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留下

類別:都市言情 作者:一碗魚生字數:3932更新時間:24/06/28 19:23:33
    農曆六月二十九,孟時從外婆家溜回了夭山村。

    這天剛好孟取餘他爸來領他回城裏。

    劉夏和劉浩去送。

    接孟取餘的車子,轉個彎開出了村口。

    劉夏沒有和孟取餘說再見,他也想爸爸來接他。

    回去的路上,劉浩對他說,“你爸爸不會來接你的,我阿爺說他在外面不賺……”

    劉夏沒等他說完,就撲了過去。

    孟時看着兩個小子扭打在了一起,沒有拉架也沒有出聲。

    他有點走神,感覺自己明白了什麼,但又什麼都沒抓住。

    瘦小些的劉夏打贏了。

    他被壓倒在地上的時候,隨手摸了一塊圓圓的石頭,砸在了劉浩的頭上。

    兩個孩子都傻了。

    等血像一條小蛇從劉浩的額頭流下來,孟時才像大夢初醒一樣,把兩人拉開,用手捂住了劉浩的頭。

    傷在額頭上面,頭髮裏面,小口子,只是破了一層皮。

    孟時捂着送到衛生室的時候,血已經不流了。

    以前拿着針追着孟時跑的村醫生餘越孝,早已不認得他了。

    餘越孝用鑷子夾着酒精棉,給劉浩的傷口消了毒,接着用一塊紗布按在傷口上,然後用壓敏膠帶在劉浩頭上纏了一個誇張的造型,又加了一層網兜。

    包紮完畢後,他伸手要了五十塊錢。

    孟時看着他,記憶裏,這人不是這樣。

    不過他沒有說什麼,掏了錢,領着劉浩送他回家。

    劉夏一直喏喏的跟着。

    孟時帶着劉浩去衛生室包紮的路上,就有人去通知了劉浩的奶奶,也就是良載公說的劉繼業家裏那口子。

    劉浩奶奶,看到劉浩這個造型,心疼的眼淚直流。

    孟時沉默着,就餘越孝爲了多賺點錢,整的這造型。如果他說,沒事就一小破皮,估計劉浩的奶奶得撓他。

    第二天,劉夏的奶奶提着一籃子雞蛋,領着劉夏上門去道歉。

    村裏小孩子打架是常事,但這次見血了。

    孟時看着她提着雞蛋出門,又掉頭回去,從籃子裏拿出五個雞蛋放到竈臺上。

    “總要留幾個雞蛋吃。”她這樣說。

    孟時知道,她這是給孫子留的。

    到了劉浩家。

    劉浩的奶奶正在氣頭上,她把劉浩拉出來,指着他包着的頭,狠狠的抱怨着。

    劉夏奶奶從口袋裏掏出五塊十塊,把硬幣收起來,一共五六十塊錢,放到了雞蛋上。

    回家的路上,劉夏奶奶心臟不舒服,老毛病了。

    劉夏扶着奶奶去了衛生室。

    ——

    相機連着筆記本,孟時時不時說上兩句。

    良載阿公捂嘴咳嗽了幾聲。

    孟時輕手輕腳的回屋,拎了一個紅色殼子的暖水瓶出來。

    雖然就算開火炒一桌子的菜,阿嫲也聽不見。但他還是下意識的把阿嫲當成一個正常人來對待。

    孟時給良載阿公倒了一搪瓷杯熱水。

    筆記本屏幕裏。

    劉夏看着餘越孝幫奶奶聽心跳,量血壓。他本該不知愁的年紀,眉頭皺成了川字。

    電視裏。

    陳世美唱到:“叫韓琦莫要心不定,本公有話說心裏,殺了秦氏母子命,功勞簿上第一名,假若她母子逃了命,殺你滿門不留情。”

    陳世美讓內侍取來刀一柄,交到韓奇手裏。邁步下場。

    良載阿公看着筆記本屏幕裏,劉夏一手拎着裝着藥白色塑料袋,一手扶着奶奶往回走。

    耳邊傳來電視裏韓琦的唱腔,“千歲要我傷人命,但不知屈情不屈情。”

    他回頭看向電視。舞臺上的幕布一合,出現字幕——第二場《殺廟》。

    韓琦殺廟,這是一出好戲,一波三折,也是定陳世美死罪的根本。

    阿公從搖椅上坐了起來,搖着扇子,伸手把電視關了。

    “唉?你不看,我還看呢。”孟時探身要去開。

    阿公指了指筆記本,“這生活……”

    屏幕裏,劉夏正扶着奶奶往回走。鏡頭越拉越遠。

    阿公站起來,拿了塊“鬆瓜”遞給孟時,等孟時把瓜接過去,他語氣平常的說道:“這生活,不能只是看着。”

    孟時拿着瓜沉默。

    阿公拍了拍他的腦袋,走了。

    孟時起身躺在搖椅上,看着天上跟着他搖椅晃悠的星星,咬了一口瓜。

    沒滋沒味。

    第二天是七夕。

    一大早。

    孟時蹲在劉夏家的院子裏,那只在他拖鞋上尿尿的狗子,蹲在他旁邊。

    一人一狗盯着劉夏看。

    劉夏早已經習慣了這一幕。

    他坐在地上,抓起一株花生,用力的在放倒的長凳邊沿上敲打。

    這是在給花生脫粒。

    劉夏和孟時第一次見面,他正帶着孟取餘和劉浩拆竹筐。

    爲此,孟時給了他腦殼一巴掌。

    然後陳竹峯讓他在老宅幫了幾天的忙,藉機給他家送了些油之類的生活用品。

    但最後,陳竹峯沒有兌現讓他爸,把他接去城裏的承諾。

    於是劉夏把這筆賬算到孟時頭上。

    打孟時跟着他在村裏到處逛,劉夏就讓他給陳竹峯打電話,要求兌現承諾。

    不過從那天奶奶去道歉之後,他就沒有再提起了。

    “嗯時一起吃點。”劉夏奶奶在屋裏招呼。

    一鍋白粥,一盤子自家醃的鹹菜。

    她從粥裏撈了兩個土雞蛋出來。

    一個給孟時,一個給劉夏,自己不吃。

    吃着,她手機響了,把碗放下,接起來,緊緊的貼在耳邊。

    老人機的音量很大。

    孟時隱隱約約的聽着。

    “……村裏的學校不辦了,他一個人去鎮上,他媽不放心…明天…”

    她聽着,嗯嗯的點頭。

    沒來得及問“吃了沒”,電話就掛斷了。

    她拿着手機有點愣神,然後笑着對劉夏說:“你爹明天來接你,這下你快活咯。”

    劉夏抱着碗,只是哦了一聲。

    他跟着奶奶推着小三輪車,去地裏收花生。

    這次沒有坐在後鬥裏,而是在後面一起推。

    經過劉浩家的時候,他跑過去和劉浩說了對不起。

    沒有提爸爸要來接他去城裏的事情,又跑了回來。

    等待一個人的成長是一件很漫長的事情,而成長又好像就在眨眼之間。

    七月初八是立秋。

    劉夏奶奶帶着他去鎮裏。

    上次劉夏吵着要吃肯德基,說其他同學都吃過,就他沒有。

    她去問了一下,一個漢堡要半斤雞蛋的錢。

    一斤雞蛋,家裏的母雞要下半個月。

    她沒舍得買,面對劉夏的吵鬧,只能說下次。

    錢來的不易,花起來自然小心。

    今天她買了兩個,一個給孟時,一個給劉夏。

    孟時接過來,像是從來沒吃過一樣,大口的咬,嘴裏滿滿當當,對劉夏奶奶豎着大拇指,咧嘴笑:“好吃!”

    陸佳喜歡這些東西,而孟時正好相反。

    他對洋快餐一直有偏見,覺得漢堡遠不如肉夾饃。

    不過這次例外。

    劉夏白了孟時一眼,吃了兩口,把漢堡遞給奶奶,“不好吃,給你。”

    孟時搓了搓他的頭,去買了一份全家桶,裏面有兩個漢堡,兩個雞塊,兩對雞翅,兩杯果汁。

    開一杯塞給劉夏奶奶,一杯放劉夏手裏。

    然後讓劉夏抱着桶,說道:“我想吃,你先幫我拿着,抱好了回去分你一點。”

    這是他第一次直接參與劉夏的生活。

    哪怕上次劉夏吵鬧着要吃漢堡。

    他們被路人圍觀,孟時都只是看着。

    因爲他感覺自己買一個漢堡,或者給他幾百幾千塊錢,並沒有什麼意義。

    他只是一個旁觀者,改變不了什麼,也不想改變什麼。

    現在他有點想通了,良載阿公說的對——這是生活,生活不能光看着。

    劉夏好久沒吃豬肉了。

    從鎮裏回去的時候,劉夏奶奶買了些排骨,花了五十塊。

    今天她很大方,給孫子送行,多少都不嫌多。

    十點。

    孟時從劉夏抱着的全家桶裏,拿了一對翅中一個烤雞腿堡,這是給魚拿的。

    沒有孟時的叫醒,丫頭能睡到吃飯。

    孟時感覺自己是一條廢鹹魚,這丫頭帶着帶着,也成了一條廢魚。

    下午。

    孟時吃過飯,搬了個小板凳,在劉夏院子裏,搓着狗子阿花的頭。

    一個中等身材,長相普通的中年人,從院子外的樟樹後面拐了進來。

    孟時沒有見過他,但一眼就認出了他是劉夏的爸爸,倆人長的很像。

    劉夏的爸爸,看到坐在院裏正搓狗子頭的孟時,還有架着的相機,有些驚訝。

    孟時站起來,在褲子上擦了擦手,給他遞了根菸,沒有客套寒暄,說道:“給劉夏和他奶奶拍了點東西,弄好了你可以看看。”

    劉夏的爸爸劉建功下意識的把煙接了過去,聽到孟時的話有點無措。

    他不是很懂孟時的意思,只感覺這小夥子很沉穩。

    孟時也沒有解釋,說道:“我姐夫陳竹峯,他說你在河州工作?”

    兩人點了煙,站在院子裏聊了聊,相互留了聯繫方式。

    “晚上留一晚?”孟時問道。

    “忙,一天不上班,一百多塊錢。”劉建功搖頭。

    說着嘆氣,“你姐夫說的對,孩子留在村裏,他奶奶辛苦,他也靜不下心學習,現在政策對務工的人挺好,我和孩子他媽商量一下,下半年接去城裏讀書。”

    孟時點了點頭,說道:“這孩子挺懂事。”

    劉夏奶奶立在屋裏,半晌,眼神有些恍惚。

    劉夏使勁的敲着花生。

    爸爸來接他去城裏,這一天他心心念念了好久,可這一天真的來了,他並有想象中的開心。

    劉浩跑了過來,頭上的紗布已經取掉了。

    他把一個看起來像徽章的紅色塑料玩具,戴在劉夏手上,擦了一把汗,說:“去了新學校,有炎龍鎧甲,就沒人欺負你了。”

    劉夏要走是孟時告訴他的。

    劉夏看着手上的玩具,翻了個白眼,嘀咕了一聲,“傻嗶。”

    隨即兩個人笑鬧在了一起。

    劉夏沒有這種玩具,他把自己做的一把彈弓送給了劉浩。

    這是劉浩一直想要的。

    孩子之間的關係,鬧掰、和好,就是這麼簡單。

    坐了一會,劉建功帶劉夏走。

    劉夏奶奶送到了馬路邊,一起等車。

    劉夏從奶奶的口袋裏把手機拿出來,“綠色的接電話,按這裏再按這裏,是給爸爸打電話。”

    他說了好幾遍,直到公交車來,他才說:“奶奶,我走了。”

    直到公家車開遠,劉夏奶奶才轉頭往回走。

    劉夏是奶奶帶大的。

    十幾年的相處,臨到離別,竟然這麼容易。

    容易到只需要一句,“奶奶,我走了。”

    夏天的落日,依舊烈的刺眼。

    孟時看着劉夏奶奶的背影,還有遠處的顏色斑駁的田野。

    這個名爲夭山的村子,留下了他整個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