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5章 大道既隱,天下爲家,唯求小康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馬月猴年字數:3998更新時間:24/06/28 20:13:09
    有些人註定一生孤獨,就算是睡時牀榻美人環繞,醒時帳下文武濟濟,依舊是孤獨的,曹操的孤獨從他爲政的時候開始,一直綿延到了當下。

    曹操緩緩,一步一步的向前,身後,是他的屬下,亦步亦趨。而在曹操前方,左右,都沒有人,所有前進的動力,都只能是曹操自己。

    就像是當年初登官場。

    曹操年少的時候,中二也是常有的,矛盾也伴隨着他一同成長。曹操自卑,所以自傲,在普通人眼中,曹操是侯爺之後,身邊都是類同於袁紹之內的高等衙內,但是在袁紹等人的眼中,曹操就只是一個跟班而已。

    閹賊之後。

    這四個字,從小跟着曹操,跟到了現在。

    出生在何人之家,難道可以自己選的麼?出生在什麼地方,難道就是自己一輩子的原罪麼?父輩祖輩的那些事情,就一定要兒子孫子去償還麼?

    曹操原來以爲可以改變旁人的觀念,可以憑藉自己的努力更新原有的印象,但是很遺憾,在雒陽擔任城門校尉的時候開始,曹操就漸漸的意識到,就算是他做了什麼,一樣改變不了旁人對他的非議。

    他打了宦官蹇碩的叔父蹇圖,然後最難處理的雒陽北部官宦之區,原本的亂象頓時『京師斂跡,無敢犯者』,但是宦官頓時視他如叛徒,士族子弟看他像傻子,曹操明白了,不是做了好事,就一定有好結果。

    曹操被明升暗降,到了頓丘擔任縣令。

    這一次,曹操什麼出格的事情都沒有做,老老實實的做縣令,穩穩當當的收賦稅,但是曹操的堂妹夫,濦強侯宋奇被宦官誅殺,曹操也受到牽連,二話不說就被免去官職,只能是灰溜溜回到家鄉譙縣閒居。曹操明白了,循規蹈矩做事情,只求安穩不求其他,一樣沒有好結果。

    自己一個人做,不成,那麼找人,或者說讓旁人來做,行不行?那麼誰有最大的權柄?誰能做這個事情?曹操當時認爲,只能是天子。

    當曹操重新返回朝堂的時候,曹操上書陳述竇武等人爲官正直而遭陷害,致使奸邪之徒滿朝,而忠良之人卻得不到重用的情形,言辭懇切,但沒有被漢靈帝採納。爾後,曹操又多次上書進諫,雖偶有成效,但收效甚微……

    然後呢?

    曹操仰頭看着丹階之上的寶座,默然無言。

    曹操不是不願意相信別人,而是他不知道應該相信誰!

    又有誰值得相信!

    曹操不由得想起了劉備,他和劉備有些地方很像,曹操也想起了斐潛,其實斐潛做的一些事情也是曹操想要做卻做不了的……

    『恭迎陛下!』

    劉協在小黃門的引領之下,登上了丹階,坐上了寶座。

    曹操帶領百官向劉協行禮。

    似乎是自己的錯覺,曹操覺得這一次劉協停頓的時間比往常要多了那麼兩息,但是很快,劉協的聲音就在大殿之上盪漾開來,『衆愛卿,平身!』

    是的,衆愛卿,平身,但是這個世界上,從來就沒有什麼『衆』,什麼『平』!

    曹操站了起來,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目光毫不退讓的和劉協投來的眼神撞在了一起……

    劉協不由得有些退縮的下意識迴避了一下,旋即有些惱怒的重新看了回去,卻發現曹操早就將目光已經轉開,看向了其他的官員,而其他的官員在曹操的目光之下,也都像是一隻只的??,縮起了腦袋。

    『……』劉協默然。

    『有事起奏無事退朝!』小黃門的嗓音,洪亮的在大殿當中響起。對,洪亮的,皇帝也是人,有誰會喜歡一個陰陽怪氣的嗓子在身邊刺激自己的聽覺?所以正常來說,宣讀詔令等事務的傳聲宦官,首要條件就是口齒清晰,聲音洪亮。但是聲音的洪亮並不能代表內心的敞亮,在黃門宦官的這一聲之後,衆人的目光都不由得集中到了曹操身上。

    曹操緩緩的正坐起來,挺直了腰桿,聲音緩慢且有力量,就像是平日裏面一樣,似乎絲毫都沒有受到斐潛人馬的影響一樣,『啓稟陛下,驃騎人馬乃欲獻虜,非攻討殘害陛下也,陛下勿須憂慮。』

    劉協一時間有些不知道說什麼好。這,話居然還能這麼說的麼?

    『愛卿欲何如?』劉協忍不住問道。之前還打生打死,現在轉頭過來又說是小事情,不用憂慮?

    曹操笑了笑,說道:『此事,易爾!且問陛下本意就是!』

    『本意?』劉協愣了一下。

    曹操卻沒有繼續進行解釋,而是示意讓一旁的其他人上報了一些需要劉協點頭的,又不是很關鍵的事情,然後就基本上結束了這一次的朝會。

    大會議論小事,小會討論大事,人越多,便越是繁瑣,這一點,不管是古今中外都一樣。朝會不是重點,也討論不了重點,更多的時候朝會就是一個通告,亦或是一個表決場所而已,至於更多的事情,是在朝會之後的才討論出來的,劉協也明白這一點,所以下了朝會之後,也沒有立刻就換掉沉重的冕服,閉着眼,一邊靜靜養神,一邊等着。

    果然過了沒有多久,小黃門趨進下拜道:『司空求見……』

    『宣!』劉協睜開了眼,他準備要借這個機會,好好跟曹操談一談。驃騎將軍斐潛的到來,在劉協的感覺當中,就像是無形的腰撐一樣,讓他的腰桿可以更直一些,口氣也更舒暢了一點,更何況據說就連曹操都抵擋不住驃騎的兵鋒,那麼曹操還能再保持之前的氣焰麼?

    劉協看着曹操走了進來,看着曹操的身影在大殿燭火的照耀之下拉得很長,看着曹操一點點的低下頭,似乎心中涌起了一種快意,『老賊,亦有今日!』

    雖然劉協很想要講這句話說出來,但是最後歪了歪嘴,這幾個字在喉嚨裏轉悠了一圈之後,出來的卻是,『愛卿平身,賜座。』

    『謝陛下。』曹操語氣平緩,行動絲毫不亂,似乎完全沒有受到這一些天來驃騎將軍所造成的任何影響。

    劉協在等着曹操先開口,而曹操卻看着大殿之內的橫樑。

    劉協忍不住,也是擡眼向上看去,耳邊也終於是聽到了曹操的話語,『修建此殿之時,陛下方至許縣,公倉之中並無合用大梁,乃荀氏太公獻其珍……』

    『(¬_¬)?』劉協一時間搭不上話。

    『此磚,需密窯燒造,採濱水之土,合工百計,模以制之,成者,不足其半……』曹操繼續說道。

    劉協垂下眼瞼,看着起先他也毫不注意的那些青磚。

    『陛下,可知何爲小康?』曹操忽然蹦出來這麼一句。

    『小康?』可惜劉協不是穿越人士,否則定然也會認爲曹操是不是被什麼附體了,想了半天之後方說道,『民亦勞止,汔可小康?』

    曹操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說道:『陛下可知昔者仲尼與於蠟賓,言及何事?』

    劉協皺起了眉頭,似乎隱隱約約猜測到了曹操要說一些什麼,『這個……』

    『今大道既隱,天下爲家。各親其親,各子其子,貨力爲己。大人世及以爲禮,城郭溝池以爲固。禮義以爲紀,以正君臣,以篤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婦,以設制度,以立田裏,以賢勇知,以功爲己。故謀用是作,而兵由此起!』曹操聲音低沉,在大殿之中滾動着,就像是隱隱的風雷,『禹、湯、文、武、成、公,未有不謹於禮者也。以著其義,以考其信,著有過,刑仁講讓,示民有常。如有不由此者,在埶者去,衆以爲殃,是謂小康……』

    劉協盯着曹操,說道:『司空不妨直言……』

    『哈,何謂小康?天下無大同,唯有求其康!』曹操斬釘截鐵的說道,『如今社稷動盪,罪歸何人?如陳年積弊,只可徐徐而治,豈容虎狼之方?』

    劉協冷笑了一聲,說道:『司空之意,之前種種,便是和煦手法,溫潤藥方了?』

    曹操也是笑了,笑容也漸漸變冷,說道:『陛下可知光武爲何定於雒?非居於雍?陛下於太廟之中,拜於光武案前,可有稟明欲棄祖宗基業乎?』

    『大膽!』劉協怒而立起,『愛卿若能相輔,則厚之!不爾,亦可垂恩相舍!』

    曹操也站起身,拱手說道:『陛下若能相信,則居之!不爾,亦可就此而別!』言畢,曹操再次拱了拱手,便退出了大殿。

    大殿空空蕩蕩,不相關的侍從奴婢早就遠遠的避開。陽光透過硃紅色的柱子和懸掛的紗幔,潑灑而下,落在曹操的眼前,而身後,卻是大片的陰影。

    曹操走出了大殿,或許是陽光有些刺眼,又或是什麼其他的原因,曹操停留了片刻,眯着眼仰頭望了望天空,然後便重新直起腰,仰着着頭,向前大步而行。

    風,徐徐而過,捲動了曹操的衣袖,卻吹不動曹操身上的衣袍。在陽光的照耀之下,一兩處汗溼的印跡,似乎將曹操後背衣袍上的紅色染得更紅,黑色也暈得更黑……

    劉協久久的站在大殿之中,半響沒有挪動。

    光明似乎就在眼前,就在大殿的門口,可是在那一片光明當中,似乎也只能看見光,純粹的光,刺得劉協眼有些生疼,也看不見在那一片的光暈當中究竟是怎樣的景色。

    『唯求小康……』劉協喃喃的唸叨着,『唯求小康……天無大同,唯求……』

    一個身影悄悄的出現在大殿門口的光之中,矮小且謙卑,『陛下……』

    『……』劉協回過神來,『擺駕,去太廟……』

    小黃門忙不迭應答下來,然後在前引路。

    劉協走了幾步,忽然停了下來,轉頭又看了看他平常極少關注的那些東西,大殿的橫樑,木板,青磚,窗花,畫檐……這些一度在劉協眼中是習以爲常的東西,似乎也是毫不起眼的東西。

    小黃門發現了劉協停了下來,也連忙停了下來,往回走了兩步,弓着身,默默的在一旁等候。

    劉協回過神來,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舉步向前。

    光武定都於雒。

    就像是平常裏面根本就不關心,也沒有在意大殿裏面的磚石樑木一樣,劉協對於這個事情也似乎認爲就是如此,習以爲常,根本就沒有去多想一下這些東西的來龍去脈。

    是啊,爲什麼?

    當年在長安的時候,似乎也說過這個事情,大殿之上的紛紛擾擾,爭論不休,對了,呵呵,似乎還記得當初斐潛是這麼說的——『京兆之所,漢興之地,河洛之水,光武之域,雖有名別,實則無差,皆爲漢地漢城漢民也,陛下無需爲此煩慮。正所謂陛下所立之所,何處不是宣德殿,陛下休憩之地,何處不是芳林苑?陛下可自抉之……』

    呵呵,真是說得不錯啊。

    就像是天空就是天空,大地就是大地一樣的正確,可是,真的就是毫無分別麼?

    太廟就在眼前。

    這裏是光武的太廟。

    是的,只有光武。

    劉協沉默着,走進了太廟。

    描金靈牌,莊嚴肅穆,高高在上。

    自己身上流着光武的血脈,自己也希望自己能夠像光武一樣,振興大漢,重新讓大漢脫離困境,煥發光彩。

    恍惚之間,劉協忽然想起了當年父親在他還小的時候說過的話,『你想要做天子麼?如果想要做好天子,就別輕易相信別人的話,誰的話都不行!』

    『那……那……連父皇,嗯,太后的話,都不能信麼?』當時還是一個小屁孩的劉協,抱着劉宏的脖子,滿臉疑惑的問道。

    父親大笑起來,『也不行!記住了……千萬別輕信!』

    現在想起來,當年父親的笑容,其實潛藏了一些傷感。或許父親當時只是有感而發,也並沒有想到還是屁點大的劉協能聽得懂聽得進去,所以也就說了說而已,但是現在劉協忽然感覺到了父親當時的心情……

    一種無窮無盡的孤獨感就像是潛藏在太廟黑暗陰影之中的幽魂,轉眼之間呼嘯而出,纏繞在劉協身上,使得他手腳都有些發涼。

    這天下,究竟還有誰可信?

    誰能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