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3章 一個時代的弊端
類別:
歷史軍事
作者:
馬月猴年字數:4419更新時間:24/06/28 20:13:09
長安城中,驃騎將軍府衙大堂。
沉悶的氣氛如同無形的重石一般,壓得韋端辛毗兩人脖子裏的骨頭似乎都在咯吱作響,艱難的像是生鏽了一樣,就連轉頭擡頭這樣簡單地動作都很難。
不僅是如此,就連一些長安的本地官吏,比如像是杜畿和李圓這樣的長安本土官吏,都是低着頭,不敢和斐潛視線碰上。
昨夜長安郊外,有匪徒襲擊了一個莊園,雖然說遊騎也在接到了報警之後趕到了現場,但是損傷已經產生了。一部分殘留的匪徒被擊殺,而另外一些提前離開的,就一時間也追不上,經過審問,這些匪徒其實就是前一段時間在長安左近被驅逐和抓捕的渭南遊俠……
於是乎,早上點卯議事,韋端和辛毗便一同請罪。
這件事情是他們兩個人主要負責的,出了問題自然是一同請罪。
還行,沒有相互推諉,不過按照韋端和辛毗的智力,也應該不會犯下這麼低級的朝堂錯誤來。出了問題,首先便是面對問題的態度,如果連態度都不正,還扯來扯去,斐潛也不介意讓這兩個人看看什麼花兒最紅。
其實昨夜出現了所謂『遊俠』的暴亂,也並不奇怪。這些『遊俠』已經習慣了之前大魚大肉的生活,習慣了今天百金來,明日百金散的日子,要讓他們重新迴歸正常人的生活,對於這些人來說,真不是能夠習慣下來的。就像是那些爲了金錢出賣肉體的,說賺夠了錢就做回好人,那有那麼容易?
別想歪了,不單單是指女性,而是男女都一樣。
畢竟人類最爲古老的職業,就是殺手和支女。
這些已經習慣刀口舔血,又不願意參軍上戰場的『遊俠』,既然不願意迴歸正常人生活,就不用迴歸了。
斐潛壓了壓怒火,說實在的,他原本就對於這些大漢士族官吏沒有什麼太高的希望,但是沒有想到這個問題比他原來想象的還要更加的嚴重。
或者說,這也不完全是士族子弟官吏的問題,是整個社會結構的問題。
斐潛有下令麼,有三令五申麼?
有的。
韋端辛毗有大力清剿抓捕麼,有盡心盡力麼?
也基本算是有的。
但這種情況,就像是後世的那些無人區一樣,在那些區域之內,法律歸於法律,罪惡歸於罪惡,人情歸於人情,似乎都可以單獨存在並且毫不相干。
這個時代,最嚴重的問題就是最下層的那些百姓,是聽不到朝堂聲音的,也難以接觸到朝堂的變動。就拿黃月英昨天寬慰斐潛的話來說,得到實惠的,也就是長安這個京都左近的普通民夫民婦而已,至於更偏遠的地方,像是漢中,甚至隴西,其實變化並不是很大。
畢竟今年有青龍寺大論,很多百姓自發的做着青龍寺大論的生意,需要的僱工自然也就多了,那麼自然就減少了因爲沒有收入和保暖而凍死的人數。
斐潛在當下推行了不少的新政,最爲重要的並且和普通的民夫民婦最直接關聯的,就是新田政。
可是這個爵田制度,當下所影響最大的,依舊是參與到斐潛這個集團當中來的,還有哪些獲得了軍功,或是犧牲了的兵卒,他們的家庭才在最短的時間之內,明白了什麼叫做『爵田制』,而哪些從他爺爺的爺爺就開始,然後幾代人都在一塊田上耕作的民夫,他們明白的最大的事情,就是每一年要交的賦稅是多還是少……
這是大漢的弊端,也是一整個時代的弊端。
第一年因爲『爵田制度』,得到了實惠的民夫自然興奮莫名,然後就有一大堆的沒有參軍,也沒有軍功的民夫起來鬧事,說他們爲什麼沒有獲取地租賦稅的減免,是不是驃騎將軍心眼長偏了……
第二年,那一些新參軍的,新增加的『爵田制』而獲得了減免的民夫高興了,而最早一批減免的民夫又開始不開心了,覺得他們明明是更早的,怎麼現在還跟這些新來的傢伙享受一樣的標準?難道不應該是更好一些麼?
第三年,就有人來問了,爲什麼沒有新的減免,什麼時候才有新的減免?
有覺得跟着驃騎將軍前程遠大,必然會越來越好的民衆,自然也有覺得什麼事情都跟自己沒有關係,只關心自家飯碗裏面能不能多兩顆米的民夫。
願意跟着驃騎將軍前行的民衆有很多,但是那些麻木的,自私的,只顧自己的民衆,也同樣很多,甚至比前面一部分還要更多。
這些民衆對於大漢當然有情感,但是對於他們自己的家庭更有情感……
大漢朝堂或是國家未來,距離他們很遠,但是鄉裏鄉親的這些雞毛蒜皮,距離他們很近。
所以大漢王朝,甚至到了後世,都不是在十字街頭貼個告示,就可以天下鹹知……這樣的情形,只適合遊戲當中。
這些還不是很跟上節奏的民衆,對於長久以來就存在的這些三輔遊俠,多少還是偏向於遮蔽和隱瞞的,畢竟大漢推行『親親相護』的律法已經是三四百年了,在很多較爲偏遠一點的地方,在這些民衆觀念裏面,他們替這些遊俠來掩護甚至欺瞞官府官吏,不是一件錯事,而是一件理所當然的正當之事。
都是鄉裏鄉親的,都是看着光屁股長大的,難道有了事情不幫忙,還去幫什麼外來的人不成?這要真這麼吃裏扒外的將這些人供出去,還有什麼臉面跟鄉里人打招呼?
所以韋端辛毗在長安城中可以做到清剿抓捕,也有成效,但是一到了城外,或是那些更遠一些的地區,就有些用不上氣力了,也是在所難免的……
而對付這種大漢三四百年積累下來的弊端,有一說一,縱然如同龐統和荀攸這樣的智者,也未必能有什麼特別好的主意,畢竟『歷史局限性』這幾個字可不是簡單地筆畫拼湊。
『來人!傳雲道長來一趟。』
斐潛打破了沉寂,看了一眼拜倒在堂下請罪的韋端和辛毗,『二位起來罷,且先落座……』
『謝主公。』
『謝過驃騎。』
二人說完,對視了一眼,然後緩緩的退到了自己座位之上。
『雲道長?』不管是韋端還是辛毗,在心中都浮現出了同一個疑惑,這種事情,不找徐晃出兵捉拿,不讓龐統清查官吏,反倒是先找雲逸?
能有什麼用處?
不過韋端和辛毗自然不會傻乎乎的就這麼說出來,而是低下頭,靜靜的等候着。
一旁的龐統皺着黑包子臉。
荀攸到是依舊一副平靜如水的樣子。
至於更靠外一些的杜畿王昶等等,基本上來說也是沉默着,等着斐潛揭開謎底。
後世經驗之中,像這樣的問題是怎麼做的呢?
當然是發動羣衆搞羣衆……
那麼要怎麼發動羣衆呢。自然不說還像是之前那樣在十字街頭貼告示,然後派兩個人宣讀就算是完事了。這樣的舉動已經證明了最多只是能在城鎮當中起作用,而更爲寬廣的鄉村之中,就基本上傳遞不過去。
既然用官吏在這個方面上,信息傳遞不暢,那麼就換一條路子來走。
……????????……
韋端和辛毗帶着一些人手,遠遠的看着雲逸帶着一羣道士在村口曬穀場上忙忙碌碌,然後又是相互看了一眼。
驃騎將軍的這個方法,真的能管用麼?
村裏的人一開始也是心驚肉跳的遠遠的看着,不敢上前圍觀。
出事的莊子距離這個村子並不是很遠,昨夜先是火光衝天,聲音嘈雜,然後又是騎兵鐵蹄轟然而過,今天一大早又是滿臉橫肉的門下曹兵隸前來詢問情況,攪得人心惶惶……
現在又來了一羣道士,這是要做什麼?
雲逸這些手下道士,佈置起來倒也是純熟,畢竟在長安左近也辦過不少場次的法事了,只不過還沒有到像現在算是比較偏的鄉村來。
村寨裏面的百姓,驚奇又害怕的看着這些道士們忙碌着,看着一杆杆的??矗立起來,然後又是一件件的法器被擺了出來,上面七扭八拐的符文顯得那麼神祕和權威,還有些穿着花花綠綠的衣服的帶着面具的傢伙,赤幘皁制,手中還舉着大鞀,這似乎像是要跳大儺了?
哦,這就有些意思了哈……
村民們望了望站在遠處的韋端和辛毗等人,見他們似乎沒有上前的意思,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後好奇心漸漸大了起來,壯着膽子慢慢的開始往曬穀場上彙集。
大儺主要主要誕生在商周時期,從華夏的巫之處傳承而來,最開始主要的目的就是『驅瘟疫』,說是人世間一共有十二種瘟疫,比如鬼虎、旱魅、不祥、磔死、寄生等等,正常來說,整個大儺過程,就是以舞蹈來表示瘟疫開始橫行,然後人間苦難,神獸出動,驅逐瘟疫,然後獲得人畜平安。
不過呢,這一次的大儺,出動的並不是神獸來驅趕瘟疫,而是道士。
當道士們開始以一種整齊有序的動作和口佔出現在『瘟疫橫行』的曬穀場上,然後向着四周潑灑着符水,舞動着桃弧、棘矢將代表着瘟疫的怪獸擊打得四散奔逃,揮舞着土鼓大鞀,代表着將瘟疫從世間清除之後,最後再將代表着豐收和解藥的赤丸、五穀往人羣當中潑灑的時候,村寨裏面的民衆頓時歡騰起來,紛紛哄搶着那些裝着赤丸和五穀的小袋子……
鼓號齊鳴之中,雲逸穿着金絲繡花皁制八卦道袍徐徐站上了簡易的木臺,一副仙人模樣,頓時就鎮住了全場。
要怎麼說呢?
人要衣裝,佛要金磚,呃,金裝,這句話雖然俗氣,但是也頗有道理。至少這些村民看見了雲逸出場,臉上的表情看起來似乎比看見了韋端辛毗的手下都還要更尊敬……
尊敬和畏懼,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情緒。
這種差別自然讓韋端和辛毗兩人,都有些若有所思起來……
雲逸先是熟練的宣揚了一番新道教的理論,並且讓手下的道士表演了一番神通,雖然不至於什麼油鍋洗手,但是符文不用火就可以自燃,符水可以讓惡鬼顯形的老套路,依舊還是很管用,引得村民一陣陣的吸涼氣,越發的敬畏起來。
嗯,這些所謂的神通手段,其實在張家三兄弟的時候都已經出現了,也並非是雲逸,或是斐潛的創舉。
接着,雲逸就一種悲天憫人的姿態來表示,他夜觀天象,知道此地必有大劫,血光涌動,將導致生靈塗炭,人畜皆亡,又稟報了驃騎將軍,驃騎將軍憐憫百姓,特令他前來此地化解云云……
『這地方有血光之災?!』
『可不是麼?昨天那什麼……可不是血光之災麼?』
『我聽人說,昨夜可死了不少人啊,可憐村尾王家小三,不就是死了麼……他娘都哭了一夜了,我經過的時候,聽都怪難受的……』
『天可憐見的……』
『說起來,這一次二狗子做的真不地道……』
『噓,小聲些……』
村民議論紛紛。
雲逸見差不多了,便宣稱如今瘟疫之鬼,狡猾無比,已經附於人身,日間爲人,夜間爲鬼,平日裏音笑依舊,背地裏就食人血肉!講得是繪聲繪色,甚至還拿出了幾塊頭骨大腿骨什麼的,悲切的表示這就是他的一個同道,結果被人形化的瘟疫惡鬼迷惑,結果被吃得血肉全無,肝腸無蹤,只剩下了白骨寥寥幾根,還要瘟疫惡鬼利用,永世不得安寧……
雲逸說得悲切,甚至有些淚花閃動,讓臺下的村民也有些忍不住一同唏噓,還有的村民也是義憤填膺的大聲謾罵這些惡鬼起來。
見此情形,辛毗不由得用袖子遮面,咳嗽了兩聲。
韋端也將臉扭到一邊去……
別人可能還不清楚,但是跟着雲逸一同而來的韋端、辛毗兩個人會不清楚麼?這雲逸手中的頭骨大腿骨倒是真的,但是絕不是他的什麼『可憐的同道』的,而是雲逸在路上野草從中給撿來的……
這些年頭雖說大體上平穩了下來,但是前些年死的人也很多,在無人經過之處白骨嶙峋多得很,根本不用太費心就能找得到。
村民之中忽然有人悲號出聲:『我可憐的兒啊!定是讓那被惡鬼附身了狗二吃了啊!天殺的啊!』
村民中略微騷亂了一陣,讓出一塊空間來,一名老婦踉踉蹌蹌的到了前面,撲倒在地,向雲逸叩首哭訴道:『請天師憐憫啊,做法收了被惡鬼附身的二狗子,還我小三兒安寧啊……』
韋端和辛毗恍然而悟,頓時對於驃騎將軍之策無比佩服,揮了揮手,帶着手下向前。既然都已經做到了這樣的地步,接下來要怎麼做若是還要驃騎將軍一一交代,那真還不如找個地方自我了斷得了!
旋即不久,二狗行蹤暴露了出來,和衆多隱藏在各地的殘留遊俠浪蕩子一同,在關中推行的『清除附身惡鬼』活動當中,被絞殺乾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