹操現在這個階段,和斐潛幾乎差不多,依舊只能算上一個草臺班子,是屬於地域士族相互結合起來的一個小團體,加上曹操又是疑心非常重的人,牢牢把持着權柄,不肯輕易授予,其中的矛盾不小,曹氏夏侯氏抱團,其餘的各地士族也同樣按照地域站在了一處。而這種抱團的華夏人毛病麼,一脈相承,斐潛這裏也不能免俗。

    曹操那邊有派系鬥爭,斐潛這裏也是有了一些苗頭,所謂『同鄉會』什麼的,似乎也在逐漸的形成。

    因爲東漢國策的問題,導致當下士族子弟,七成是在中原,其中三成又在三河,即河南豫州、河北冀州、河內司隸。山西士族嚴格上來說,基礎不是很好,雖然也有稱一些名門世家,但是和三河子弟比較起來,還是有些差別的。

    斐潛這邊也是如此,關中的,川蜀的,河東的,荊襄的,也是一鍋亂燴,再加上斐潛又有意識的不斷向士族內部摻沙子,大量吸納了寒門子弟充當各種教化使、農工學士等等,以至於斐潛這裏的按照地域所產生出來的抱團現象,甚至比曹操那邊的還要明顯。

    根據墨家的那些探針回饋,長安周邊已經形成了大大小小的各類定期不定期的集會,最大的自然就是老狐狸司馬徽的河內幫。

    就連龐統也自然隱隱成爲了荊襄派的領頭人,時不時要參加這個或是那個的宴會,吃得龐統似乎又開始籌備新的下巴了。

    而要改變現狀,難度也不小。

    袁紹是選擇平衡,就像是天平,一會兒在這邊加點砝碼,一會兒在那邊加些分量,結果最後天平兩端倒是沒有問題,天平自身被壓垮了。

    曹操麼,則是像是吊秤,曹氏夏侯氏便是那個秤砣,當秤砣壓不住其他士族的時候,自然也就『咵啦』一聲,整個吃飯傢伙都折斷了。

    孫權則是將秤都丟了,企圖也搖身一變,成爲最大的那個砝碼,混入其他砝碼之中,但是江東那些砝碼卻表示,孫家這個疙瘩是假的,是鑄鐵的,容易生鏽,而江東是青銅的,才是真的正宗的……

    所以,既不能做天平,也不能做秤砣,更不能將自己變成砝碼,斐潛必須考慮一條新的道路,來處理士族之間的這種關係。

    外部的道路,用來溝通西域和交趾,或是更爲深遠的區域,而內部的通道,則是勾連起各個士族,以及平民百姓。

    雖然斐潛已經佈局了士農工商許久,但是『士』這一塊的實在是太大太硬,不怎麼好啃。而讓斐潛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挖掘開闢這些道路的第一聲,那個落下的鎬頭,竟然是許縣先行揮動的……

    ……?(*–-)?^……

    郭嘉已經到了長安,但是一到長安便是宣稱自己路途奔波,身體不適,然後縮在了驛館之中,天天都是睡覺吃飯打豆豆,擺出一副非暴力不合作的架勢出來。

    郭嘉現在的狀態,和歷史上,呃,錯了,和演義上的徐庶在曹營的狀態差不多,郭嘉既不想替斐潛出主意,又擺脫不了被囚禁和限制的身份,所以自然是乾脆躲進小樓成一統,哪管窗外春和秋。

    不過,現在是冬天。

    冬天攜帶着寒風不由分說的從北方侵蝕而來,一腳踹在了秋天的屁股上,將其踢走,然後插着腰大笑着,膨脹着。

    所以郭嘉即便是能不管春秋,也躲不開冬天,就像是斐潛真的要找他,他也躲不開。

    『奉孝真是好閒情!』斐潛呵呵笑着,也不等郭嘉表示說一些歡迎什麼的客套話,徑直舉步而進。

    郭嘉看了看驛館小院的院門,然後又翻着眼皮看了看斐潛,一臉頹廢的拱了拱手,算是和斐潛見過了禮,當然如果這是在那些奉行着整兒八經士族禮節的人眼中,如此隨意的舉動,就足夠立刻牽動了無明業火,認爲郭嘉此舉是一種侮辱……

    斐潛倒是笑了笑,並沒有說什麼。

    斐潛坐下,將衣袍略作整理,然後笑着說道:『子其怨我乎?』

    郭嘉一愣,不由得坐正了一些,看着斐潛。

    這是非常有意思的一句話,表面上看起來並沒有什麼問題,甚至是契合了當下的情形,但是實際上這一句話並不是那麼的簡單。

    有不少的人,認爲士族子弟之間,用各種典故,只是士族子弟的一種炫耀,但是實際上這只是其中很小的一個部分的原因,甚至可以說,只有不成熟的士族子弟,才會故意用一些什麼稀奇古怪的典故來炫耀自己的才學,更多時候,這種用典是雙方的一種試探,一種不露尷尬的言辭。

    畢竟看見了美女,上去就說老子雞兒硬邦邦,亦或是說關關雉鳩在河之洲,明顯就有些不同,即便是對方拒絕了,也不會留下一個粗魯的形象。

    同時,許多典故都是有其背景和歷史發展過程的,能說出典故的一二三來,必然是對於歷史上的事件有些觀念和看法,這個能力在士族子弟之中會更爲重要,因爲不管是統治者還是家族家主,都希望自己的子弟是一個懂得從書中得到思考,並且融會貫通的人,而不是只是死記硬背,然後聽到旁人說些什麼便『我懂我都懂』、『這還用你說』的傢伙。

    所以,士族子弟之間,平日裏面使用典故,也就成爲一件很自然的事情。

    斐潛所說的話,聽起來似乎平平無奇,像是詢問郭嘉被他囚禁於此,郭嘉會不會有什麼怨言,怨氣之類的,但是實際上,這一句話,並非是斐潛的首創,而是出自於春秋之中,是楚共王送別知罃的時候所說的話。

    郭嘉沉默許久,然後微微有些嘆息,低聲說道:『晉未可與爭。』

    斐潛聞言,不由得大笑。

    知罃,字子羽,亦稱荀罃,是晉大夫荀息的後裔,晉悼公時中軍帥。邲之戰當中,荀罃被楚軍所俘虜。

    楚王和荀罃一共有五句對話,第一句就是斐潛所說的那一句。隨後荀罃以表現出衆的口才,取得了楚王的尊重,然後楚王最後感嘆道:『晉未可與爭。』

    斐潛說了第一句,而郭嘉回答了最後一句,都是同一個的故事,卻有不同的含義。斐潛是借本意喻郭嘉,而郭嘉則是借感嘆以應當下。

    荀罃之所以能回去,並非是荀罃一個人的努力,而是他父親的運作和楚國內部大臣的共同因素,甚至關聯了夏姬這個絕色美女,所以才在邲之戰的十年之後,才有了荀罃迴歸的希望……

    所以斐潛的意思也就很明顯了。

    那麼郭嘉的感慨,則是表示現在『晉』一分爲二,太原上黨屬於斐潛,冀州那一塊屬於曹操,因此『晉未可與爭』,究竟最終誰才能真正的算是『晉』,還是『未可』之間。

    同時,斐潛也以這個典故說明了,荀罃十年之後才得到了一絲迴歸的希望,你郭嘉呢?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這麼耗着在驛館之中,是幾個意思?

    郭嘉在反駁和回敬斐潛話語的同時,也表示了自己並不想『爭』,所以才在驛館之內,不想要蹚渾水。

    斐潛擺擺手,沒有繼續和郭嘉就這個典故爭辯下去,反正用這個典故,也不過是開胃菜而已,更重要的還在後面。斐潛示意護衛將帶來的一罈酒水打開,然後說道:『某聞文若長文二人,上表天子,用考正制策,欲開春之時,行赴各地考正,以選賢才……』

    郭嘉原本已經被酒香刺激得有些流口水了,聽到了斐潛的話,卻不由得微微張開了嘴,然後口水差一點流了出來,連忙哧溜回去,下意識的有些咕嚕的說道:『如此不是……』

    郭嘉飛快的瞄了斐潛一眼,將後半句話混着口水吞了下去。

    斐潛點頭,說道:『正如奉孝所言,文若定然會派「西京考正」來長安!』

    郭嘉依舊咕嚕一聲,心中嘀咕着,我說什麼了?我什麼都還沒有說好不好?但是另外一方面,也不由得佩服斐潛的這種政治上面的敏銳性,一下子就抓住了問題的根本。

    斐潛這一段時間用考試之法遴選人才,而荀彧一方面有樣學樣,另外一方面也給斐潛下絆子。當所謂『考正』之法在許縣天子那邊通過,然後天子下詔往各地派遣『考正』,荀彧自然而然的就會派一個『考正』到長安這裏。

    而這樣的一個『考正』,當然不指望能真正的得到斐潛的許可,執行考正制度,在長安給許縣輸送人才,而是純粹給斐潛的長安考試添堵的,如果斐潛拒絕了『考正』,那麼就給一些不想考試的士族子弟送上了藉口,表示斐潛不遵守朝堂的規章制度,又何來要求子弟去準守斐潛的制度呢?

    如果斐潛堅持考試來選舉人才,又會和朝堂的『考正』衝突,即便是斐潛不允許考正官公開考試,但是也避免不了考正官私底下公佈什麼所謂他得『考正』結果,可想而知,肯定會有很大的差異,從而引起更多的混淆和麻煩。

    後世有句話叫什麼來着?

    走自己,呃,走別人的路,然後讓別人無路可走……

    大概就是這麼一個意思。

    郭嘉帶着尋味的目光看着斐潛。

    斐潛卻笑笑,指了指郭嘉面前的酒碗。

    郭嘉低下頭,看着酒碗。

    酒碗之中,酒色如同琥珀一般,帶着柔和的光澤和令人垂涎的香氣盪漾着。

    這是上佳的好酒,是用粟米和稻米混合作爲原材料,然後添加了一些特殊的東西來釀造,被稱之爲『荼蘼香』。

    郭嘉眼珠子轉了轉,驟然色變,然後猛然擡頭看着斐潛,原本多少有些看熱鬧的顏色,變成了驚訝,最終變成了幾分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