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1、對不起,磕頭了,砰砰砰
類別:
都市言情
作者:
一碗魚生字數:5524更新時間:24/07/02 13:45:37
孟時優點不多,唯一能拿的出手的大抵就是臉皮厚。
他渾然沒有爲自己摔進教室,差點一屁股坐倒的狼狽出場方式,感到哪怕一絲不好意思。
自然的調整了一下站姿,把兩條爲了保持平衡,分的有些開的長腿收回來。
嘴裏發出兩聲清嗓子的嗯嗯聲後,擡手對望着他的幾十個少男少女壓了壓。
表現出一副你們不要在意我,繼續聽課的校領導姿態。
還挺唬人。
教室裏靜了下來。
只是還沒到同學們開始猜測他爲什麼會出現在這裏,爲什麼會躲在教室後門。
就看到這貨咧着嘴,在冬日穿過教室後門,讓人略感寒冷的西北風中,笑的陽光燦爛,對講臺上的夏琴,喊了一聲:媽。
這一聲把教室裏的人都給整懵逼了。
他們怎麼也想象不到,孟時這樣性格的人,會是暗地裏被叫做“滅絕師太”的夏琴的兒子。
還有幾個知道孟時是孟愈遠的兒子,特意去瞭解過孟愈遠的同學,下巴都快掉地上了。
他們腦袋僵硬的轉向站在講臺上,看向同樣因爲孟時到來而驚訝不已的夏琴。
這個整日沒有笑容,對學生無比嚴厲,私底下被叫做滅絕師太的初中數學老師,竟然是和崔建軍齊名的樂隊破土吉他手的老婆……
這世界太瘋狂了。
“臥槽……孟子哥是師太的兒子……”
打開教師後門的那個同學嘴裏發出了一聲,情緒難明的低吟。
他因爲太過激動,以至於把夏琴的外號直接叫了出來。
這一聲,好似課間被幾個損友擡起來,岔開腿往柱子衝去,痛苦驚駭中又帶着古怪的滋味。
孟時斜眼向他看過去。
他便像被捏住脖子的大鵝,長音戛然而止。
但他這聲“號子”,也激活了教室裏的八卦之魂。
“難怪老……難怪夏老師突然在課上給我們放視頻呢,原來如此……”
“對對對,還答應算孟時視頻裏賭男女的概率……”
“老……班主任平時可不開玩笑的……”
“所以咱班主任還是陳子瑜的……孟時是陳子瑜的舅舅,舅舅的媽媽叫什麼?”
“叫……現在是說這個的時候嘛!”
“孟子哥不是在拍戲嗎,怎麼突然來這裏了?”
“看班主任的表情,好像也很意外。”
“不會是個整蠱吧?怎麼也沒辦法把師太和孟時聯繫在一起啊……”
“是啊,老滅絕怎麼可能教出孟時這樣的人……”
“對啊,對啊,玩搖滾,拍視頻,老……數學老師的兒子應該是埋頭讀書的人才合理。”
“小點聲……小點聲……”
教室裏響起了淅淅索索,如同樹葉被風吹動一般的細碎議論聲。
夏琴擡手下意識想要維持課堂秩序,但看到站在教室後面的孟時,又把手輕輕放到了講臺上。
她想起了,孟時如這幫孩子一樣年紀的時候,對自己的態度並沒有什麼不同。
二中是個老學區,老學校,同樣也是本縣裏口碑相對較差的學校。
二中的學生在各個方面都相對差一些,所以,大部分老師對學生的要求也比較低。
甚至低到,只有不影響課堂秩序,不打擾想學的人學習,便可以想做什麼便做什麼。
這樣的學校和教育背景,想來每個地區都有一個,並沒有什麼稀奇。
只是夏琴在教育方面是嚴厲的。
這種嚴厲,不會因成績好壞,關係親疏分作三六九等。
她佈置的作業,誰都要做,她帶的班級,遲到早退曠課,都會通知到學生家長。
時不時還會墊着腳在教室後門進行死亡凝視,收一批電子設備。
除了家長會,期中期末考試結束,還會花相當多的時間,騎着電瓶車對大部分學生進行家訪。
夏琴知道自己這套繼承與自己老師,讓自己從一個單親漁民家庭,成爲一名老師的的嚴厲教育方式。
正隨着時代向前,在思想越發早熟的學生中,顯得不討喜和不合時宜。
但她並不因爲學生的疏離,以及爲了高升學率獎金而壓迫學生的閒言碎語,進行調整。
夏琴望着一臉笑容站在教室最後一排的孟時,心情很複雜。
她可以不在意自己職業生涯中,其他學習不好,依舊取得不錯成就的學生。
可以很坦然的面對,“當初真後悔沒有聽夏老師話好好讀書,現在只能當個包工頭,一年忙到晚就賺個百十來萬,不像某某大學生坐辦公室”,這類來自曾經學生的調侃。
但沒法面對孟時,可能會有的任何指責。
她覺得孟時正和孟愈遠一樣與自己漸行漸遠漸。
夏琴一直覺得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三個男人,都不曾愛過自己。
父親在她年幼的時候落了海去。
丈夫和兒子則像風,短暫的吹拂過自己生命,然後攜帶追隨他們的“砂礫”、“塵土”、新鮮的、泛黃的“葉片”呼嘯着離開,去往自己一輩子都不會到達的遠方。
夏琴心跳的很慢,望着摸頭憨笑的孟時,露出一個自己不太擅長的微笑。
她知道對孟時笑的時候很少,想在往後表現的積極些。
但終究不擅表達,顯得侷促了點。
孟時給夏琴同志當了兩輩子兒子,知道她是個很沒安全感,卻又死裝強硬的人,對她這種表現並不感到意外。
這樣就很好了。
他瞄了一眼,剛剛拿在手裏的煙確實彈到樓下去了,而不是掉在走廊上,笑嘻嘻往講臺上走。
……
黃妃妃沒回頭看孟時,也沒有去看站在講臺側方的夏琴。
她知道這種行爲是很刻意的讓自己顯得與衆不同。
但依舊倔強的將自己的眼睛,牢牢釘在多媒體旁邊的幕布上。
視頻裏。
孟時問翁冰冰。
“談過戀愛嗎?”
始終保持禮貌笑容的翁冰冰,嘴角的笑容終於淡了下來。
黃妃妃對電影賞析,剪輯軟件沒有半點瞭解。
還是在孟時問出這個問題之後,看到了一個明顯的剪輯點。
因爲翁冰冰臉上又掛上了禮貌的笑容,卻沒有對孟時的問題做出迴應。
孟時又問:“失去過重要的親人嗎?”
翁冰冰搖頭說:“沒有,父母,爺爺奶奶,外公外婆都很健康。”
孟時說:“夏天的時候,年哥給我打電話。”
“他說,阿爺已經下不了牀了,問你要不要回來一趟,見他最後一面,如果沒時間也沒事。”
“我沒有回答,只是想,這是阿爺會說的話,記憶裏他是這樣一個人。”
“年哥沒聽到回答,又說,我聯繫不上小叔。也就是我爸。”
“我說,我回去,但我孟愈遠不知道能不能聯繫上。”
“然後,我就回了夭山。”
“阿爺出殯後一天,孟愈遠給了個電話,說,我死了你會怎麼樣?”
“我說,你晚點死吧,送葬挺累的,我緩一緩。”
孟時說話的表情始終很冷淡,語速不緊不慢。
黃妃妃突然感覺有點冷,縮了下脖子,伸手把敞開一條縫的玻璃窗拉上。
閱讀總是抽象的。
她看《局外人》覺得主人公莫爾索那種面對世俗的疏離,很酷。
雖然她沒有經歷過親人離世,但覺得親人離去,好像也就那樣,自己應該不會哭嚎,落淚。
死亡很抽象。
可,真正看到一個人活生生在自己面前,波瀾不驚的,冷漠的,講述這些,所帶來的衝擊遠遠不似紙面上看到的那般輕鬆。
黃妃妃終於忍不住望向已經走到講臺上,她心裏覺得很裝的孟時。
孟時往夏琴走的時候,一直帶着笑,頭微微往上擡,腳步輕快。
一看就覺的他現在的心情很好,很驕傲。
學生們覺得,他像個期末考的很好,拿着成績單趾高氣昂回家,等待老媽誇獎的嘚瑟人。
夏琴站在講臺側面,一隻手搭在講臺上。
孟時伸手握住她的手腕輕輕擡起來,然後一側身從講臺和她之間溜了過去,轉身,另一只手挽住她的臂彎,得意的擡着下巴說:“這是我媽。”
一瞬間,教室裏所有人都能感受到,這貨真心爲自己是夏琴兒子感到驕傲。
雖然他們不知道,一個不怎麼被學生喜歡的初中老師,這有什麼值得他驕傲的。
黃妃妃看着眼前跟個憨批一樣孟時,又轉頭看屏幕裏的孟時。
“阿爺的葬禮過後,我在村裏待了挺長一段時間,有一天謝向傑聯繫說,秦川要開演唱會了,來不。”
“我是不想去的,不想動。”
“陳與發了一首歌過來,是秦川久違的大衆審美作品《無法老去》。”
“第二天,陳與發了條信息,說樓三車禍走了。”
“那天天氣很好,星星很多。”
“第二天,我買了張車票。”
“去四九城的。”
“坐旁邊的人放了首歌,是《記憶中腐爛的故里》,他問我,聽得懂這首歌嗎?”
“我說,挺難聽的。”
“他說,難聽?這就是你對神曲的評價。”
“我說,感覺你挺懂他的,我有爲了紀念他開的演唱會的票,黃牛五千,我四千五賣你。”
“他啐了我一口,說,俗。”
“然後我就睡覺了,夢到一姑娘,醒了以後,覺得自個好像應該找個女朋友。”
這段視頻,孟時一直在說,翁冰冰聽的嘴巴合不攏。
作爲秦川的現任主唱,孟時言語中沒有表達出一絲一毫對樓三的敬意,反而表現的不如一個普通路人。
黃妃妃覺得孟時說的事,挺有意思,有點冷麪笑匠,一本正經將笑話諷刺人的滋味,但心裏卻莫名堵得慌,根本笑不出來。
教室裏,孟時挽着夏琴的臂彎,說:“昨天聽小魚說,夏琴同志準備在課堂上放我的視頻,這可能是我這輩子最高光的時刻,給我高興的一晚上沒睡好,一大早的車就回來了。”
夏琴擡頭看他,笑容逐漸柔和。
她想起孟時對她唱的——媽媽,這個世界會好的。
是不是,孟時的世界會和孟愈遠不一樣?
它會不會沒有那麼大。
會不會只是一個家庭。
媽媽,這個家會好的。
是不是這樣?
黃妃妃看看笑的跟個孩子一樣的孟時,又看看視頻那個,冷淡講述自己試圖兜售樂隊前主唱紀念演唱會未遂,又夢到姑娘的冷漠傢伙。
她感覺自己裂開了。
不對,不是她裂開了,是孟時這個人裂開了。
這人神經病啊!
除了她已經沒人在意的視頻裏。
翁冰冰小心翼翼的問:“孟先生現在是秦川的主唱吧……”
她是在提醒孟時,這番言論多少不合適。
孟時身體往後靠了靠,用很放鬆的姿態說:
“首先,我並不是一個真正冷漠的人,我和大多數人一樣,只是我並不像和大多數人一樣,在他們覺得必須難過的方面難過。
樓三去世了,所有人都在轉發他,紀念他,哪怕他們壓根不瞭解他。
所有人都覺得我應該難過,所以,他們會因爲我表現出來的冷淡,而懷疑我的本質——孟時真特麼不是人。
假設大多人的難過,是真實的情感抒發,我的不難過也是真正的我。
這種情況下,問題來了,我需不需要在所有人認爲我必須難過的時候,表演難過?
是不是,我表現的不難過,我做的一切,在那些難過的人眼裏沒有絲毫意義?
他們是不是可以因爲我的不難過,也審判我?”
黃妃妃聽完這番話,只感覺自己腦子轟的一下,整個人呆滯了,以至於孟時把視頻暫停了,她都沒有發現。
孟時鬆開夏琴的臂彎,雙手放在講臺上,對下面的同學說:“我知道你們之中,大多數人不太喜歡你們的班主任,特別是這個年紀,嚮往自由,不喜歡被約束,不喜歡在上面的人。”
“就像我現在走進這個教室,直愣愣站在你們面前,叭叭叭的開始講大道理,你們便會在心裏想,這貨什麼玩意,裝你媽呢?”
他沒等下面的同學反應,雙手一攤,說,“沒錯,現在我就是在裝我媽。”
下面有人沒忍住,笑了出來了。
這話屬實沒法反駁。
夏琴也有些忍俊不禁。
孟時笑着指了指最後一排,剛剛開門讓他摔進來,又在他跟前叫夏琴“師太”的傢伙,說:
“這位同學,把你椅子搬上來放講臺下面,這節課我裝一下我媽,讓她坐下面和你們一起看我裝的像不像。”
被孟時指到的那個同學楞了一下,他同桌推了推他,說:“孟子哥點名了,搞快點。”
陳培轉站起來扭頭對同桌咬牙低聲說,“這是赤裸裸的報復!”
椅子給出去,他就要站着了。
他同桌看熱鬧不嫌事大,說:“誰不知道孟子哥這人心眼小,你叫夏老師綽號被他聽到算是死定了。現在擺在你面前只有兩條路,放學跑快點別被逮住了,或者現在上去給夏老師磕頭認錯。”
陳培轉想到孟時在嗶站“孟人屠”的綽號,以及平時視頻裏的作風,表情一滯。
孟時敲了敲講臺,說,“嘀咕啥呢,不要耽誤大家時間。”
陳培轉一激靈,拎着自個的椅子,噌的一下從最後一排竄到了前面。
孟時指揮他把椅子放在第一排的過道上,喊住他,看着他的眼睛,隨意的問:
“這位同學很有奉獻精神,看來平時應該挺尊重老師,叫什麼名字啊?住哪?平時是騎車上學吧?路況好嗎?”
要死,真的要堵我啊!
孟時和賈樹道、吳怡、潘雅安,這些在公司擔任很長時間的高層之間對話都沒落過下風。
玩笑式言語,依舊讓陳培轉頭皮一麻。
他腦子一抽,想起同桌的話,對着夏琴就是一個鞠躬,脫口而出,“夏老師對不起!”
然後是砰的一聲……
二中椅子是那種合成板,帶靠背。
陳培轉在椅子後面一鞠躬,腦門磕上去,發出一聲悶響。
班級裏的同學都知道孟時特意點名他是什麼原因,只是沒想到這貨真給班主任磕了一個。
哈哈哈,笑不活了。
陳培轉同學的社死,讓教室裏充滿了快活的氣氛。
只有夏琴急忙去查看他有沒有傷到。
好在用力不是很猛,腦門上還蓋着劉海,扒拉開只是額頭上有點紅,在他漲紅的臉映襯下,倒不顯眼。
夏琴見沒事心裏鬆了口氣,對一衆笑的停不下來的學生說:“叫什麼都不會影響我是你們的老師,老師從業很久很久了,什麼學生都見過,不影響的。”
學生們漸漸停了笑。
陳培轉突然心裏一酸。
他打小成績就不好,生性頑皮,又在同齡人中高高大大,便時常和鄰居輟學的小混混一起玩。
小學時老師就評價他是爛泥扶不上牆。
家裏也不怎麼管。
只有升初中班主任怎麼都不放棄,一次次考試後叫到辦公室講題,一次次家訪……
孟時看他低頭站在夏琴面前,想起德國哲學家雅斯貝爾斯,說過的一段廣爲流傳的話——
“教育的本質意味着:一棵樹搖動另一棵樹,一朵雲推動另一朵雲,一個靈魂喚醒另一個靈魂。”
孟時看着教室裏一顆顆樹,一朵朵雲,一個個靈魂,從講臺上下來,伸手搓了搓他的腦袋,笑道:“放學一起走吧。”
陳培轉擡起頭。
孟時說:“我喊人放學後給小魚小橋送點禮物……”
他停頓了一下,伸手在虛空畫了一個圈,把教室裏所有人都包進去,繼續說:“現在算上你們,都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