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6、苦、集、滅、道

類別:都市言情 作者:一碗魚生字數:3291更新時間:24/06/28 19:23:33
    《空禪》的攝影叫楊樹。

    當葉上末、陸成康他們這一撥,具有相當水準的攝影師,紛紛改行當導演後。

    他應當是國內電影,在今後一段時間內,最有希望坐上攝像頭把交椅的人選。

    季紅婷因爲她的性別,很早之前就被冠以國內第一“女攝影師”的稱號。

    在《風歌》中,楊樹表現出了令人嘆服的技術水準。

    影片畫面傳達出來的韻味,使得觀衆必須要在電影院中看膠片拷貝,才能完整領略和體會。

    即便《風歌》在畫面控制上,多少會有一些葉上末的影響。

    如同讓季紅婷獲得國際電影節最佳攝影獎的《啞巴》,受到了陸成康影響一樣。

    但總體來說,楊樹還是成功地樹立了自己的風格——節制、保守。

    在絕大部分時間裏,鏡頭的移動都謹小慎微,基本排除了所有“不必要”的運動鏡頭。

    這種風格缺點是敘事方面的單一和沉悶,優點在於通透的畫面和真實細膩的質感。

    這場戲開始於倫珠卓瑪的咳嗽。

    她坐着眉頭微蹙,袖口掩住口鼻,剋制的咳嗽。

    楊樹的攝像機好像隨着聲音移動,轉到站在她身邊的韓鷺臉上,再隨着他輕輕搖擺的肩膀,往下。

    韓鷺研墨的手,有一瞬間的停滯,再恢復到原本的節奏。

    韓鷺一圈圈轉着墨,說:“病了好久,怎麼還不見好,明日我給你帶些藥來吧。”

    鏡頭從特寫轉爲拉長。

    倫珠卓瑪掩住口鼻的右手往前伸,提起架在小火爐上的茶壺,倒茶,茶壺蓋突然滑落,掉在書桌上。

    “咔。”

    葉上末從監視器後面站了起來了,兩隻手擡起來,敲了敲,示意倫珠手上的動作不對,又坐下。

    這是一段長鏡頭,從倫珠咳嗽開始,到她死亡結束。

    有任何不對的地方,都會被第一時間中止,重新來過。

    倫珠似乎還沒有從程道給她上的“課”中回過神,又連續被咔了兩遍。

    葉上末起身離開監視器,去詢問倫珠出現什麼問題。

    在孟時到來之前,這場戲已經走了好幾遍,都不是她這裏發生的問題。

    管斌蹲在孟時邊上,很想說,不會是咱倆影響她,然後被趕走吧。

    不過,他忍住了沒有說話,只是瞄了一眼孟時,繼續盯着韓鷺看。

    “休息五分鐘再繼續。”

    葉上末確認倫珠沒問題後,讓人把在外面候場的程道叫進來。

    倒不是倫珠說了什麼,就是那扇門外面是鋪設的真實雪場,氣溫低。

    葉上末坐回監視器後面,偏頭看看孟時。

    在他的心裏,孟時這次過來一定是遇到了什麼問題。

    一個二十來歲,不是科班出身的導演,哪裏能夠掌控電影劇組。

    陸成康不在國內。

    馮傑偉的性格沉悶,爲人刻板守舊,家裏父親又剛過世沒多久,被秦輕雪用人情請到劇組,能盡的心力有限。

    至於季紅婷,葉上末猜測她應該是把自個的班底留下,本人不在劇組了。

    她這個人,葉上末瞭解,如果覺得你不行,壓根不會浪費時間。

    葉上末見孟時只是盯着監視器看,遲遲沒有要開口的意思,準備給他個臺階下,說:

    “知道爲什麼給她設計一個病弱的形象嗎?”

    孟時說:“在一個仙俠世界觀裏,設計一個咳嗽了很久的角色,是不小心,還是故意的?”

    “當然是故意的。”葉上末覺得孟時這話說的有點臭,很沒水平。

    孟時嗯了一聲,又不說話了。

    “知道爲什麼給她設計一個病弱的形象嗎?”

    站在葉上末邊上的莊中田,突然開口重複了他的問題。

    葉上末擡頭,不知道他這是幹嘛。

    下一秒就聽孟時說,“佛講苦、集、滅、道四諦。

    苦,是世間所有的苦。

    集,是世間苦的原因。

    滅,是消滅所有苦之後的狀態。

    道,是達到滅的法門。

    佛說心有三苦,貪嗔癡,身有三苦,老病死。

    這是凡人無法逃脫的。

    倫珠扮演的兩個角色。”

    孟時伸手指了指,低頭閉眼找回狀態的倫珠,“這位,癡、病、死。”

    又指了指門的方向,表示遠方,“那位牧羊女,貪、嗔、老。

    她們有不同的背景,同樣的臉,代表了苦。

    主角的身份,輪/回,是她們的集。

    這場戲的長鏡頭,在房間內環繞了一圈,也象徵了一種‘輪/回’。

    環繞的長鏡頭,從病到死,照見了人生的‘痛苦’。神思用苦做‘道’,去推動主角到達‘滅’。”

    葉上末目瞪口呆。

    他很想,像在陸老爺子的飯店裏,那樣輕鬆的和孟時玩笑,說自己這個原作者都沒想這麼多。

    但他做不到。

    因爲孟時說的就是,他沒有跟任何人說過的,隱藏在最底層的東西。

    他看向孟時的表情,不再如同之前那般輕鬆。

    在他眼中,孟時一直是個年輕氣盛,但天賦卓絕的“孩子”形象。

    如果自己正常結婚,生個兒子,就該是這幅模樣,就是狂。

    所以,葉上末一直用長者的心態,俯視,容忍孟時。

    哪怕他叫囂着,要拍一部同題材的電影,證明他對空禪的看法沒錯。

    葉上末也從來沒有把他當做對手。

    就在剛剛,還想怎麼幫助他。

    但是,現在孟時對角色的剖悉,讓葉上末感覺背後有點發涼。

    孟時將二郎腿換了個方向,越過葉上末問莊中田,“對嗎?”

    莊中田抿了下嘴脣,將孟時的話對葉上末重複一遍,又問:“他說對嗎?”

    他本能的覺得,這樣的溝通方式很荒誕,但又不自主的按照孟時的規矩做。

    葉上末看孟時回答莊中田的問題,莊中田又將他的回答,轉述過來。

    一種空間錯亂的感覺襲來,一時間茫然的坐在那裏。

    葉上末覺得片場嘈雜的聲音逐漸遠去,下一秒又轟隆隆的迴歸。

    他喘了一口,好似從一場夢中清醒過來,看着孟時,說:“對。”

    這次,莊中田沒有將這個字,轉給孟時。

    他知道,如果再這麼做,葉上末一定會發飆。

    他知道,葉上末正處於即將暴怒的狀態。

    好在孟時和葉上末,好像同時對這次對話失去了興趣。

    一個起身,示意拍攝繼續。

    一個繼續和管斌一起盯着韓鷺。

    拍攝繼續。

    還是從倫珠的咳嗽聲中開始。

    倫珠卓瑪掩住口鼻的右手往前伸,提起架在小火爐上的茶壺,左手食指中指輕按壺蓋,邊倒茶,邊溫聲說:

    “不打緊的,過了這寒節,待天氣轉暖便好了。”

    孟時坐在馬紮上,將目光從韓鷺臉上,轉到監視器。

    他沒有將楊樹和季紅婷,放在一起比較。

    只是覺得,在一場光線晦暗不定,兩個角色之間以燭火作爲主光源的戲中,楊樹依舊保留了驚人的層次和細節,這是非常難得的。

    而不知道從什麼事情中,調整過來的倫珠,水平也在及格線之上。

    至少在這場戲裏面,孟時從她身上,看不出牧羊女的影子。

    楊樹扛着攝像機,以光源的發散方向,緩緩進行旋轉。

    等他走到一百八十度的時候,正對書房的門被強風吹開。

    程道帶着從頭頂照射下來的強光,如同蒼白鬼魅一樣,站立在門口。

    他一言不發,淵渟嶽峙,雙目直視韓鷺。

    幾乎同時,綁在倫珠卓瑪身上的威亞被拉動。

    她整個人沿着設定好的滑軌,摔在程道腳邊。

    程道月白色的僧袍下襬被風吹起,蓋在她的臉上。

    整個過程,程道的眼神沒有動一下,好像僅僅是一片雪花落在他的腳邊融化。

    現場除了風聲,倫珠身體和地面撞擊發出的沉悶聲響,再沒有任何聲音傳出。

    這一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楊樹依舊保持着他剋制的旋轉,如同一把用針腳畫圓,不斷切割白紙的圓規。

    葉上末早已經站起來,如同一個交響樂團的指揮,手中蜷成棍狀的今日劇本,隨着楊樹“謹小慎微”的機器運動,而運動。

    孟時看着監視器。

    管斌盯着韓鷺。

    然後,他看到了韓鷺,雙手握拳,緊張的吞嚥着口水,嘴脣微動,似乎在給自己加油。

    幾秒鐘後攝像機轉到他韓鷺,管斌看到他,瞪着他那雙大眼睛,嘴巴微張,一屁股坐到倒在倫珠坐過的那張椅子上,手擡起來,又放下,再擡起來。

    同時,管斌的餘光還看到葉上末痛苦的捂住了自己的額頭。

    “咔!你是豬嗎?!你到底在演什麼?!我說的東西,你一點都沒聽進去嗎?!”

    葉上末開始咆哮。

    瘦高的身體裏,爆發出風暴一樣兇猛的氣息,那根捲成棍狀的劇本,被狠狠的丟進場內。

    就這一瞬間,管斌突然明白清晰的意識到,孟時爲什麼帶他來這裏了——兄弟,你看空禪的主演就這樣子,你怕啥?

    管斌將目光從臉色青白的韓鷺身上收回,看向依舊沒什麼表情的孟時。

    他很想說,我真的要淪落到和他比嗎?那邊不還有個程道麼?

    但是,他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