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8、問禪

類別:都市言情 作者:一碗魚生字數:3842更新時間:24/06/28 19:23:33
    太母山佛剎興盛於唐宋,如今山南山北大大小小共有36間寺院。

    外婆這趟來是往國興寺還願。

    所以沿途過幾間寺廟都只是在門外合十朝拜,並不入內。

    舅媽方豔和老太太一起拜。

    老太太念南無阿彌陀佛。

    她嘴裏也唸唸有詞。

    孟時仔細聽,啞然。

    舅媽和信基督的阿姨一個調性,念的是,“菩薩保佑我家那位沒出息的發達,發財。”

    得,燒烤“天師”夏成才的老婆,求財求到佛祖頭上了。

    不過只要是個泥塑的像,不管是哪一教的,教義如何,到了老八嘴裏,不是,到了民間作用都是相同,反正是各種求。

    所以從這一點看上來看,儒、釋、道三教早已大同。

    夏琴什麼都不信,她拿着相機拍照。

    一路走走歇歇,到國興寺前,已經快十二點。

    也虧是老太太身子骨硬朗,不然真走不了這一裏多的山路。

    國興寺始建於唐乾符四年,宋時毀於大火,如今的廟宇是民國時期在遺址上修建的。

    寺廟依山而建,兩扇厚重的木門上佈滿了銅釘,擡眼往裏看,院裏矗立着幾根唐時留下的石柱。

    孟時看兩個穿着的黃色納衣的和尚從廟中走出來,上前做了一禮,說明外婆時隔近二十年來還願,是不是可以在廟中吃一頓齋飯。

    年紀稍大的和尚伸手指引,說,“寺裏有齋面齋飯,施主隨緣佈施,即可自取,不要浪費造業就好。”

    孟時感謝,“那是應當。”

    現在農禪的寺廟不多,和尚大多都是受衆生供養,俗家人在寺廟用齋飯,需要佈施,不然白吃白喝受不了“衆生供養”的“業力”。

    當然,這錢不強制,掏一塊兩塊,十塊二十都行,但信徒既然都到寺廟用齋飯了,少了也拿不出手。

    夏琴和方豔領着老人孩子往齋堂走,孟時跟了兩步,又回頭,跑回兩個和尚面前,再合十行禮,問年長一些的和尚,“師傅您信佛嗎?”

    兩個和尚一愣,互相對視一眼,在佛山古剎前問和尚信不信佛?這說的是人話?

    大和尚雙掌合十,“貧僧都出家了,施主您這問的。”

    孟時又做一禮,說:“冒昧了。”

    兩人要走,孟時又問另一個年紀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和尚,“師傅您信佛嗎?”

    “沒時間陪你胡鬧!”年輕的和尚覺的他是來山上找茬。

    孟時態度誠懇的道歉,側身讓開道路,送他們離開。

    看到這一幕,已經決定凡事由孟時高興,她都支持的夏琴終於還是沒忍住,問,“嗯時,這是在幹什麼?”

    孟時不對夏琴隱瞞什麼,她問,就答,把有些重的相機接過來,說,“要幹一件壞事,想找和尚開示……”

    他話沒說完,就聽身後一個低沉,帶着些東北口的聲音傳來,“哦?要幹什麼壞事,可不可以和老和尚說說。”

    孟時回頭,說話的是一個年紀應該有六十歲左右的老和尚。

    他下頜鬍鬚已經花白,身材瘦高,臉龐黝黑,穿着百衲衣,手拿錫杖,腰間掛着鉢,風塵僕僕。

    老和尚身後跟着剛剛出去的那兩個黃衣和尚。

    他們是準備到景交停車廣場去接老和尚,沒想到剛出門,他已經步行上山了。

    兩人看老和尚和孟時搭話,表情糾結,手腳都不知道往哪放了。

    他們生怕孟時對這位遠道而來的主持好友,說出什麼荒唐話來,可又不敢開口阻攔老和尚,讓他不要和孟時說話。

    魚一看這架勢,偷偷從口袋裏摸出手機。

    她覺得以孟時這貨的性格,這次一定會被打,拍下來正好可以用來做爲籌碼,讓他自己把那些作業給做了。

    孟時轉身,也不做禮,直接問,“老和尚從哪來?”

    老和尚說,“從海城大悲寺來。”

    “怎麼來?”

    “坐火車到嵩山,再從嵩山一路乞食到此。”

    “老和尚是律宗。”如今能行腳乞食,也就律宗那些奉守佛陀古制的和尚了。

    老和尚笑,“教分宗派,佛不分宗派,禪分南北,佛不分南北,只要有心,誰都可以行律,誰都可以參禪。”

    孟時問,“老和尚信佛嗎?”

    “你這人怎麼回事!”剛剛被問過一遍的年輕和尚,終於惱怒開口。

    孟時沒理他。

    老和尚也沒理他,脫口而出,“信不信佛關你什麼事?你愛信不信。”

    老和尚話一出口,身邊兩個和尚呆立當場。

    這…這一問一答,從大悲寺來,坐火車來,你愛信不信,哪裏像是個高僧…

    孟時楞了一下,對老和尚深行一禮,從包裏取出至今沒有歸還給葉上末的劇本,雙手遞過去。

    在場沒人意識到,兩人一來一往“參”了個“話頭”。

    什麼叫做話頭?頭,就是未說話之前,一念末生之際,一念才生,已是話尾。

    孟時問和尚“你信佛嗎?”,就像在渾濁的池塘裏放了一條魚,說,下面有條魚,您看看是什麼魚。

    前兩個和尚說,你有病吧,這怎麼看?

    “話頭”就打住了。

    而老和尚,雙眼一開合,在魚未見其形的時候,說,胖頭魚。

    “胖頭魚”便是話頭。

    需要參的不是問題,而是答案後面的答案——爲什麼是胖頭魚?從哪裏看出來的?是不是真是胖頭魚?

    參的就是,老和尚一念末生之際,閃過他腦海的念頭是什麼。

    孟時雙手拿着劇本,老和尚只是看他,沒有伸手接。

    這是看孟時是不是真的懂。

    孟時說,“你我信不信佛,於佛無增無減。”

    老和尚含笑拿過他手裏的,卷起來拿在手裏,問,“小子從哪裏來。”

    禪宗自唐後,“一花開五葉”分散出了五宗七派——分別是臨濟,曹洞,雲門,法眼,潙仰,以及又從臨濟宗分出來的黃龍派和楊岐派。

    但禪宗大能們度人的法門,都在於抓住“根本特徵”和人說話。

    “根本特徵”用禪宗的話來說,叫做——“機”。

    孟時問,老和尚從哪裏來?

    老和尚看出他的根本特徵,答從大悲寺來。

    如果他說“老衲從來處來,到去處去”,孟時如今已經去齋堂吃飯了。

    這就是——話不投“機”半句多。

    孟時參到了,覺得就他了,於是把沒看開的問題送上。

    老和尚反過來用孟時的問題發問,由孟時來答,旁邊兩個和尚、孟時的家人、來往的香客看着,這個場景叫做“緣”。

    因緣際會,一步步到這裏了。

    兩者合起來叫做“機緣”。

    小子從哪裏來。

    孟時倒是能說,從知鷺島來,從地球來,但這就不是“機”了,因爲老和尚想聽的不是這個。

    孟時說,“從‘無法言說處’來。”

    老和尚把手背到身後,“怎麼來。”

    孟時說,“隨心來,隨意來,隨緣來,不知道怎麼來。”

    兩句問完,答完。

    老和尚念了一句“阿彌陀佛”。

    前面兩句是“機緣”,最後一句就是“機鋒”了。

    就像孟時最後一問“你信佛嗎”一樣——既然我們聊的來,那我說話就要鋒利了。

    禪宗這一套法門叫做——如桶底子脫。

    人活在這世上,壓力就像桶子裏的水越積越多,去看心理醫生,醫生是用勺子一點點往外面舀水,禪宗的法師用的是“機鋒”,或打或說,讓人自己把桶底整個給脫了。

    當然,這法門需要來人本身具有“根性”,能悟。

    所以禪宗和每日誦唸千八百句“阿彌陀佛”就是修行的淨土宗不同,禪宗是“行於天上”,非一般人能修。

    幾句話下來,老和尚覺得孟時有根性,便中氣十足喝問一句,“此時此刻,此一念之間,哪個是小友本來面目!”

    媽媽的兒子是本來面目嗎?

    不是,我出生,她才成爲我媽,兒子不是本來面目。

    UP主是本來面目嗎?更不是,UP主是職業。

    國家公民是本來面目嗎?不是,“公民”是身份。

    上學時有人罵,你是沒爹的人。沒爹的人是我本來面目嗎?

    做音樂夢的我,是本來面目嗎?

    上輩子是一夢黃粱,還是我的本來面目?

    此時此刻站在這裏的我,是本來面目嗎?

    一念之間,孟時心念此起彼伏,猶如被提出水面的魚,被吊懸於半空。

    拿着手機,不斷走位給孟時特寫的魚,看他竟然眼神恍惚,呆愣住了,一着急忘記自己本來目的是想看他出醜,十三歲的丫頭很是潑辣的質問老和尚,“爲什麼罵我舅舅!”

    剎那間,孟時如魚入水,一伸手把魚兒的手機搶到手裏,笑,“此時此刻,小魚眼中正是我本來面目。”

    橋掙脫夏琴的手,說,“還有橋呢,還有橋呢。”

    這倆丫頭哪裏懂什麼“本來面目”,不要說她們,在場的衆人,估計只有老和尚和孟時兩人知道,他們倆究竟說了些什麼。

    “對,還有橋,還有阿婆,老外婆……”孟時把橋抱起來舉高高,“我喜之人見我,即見我之真我。”

    我對自己好,對身邊的人好,其他人……我管你是誰,你管我是誰。

    老和尚先是笑,然後笑不出來——老衲一記當頭棒喝,照見本性,度出來的是什麼個魔頭吧?

    “孟!得!時!你這個恩將仇報的小人!把手機還給我!”

    “你別以爲我不知道,你拍視頻是想幹嘛!”

    被舉起來的橋,隨着孟時躲避魚蹦起來搶手機甩來甩去,她咯咯笑,起鬨道,“魚說嗯時最壞哩!”

    孟時笑,“魚最喜歡舅舅。”

    魚吊在孟時胳膊上,“才不是,嗯時最討厭!”

    夏琴把氣急敗壞的魚抱住,“嗯時,你別逗魚兒了。”

    外婆不動如山,只管默唸阿彌陀佛。老太太聽不懂普通話,只覺得鬧哄哄……

    舅媽方豔則覺得這幫小孩驚擾了佛門清淨,佛祖聽不到她的祈願了。

    兩個和尚摸不着頭腦,衆香客議論紛紛。

    孟時自顧說,“我給魚換個新手機。”

    魚立馬不鬧了,“真噠?!”

    孟時說,“佛祖面前,怎麼說謊。”

    魚高興了,但不說,別過頭去,拉劉夏,扶老外婆,“餓了,吃飯去。”

    孟時把橋遞到夏琴同志懷裏,讓她先去吃飯,對表情複雜的老和尚做一禮,說,“多謝法師開示,小子以後當,諸惡莫作,衆善奉行,自淨其意。”

    老和尚手裏捲起的高高舉起,輕輕落下,打在孟時的頭上,“但願如是。”

    孟時又從包裏拿出一冊封面沒有字的冊子,翻開其中一頁遞過去。

    老和尚接過。

    法明說:“玄奘,你聰慧過人,今後就在我身邊修行,我將畢生所學授予你。”

    玄奘說:“其實,我覺得還是想以前在執事堂好,有時間可以養養花,看看天,我背不來那些佛經。”

    法明說:“你不苦學,如何得我衣鉢?”

    玄奘說,“其實我要學的,你教不了我。”

    法明說:“你想學什麼呢?”

    玄奘擡頭望天上白雲變幻,說:

    老和尚如遭驚雷入頂,啪把冊子一合,拉住孟時的手,“你隨我走,旁人莫要跟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