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0章想得太多,做得太少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馬月猴年字數:5037更新時間:24/06/28 20:13:09
    應瑒低垂着腦袋,綸巾也略微散亂着,在一堆被抓捕的人羣之中,默不作聲,儘可能的將自己存在感減少一些。

    應瑒被在外布放的驃騎人馬攔住,只不過因爲不容易分辨出究竟是真的因爲害怕騷亂才逃離,還是因爲什麼其他的原因,所以這些在城外攔截的人統統都送到了軍營之中,由兵卒嚴加看管。

    最先有人鬧了一陣,然後應瑒也企圖一同起鬨,但是後來來了個張校尉,二話不說就當場抓了十餘名在前頭鬧事的,然後直接執行鞭刑……

    說起來也奇怪,如果直接砍頭的話,那麼不見得能夠將羣情激憤一時間鎮壓下去,說不得反倒是更讓人羣激動起來,而沒有直接上來就砍死的鞭刑,一鞭又一鞭的抽打,受刑之人的一聲又一聲的慘叫,裸露身軀脊背之上的一道又一道鮮血淋漓,卻很好的抑制住了這些人的反抗情緒,便再無人願意跳出來表示抗議或是反對了。

    應瑒不知道這是什麼原因,但是他知道眼下的情況不太對。

    有麻煩了。

    這個驃騎不是應該焦頭爛額的忙於在城中對付那些鬧事的學生麼?自己和劉楨就可以很容易的,甚至是很輕鬆的逃離長安才對啊,爲什麼會變成當下的這樣?

    明明我是先來的……嗯,不對,明明我是先撤離的,怎麼反倒是落在了驃騎人馬的攔截圈中?難道說驃騎人馬早在昨天白天就已經開始佈防了?但是也說不通啊,既然有時間在城外佈防,爲什麼不進城中去平鎮騷亂?

    長安城中似乎已經完全平靜,不知道是不是距離太遠,根本聽不到有什麼特別的聲音傳過來,這麼快就恢復了?

    驃騎在做什麼?他扣留我還有這些周邊的人又是爲了什麼?難道說他已經猜測到了我和劉兄的手段?那麼我又改如何做?劉兄逃出去了沒有?渭水河畔應該沒有佈防罷?可問題是道路上都有設卡,水道之中又怎麼可能什麼都沒有?

    應瑒的腦子當中各種各樣的問題紛亂,每一個都沒有得到答案,讓他的腦仁不由得有些生疼。

    可是令他更頭疼的事情還在後面,隨後軍營當中來了一行人,便在軍營之中高臺上坐下,然後擺開了桌案,開始讓一個個的上前詢問,然後分撥……

    爲了防止騷亂再度出現,張繡讓人將拒馬串聯起來,然後中間只留了兩人寬左右的通道,兵卒站在拒馬之外用長槍進行阻攔間隔,根本連讓應瑒混在旁人背後的機會都沒有。

    縱然應瑒一拖再拖,但是終究是面前的人越來越少,很快就輪到了他在前面了,而此時此刻要刻意往後躲藏,也明顯就是一種暴露,便只能是硬着頭皮上前,沿着拒馬形成的通道,走到了高臺之前。

    高臺之上,王昶和杜鈺兩個人,努力的分辨着經過的每一個人。他們的職責是前來初步的進行篩選,同時也是讓這些人,或者說有問題的傢伙更快的暴露出來。他們的目的並不是立刻分辨出那個是忠,那個是奸,而是取得他們對應的口供,然後從這些口供之中再次對應,如果有出現出入的,就必然有問題。

    這是一個很簡單的心理,因爲這些人要麼說真話,要麼說假話,或者半真半假,但是只要有說了一句假話,就需要更多的東西爲謊言去遮掩……

    應瑒給了人羣當中他的護衛一個眼色,然後緩緩舉步,跟在了前面的一個人後面,他沒讓護衛直接跟着他,因爲他害怕三個人在一起會更引人矚目。所以乾脆就是讓護衛等到最後,反正若是他能脫身,護衛什麼的,嗯嗯,自然也就無所謂了。

    應瑒的護衛並不清楚應瑒究竟是怎麼考慮的,護衛胳膊腿都比較粗,所以腦袋也就跟着粗一些,再加上又是長年跟着應瑒的,已經習慣應瑒說什麼就做什麼,沒有自己獨立思考的能力,所以自然也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對,既然公子吩咐這麼做,就照着做就是。

    應瑒似乎有意無意的抓了抓腦勺,似乎用的力氣大了一些,竟然撓的原本的髮髻有些散亂,不少的髮絲垂了下來,再加上臉上特意沾染的泥土,應瑒覺得自己應該能混得過去,就連說辭都已經打好了腹稿……

    應瑒卻不料等自己走到了高臺近前,張繡拿眼一看,頓時皺了皺眉,沒等應瑒開口便說道:『汝之護衛何在?』

    『啊?』張繡的提問頓時打亂了應瑒的計劃,使得他有些卡殼起來,『護……護衛?』

    張繡上下打量了一下應瑒,說道:『汝原有三名護衛,昨夜欲衝關卡,死了一個,應該還有兩個……某沒記錯罷?』

    『這個……』應瑒左右晃動了一下眼珠,尷尬的笑着說道,『回稟將軍,小的是害怕……引得將軍不快,故而令其於後……』

    張繡哼了一聲,也不搭理應瑒的說辭,而是朗聲說道:『此人護衛,自上前來!』

    過了片刻,殘留的人羣之中走了兩個人出來,然後默默的來到了應瑒的身後。

    張繡擺擺手,示意這個事情他做的就到這裏,其餘的讓王昶來問。

    王昶一直都在旁邊觀察着,越看應瑒越是覺得奇怪。正常來說,碰到這樣的事情,灰頭土臉蓬頭垢面,也都算是正常,畢竟心神不定之下,也難以顧及什麼自身儀容儀表什麼的,頭髮散亂沾染灰塵也是可以理解。

    但是面前的這個人,卻不是如此。

    既然可以冷靜的想到讓護衛別跟着一起走,卻又爲何至自身上下髒亂不顧?這是其一。其二,既然有護衛隨身,衝關闖卡,可以說是一時不明亦或是跋扈囂張,但是當下又是唯唯諾諾謹小慎微的模樣……

    其三,總覺得有些面熟……

    『來人!且拭其面!』王昶沒有按照原本的問答次序來提問,而是招了招手,讓一旁的兵卒上前先將應瑒的臉擦乾淨再說。

    應瑒有心拒絕,但是一來也抗拒不了,二來又擔心說自己拒絕反倒是欲蓋彌彰,只得閉上眼聽天由命的讓兵卒粗魯的在其臉上折騰……

    『咦?』在王昶身後的杜鈺,看着應瑒,也是微微皺了皺眉頭。

    杜鈺在這一次大考之中通過了,又有舉報這一次的事件的功勞,所以就直接分給了王昶當其助手,一同前來軍營甄別人員。當下看到了擦去了臉上的泥垢塵土之後的應瑒,似乎勾起了一些記憶。

    王昶聽到杜鈺的聲音,轉頭問道:『汝認得此人?』

    『不認得……』杜鈺緩緩的搖了搖頭,然後在應瑒才緩了一口氣的時候,慢慢的說道,『不過,某在王兄文會上見過此人……此人詢問某應試如何,又問了某落腳何處……』

    王昶一愣,旋即轉頭過來看着應瑒,冷冷一笑,『如此說來,某倒是也想起來了……某舉辦三場文會,朋友倒也捧場,場場皆至……』

    應瑒終是臉色大變,一時之間找不出什麼言辭來搪塞,總不能說你們幾個都認錯了,老子其實有個雙胞胎兄弟……

    張繡冷哂了一聲,旋即暴喝道:『拿下!』

    驃騎兵卒也立刻應和一聲,刀槍齊舉,抽後背的抽後背,敲腿彎的敲腿彎,還沒等應瑒和其護衛反應過來,就是被打翻在場,旋即撲上來壓倒捆起。

    這年頭可是沒有什麼個人權利之說,也沒有要給犯罪嫌疑人打個馬賽克保護其權利,然後將見義勇爲的舉報者全須全尾的露出來的標準,既然有問題,便是直接先拿下再問!

    應瑒渾身一軟,頓時如同爛泥一般,癱倒在地上,之前的豪情萬丈,是在自身沒有遇到危險的情況下才有的,現在直面刀斧槍尖,哪裏還有什麼『賤』死如歸的心思?

    王昶和杜鈺對視一眼,都覺得這一次,似乎網住了一條大魚……

    ……(๑·̀ㅂ·́)و✧(·̀ㅂ·́๑)……

    覺得自己像條魚,已經蹦躂上了刀俎的,還有韋端。

    好不容易從將軍府議事廳脫身,帶着難以言喻的噁心回到了家中,頭一件事就是將家中負責清理污濁廢棄的奴僕全數拿下杖斃了,才算是稍微緩了一緩心頭的一陣惡氣。

    『來人!且去……』

    韋端還沒有說完,便有管家戰戰兢兢的來到了堂前,稟報道,『主上,杜令君和李都尉來了……』

    『有請,有請!』韋端站了起來,『等等,等某親自去迎!』韋端急急的衝了出去,就連腳上的木屐有些歪斜也顧不得了。百悅

    見到了杜畿和李圓,韋端先是對着李圓深深彎腰,長揖到地,『某一時疏忽,治家不嚴!過錯皆於某身!向李賢弟賠罪了!某已杖斃了此事之僕,日後也定然不會再有類似情形……』

    李圓吸了一口氣,上前扶起韋端,『此小事爾……嗯,此處也不是說話之所……』

    『是,正是,請,有請!』

    韋端忙不迭將兩人引到了正廳,然後分賓主落座。

    雖然說離開將軍府議事廳,每個人都寫了一份自陳表,但是並不代表着這一件事情就這麼過去了,還有許多的後續事情。

    對於在城中抓捕的這些人,驃騎的意思是要公開審理,然後依律治罪。

    是的,全部都要治罪,並沒有說什麼首要和脅從之分,而是強調說了『依律』治罪,而這個『律』麼,自然就是落在了韋端的頭上。

    參律院參律,不提出這個『律』的標準來,又能是何人?

    之前韋端接手這個職務的時候,還是很得意,大擺筵席,洋洋乎熏熏然,可是現在都恨不得給自己幾個巴掌!可問題是現在人已經站在了咖啡店之中,嗯,蘿蔔坑當中,面對壓下來的規矩,即便是將自家的臉皮都抽腫了,又有什麼用?

    『來人!上茶!』韋端高聲呼喚道。

    『呃……』李圓聽到上茶,頓時就打了一個嗝,一副按捺不住噁心的樣子,連連擺手,『先別上茶了……某此刻聽得此字,就……呃……呃……』

    韋端頓時尷尬得要死,覺得臉皮之上又紅又燙,又辣又麻,真是覺得就已經被人狠狠的抽了正反好幾個耳光一樣。

    『都退下!退下!』韋端再次向李圓賠罪之後,長長的嘆息一聲,『此事……當如何啊?!』

    若說個人的情感,韋端恨不得全數將城中鬧事的人,有一個算一個,活生生先打斷雙臂,然後一個個再砍掉腦袋,算是賠償他兒子受到的傷害。

    可問題是,城中被捕的這些人當中,也是別人的兒子。如果說韋端能夠將其中哪些真正對於他兒子韋誕行兇的人甄別出來,然後以直報直,以血換血,倒也沒有什麼問題,旁人也說不出什麼不對來,可是昨夜之中混亂至極,到底誰動了手,誰才是傷害韋誕的人,根本無從分辨,又談何處置?

    而起即便是要依律處罰,這個『律』又從何而來?

    以『叛亂』定罪?是不是會太重了?

    以『違禁』定罪,是不是又太輕了?

    更何況還有『有罪先請』、『親親而護』等的規定,這些又要如何衡量?若是自己定律定得不合理,然後將這些子弟全數都治罪了,雖然表面上這些子弟的父母未必會敢說什麼,也未必敢對於驃騎齜牙咧嘴,但是一定會記恨,記恨幾年,十幾年,幾十年!

    這種記恨,會落在驃騎身上,也會落在自己身上,落在韋氏家族的身上……

    因爲若是換成了韋端自己,他也是這樣的。

    事頭之上,自然是表示,對,驃騎說的對,對,韋端也判得對,沒意見,一點意見都沒有,但是翻過臉去,就記得自家的兒子侄子被驃騎,被韋端給判刑了,給迫害了,至於自己孩子有沒有做過一些什麼傷害他人的事情……

    自己孩子那麼乖,那麼聰明,那麼懂事,怎麼可能會動手?動手的必然都是其他家的孩子,自己家的只是受到了牽連而已!

    只要稍微想一想,韋端就覺得腦袋一個像是十幾個那麼大,心中又掛念着自家的兒子,又要考慮整個家族的未來,還要想着律法要依照那一條,還不想一口氣得罪那麼多的人,畢竟這麼多年好不容易維護起來韋氏家族聲望……

    杜畿輕聲說道:『聽聞主公已經派人委任種氏參律……』

    『種氏?』韋端瞪大了眼。

    種邵當年死後,種劼就基本上閉門不出了,後來和譙並搞了一個什麼讖緯宮,算是初步重新進入朝堂,結果現在……

    杜畿點了點頭,繼續說道,『委任爲參律院輔編……』

    韋端吸了一口涼氣,身軀也不由得哆嗦了一下。種邵年輕時就有名氣,在中平末年,就已經是擔任諫議大夫,對於朝廷律法之類的自然是熟悉無比。種劼自然得傳家學,對於律法之事也不見得比韋端差多少。

    斐潛的意思似乎已經通過這一個任命躍然而出,若是韋端不敢做,或是不願意做,自然就有人頂替他來做!

    韋端不由得苦笑出聲,眼中也是隱隱有些淚花,『某何錯之有?做錯何事?竟是落得此番場面?』

    李圓嘿然有聲,然後不客氣的說道:『韋兄,不是做錯,而是沒做!』

    韋端頓時將眼眶內的眼淚收了起來,『二位之意……』

    杜畿皺眉說道:『韋兄,莫再試探了……事到如今,當有所爲……』

    韋端頓時就啞然無語,許久之後才拱拱手說道,『爲兄錯了。主公此舉,乃欲分化吾等,爲兄實在是……』

    韋端其實已經明白了驃騎將軍斐潛在這一次事件當中的用意,就像是驃騎常用的策略一樣,似乎都擺在明面上,可是就是棘手無比!

    其實那一句『無偏無黨,王道蕩蕩,無黨無偏,王道平平』,已經是講得非常直白了。斐潛明明已經知道了會有人鬧事,可是就是等着鬧將起來,然後才一網打盡,甚至不惜冒着長安損毀的風險,就是爲了讓更多的人落到坑裏,而這些坑中之人,就被迫要開始相互殘殺……

    甚至連究竟應該用什麼方法,其實都通過龐統的行爲告訴了韋端等人。

    只不過韋端之前還多少有些期盼,希冀着他依舊能夠籠絡關中三輔的士族大戶大姓,來充當一個所謂關中士族『代言人』的身份,有更多的籌碼,從而獲取更多的利益。

    可是現在一來,基本上全數成爲了泡影。

    因爲傷害和仇恨。即便是將來或許有利益會暫且放下,但是也僅僅是暫且而已,就像是破鏡難圓,覆水難收一樣。

    韋端心中有恨麼?

    有,自家兒子成了殘廢,即便是暫時忘卻了,只要一到家中,又如何不想,如何不恨?然後其他人家的孩子受到了嚴懲,即便是『依律』治罪,就都會通情達理心甘情願的接受麼?

    醉仙樓燒起來的那一把火,不僅是燒了醉仙樓,而且也是燒掉了關中三輔河東山西的許多士族子弟『朋黨』的基礎啊!

    從此之後……

    『早知道……』

    韋端長長嘆息一聲,搖了搖頭。

    『便是如此……』韋端咬着牙,就像是野獸在陰影中咆哮着,『既是不得不爲之,便要做得漂亮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