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章 一步一坑(下)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隨輕風去字數:4435更新時間:24/06/28 19:21:54
    當然面對這些突然出現的上千人,楊巡撫現在的心態只是吃驚,並不是害怕。

    第一是因爲,他身邊有精銳親兵護衛,城中又有數千揚州衛官軍可以支援,遇上民變也足夠保證自己安全。

    第二是因爲,他這個巡撫纔剛上任,之前就沒來過揚州城,無論現在出了多大的事故,又能有自己什麼責任?

    按大明官場規矩,自己或許要被迫善後,但引發事故的責任肯定不能算在自己頭上。

    如果對人身安全和仕途利益都沒影響,那楊巡撫又有什麼可擔心和害怕的?

    沒準還能壞事變好事,再從處置過程中撈一手利益交換,老官僚都懂。

    倒是陪伴在巡撫左右的鹽商領袖鄭之彥有點被嚇到了,甚至有那麼一瞬間懷疑人生,揚州城到底是誰的地盤?

    如果今天這場面還是林泰來暗中指使和組織的,要不要這麼誇張?

    前些日子調動幾百人就已經夠驚世駭俗了,今天又搞出了上千人的場面!

    這踏馬的都是從哪來的人手?你們這幫人給林泰來賣命都不要錢的嗎?

    所以揚州城到底是誰的主場?爲什麼一個外地來的林泰來,隨隨便便就能如此興師動衆?

    正當衆人心思各異的時候,堵住了城門的上千人羣裏,忽然有人高呼:“河漕總督包庇鹽商,殘害漕軍!”

    衆人:“???”

    這句口號且不論對不對,前半句大家還能理解,畢竟楊巡撫和鄭鹽商看着像是一路人。

    但是,後半句“殘害漕軍”又是什麼鬼?

    楊巡撫在轎中吩咐了幾句,於是旗牌官按劍而出,對着上千人羣斥道:“爾等何人,膽敢在此聚衆生亂!”

    突然不知從哪扔出一塊石塊,直直的砸中了旗牌官的頭部。

    這旗牌官在外面向來趾高氣揚慣了,挨了這麼一下,登時勃然大怒,習慣性的拔出了劍,大罵道:“哪個潑才找死!”

    然後人羣聳動,便有人帶頭一擁而上,對着旗牌官拳打腳踢的圍毆起來。

    周邊幾個巡撫標兵想上來搶救,結果也被一起圍毆了。

    隨即場面秩序大亂,上千人一起鬧起來可不是開玩笑的。

    其餘巡撫標兵連忙收縮,緊緊的將巡撫大轎護在當中,保證巡撫不受到侵犯。

    但前面的巡撫儀仗就倒黴了,官牌旗幟之類的不是被踩碎就是被扯碎,像垃圾一樣扔在地上。

    所幸這些亂黨似乎很有分寸,打了旗牌官和幾個標兵,衝撞了巡撫前導儀仗之後,就收手了。

    接下來並沒有去衝擊巡撫大轎,也沒有波及無辜或者在周圍亂打亂殺。

    這種該死的分寸感,讓遠處的吃瓜羣衆很有種熟悉的感覺。

    上次在小東門附近十字街頭,數百蘇州人毆打鄭家打手時,也是這樣的分寸感!

    忽而又有人叫道:“鄭鹽商在那裏!”

    揚州城鹽商領袖鄭之彥像是受到了驚嚇,立刻扔下僕役,拼命擠進了巡撫標兵裏面去。

    現場唯有在巡撫標兵的保護下,才能稍微有點安全感。

    大轎中的楊巡撫臉色鐵青,這場衝突簡直來的莫名其妙!好似是冥冥之中的下馬威一樣!

    捫心自問,他什麼都沒做,這羣亂民爲何要這樣針對自己鬧事?

    到底是誰能聚集上千人,並且還能如臂使指?

    一切都像是迷霧一樣,讓五十多歲的老官僚楊巡撫完全找不到北。

    那沒眼色的旗牌官已經被打的人事不知,統領巡撫標兵的中軍官只好親自上前。

    他充分吸取了旗牌官的教訓,沒有叫囂和威脅,只是問道:“有沒有頭領上前說話?爾等到底是何人,有什麼訴求?”

    人羣無人應答,但是剛纔勸巡撫放人的那個蘇州衛武官趙大武趙百戶,溜溜達達的又從後面走了過來。

    然後對中軍官說:“他們這些人都是從蘇州過來的漕軍兄弟,氣不過楊軍門偏袒鹽商,對漕軍兄弟濫抓濫捕!”

    巡撫一般兼理軍務,武官對巡撫尊稱爲軍門也是常見的。

    中軍官一臉懵逼,就算是捏造,能不能專業點?

    楊巡撫剛下船,連城都沒入,哪來的這些黑料?

    趙百戶彷彿知道中軍官的疑惑,主動解釋說:“漕軍回程時,可以順路運貨,閣下也是知道的吧?”

    在如今大明,有一項特殊政策,那就是漕運船隻空船返程時,允許裝載商品貨物。

    這個政策還是很不錯的,有兩個好處,第一是不浪費漕船返程時的幾十萬噸運力,促進南北貨物流通。

    第二是負責漕運的漕軍實在太辛苦,可以通過這種方式給予漕軍一定補貼,又不用增加朝廷開支。

    中軍官點了點頭,這個政策他當然知道,但與今天的場面又有什麼關係?

    趙百戶很平淡的說:“方纔軍門下令抓捕的那十幾個蘇州人,都是運送漕糧到揚州倉的漕軍。”

    中軍官對此難以理解,剛纔那個吳田氏告狀,楊巡撫不受理後,又冒出了十幾個形跡可疑的人,押着兩個“人證”出現,然後都被楊巡撫抓起來了。

    難道趙百戶的意思就是,這十幾個人身份是蘇州衛的漕軍?

    可是蘇州衛來的漕軍,爲什麼摻乎吳田氏告狀的事情?

    趙百戶確實非常明白別人的疑惑點,這事一般人看不懂,或者某位大官人的佈局有點複雜,非要詳細解釋不可。

    所以又一次主動的詳細解說:“那十幾個漕軍先前與吳家有過合作協議,用空漕船運吳家的鹽回蘇州,合夥從中取利。

    沒想到吳家遭到鄭家的伏擊圍殲,大部分成員和貨物都沒了。

    既然吳家覆滅,那十幾個漕軍與吳家合夥取利的計劃自然就落空了。

    出於義憤,他們搜尋到了兩個來自鄭家的人證,並於今天帶到楊軍門這裏。

    沒想到楊軍門爲了偏幫鄭家,竟然不分青紅皁白,把十幾個漕軍都抓了起來。”

    聽到這裏,中軍官心神震動,不由自主的瞪大了眼珠子。

    雖然還未清楚事情全貌,但就憑直覺也能感到,要出事故了。

    鳳陽巡撫按慣例兼着總督河漕,甚至可以說河漕事務就是鳳陽巡撫最重要的差事!

    但一個河漕總督,爲了偏袒鹽商,把完成運糧任務的漕軍抓了起來,這聽起來已經很有點“政治醜聞”的樣子了。

    從某種角度來說,漕軍賣苦力,爲了完成河漕總督的差事。

    而河漕總督如果偏幫着鹽商這種“外人”,毫不講理的抓漕軍,就實在有點難看了。

    更別說這些漕軍還是江南蘇州衛的,並不是江北揚州衛、鳳陽衛的人,司法管轄權也不屬於鳳陽巡撫河漕總督。

    趙百戶還是很平靜,指着那些鬧事的上千人羣,彷彿在說一件與自己完全不相干的事情:

    “這些人大部分都是來自我們蘇州衛的漕軍,運送今年第一批漕糧到揚州倉。

    我們這些漕軍兄弟,出門在外向來十分團結,一人有難,就有千百漕軍兄弟援手!

    今日有十幾個同樣來自蘇州衛的漕軍兄弟控告鹽商鄭家,其他人當然要來聲援。

    沒想到在光天化日之下,楊軍門爲了包庇非法鹽商,竟然直接下令抓捕這十幾個漕軍兄弟!

    其他漕軍兄弟親眼目睹此事,怎能不義憤填膺?怎能不怒髮衝冠?

    所以在忍無可忍時,發生這樣的漕軍譁變,實在再正常不過了,又有什麼可奇怪的?”

    中軍官:“.”

    他終於徹底弄明白,發生什麼事情了。

    原本眼睛裏看到的情況是,第一步,吳田氏狀告鄭家,楊巡撫謹慎避坑,不接狀子,這很正常。

    然後就是第二步,有十幾個人提供鄭家犯罪證據,而楊巡撫爲了幫助鄭家,以調查名義將這十幾個人暫時抓起來。

    這也很正常,無論告狀的人還是提供證據的人,都是小人物,掀不起波瀾。

    根據官場經驗,接這種莫名的案子很可能就是坑,陷入別人的節奏。

    但可以另起名義,以我爲主,按自己的節奏來辦事,這樣可以避坑。

    再然後就是第三步,有上千人莫名其妙的聚衆鬧事,疑似有來自蘇州的神祕人物操縱和組織。

    不過這種鬧事對巡撫完全沒有殺傷力,最多就是表面熱鬧。

    但是似乎有人變了個障眼法,把所有人的眼睛都欺騙了,其實真相並不是上面那樣!

    事實的真相是:巡撫兼河漕總督枉法,爲了包庇鹽商,導致漕軍大規模譁變!

    中軍官發現,此時他已經沒有資格回覆趙百戶了,唯一能做的就是迅速轉身,向巡撫稟報!

    大轎中的鳳陽巡撫兼總督河漕楊俊民聽到中軍官的稟報後,當即陷入了驚愕。

    並沉浸於最深刻的哲學問題中,久久不能自拔。

    我是誰?我在哪?我在幹什麼?

    剛纔在下令的時候,只想着抓的是十幾個蘇州人,可以順藤摸瓜的查出這些蘇州人的黑後臺。

    但沒想到的是,這十幾個人居然是漕軍,更沒想到,還有快速連鎖反應在後面!

    下船後每一步的本意都在避坑,但沒想到,每一步卻都在踩坑!

    如果他直接收了吳田氏的狀子,啓動司法程序,就沒那麼多事了!

    如果他採納了十幾個漕軍提供的人證,同樣也沒那麼多事了!

    河漕總督引發漕軍譁變,這踏馬的到底是哪個王八蛋編出的劇本?

    楊巡撫實在坐不住了,從轎中出來,擡眼就看見了鄭之彥。

    直接遷怒道:“這是你惹出來的禍事!眼下你說怎麼辦!伱能不能去把事情解決了?”

    鄭之彥死活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

    大魚吃小魚的事情,每天都在發生,更別說鹽業這種資本密集型行業了。

    自己搞掉了吳家,又算什麼大事?何至於此?

    其實鄭之彥這樣的想法,站在大鹽商的角度來說也不能算錯。土地有兼併現象,在鹽業一樣有。

    舉另一個時空的例子,爲什麼清代大鹽商看起來比明代鹽商更豪富十倍幾十倍?

    除了人口和產量增加等因素之外,最大的原因就是鹽業發展到了清代,更呈現出壟斷態勢。

    在晚明時期,揚州鹽商有一二百家,但到了清代中期,揚州鹽商就是由二十四總商來壟斷,其他所有中小鹽商都是依附於這二十四總商的。

    所以在這個兼併劇烈的行業裏,立志鞏固頭號鹽商地位的鄭之彥,真心不覺得搞掉吳家算什麼大事,一直就沒太當回事。

    哪怕吳田氏跑到了林泰來的屋裏去,在鄭員外看來,只不過是敵人合流而已。

    但他萬萬沒想到,有人能利用吳家的事情,做出這麼花的文章!

    這樣的佈局,已經超出了他的認知能力,還把最關鍵的靠山巡撫拖下了水。

    現在巡撫直接甩鍋,自己又該怎麼解決問題?

    關鍵是他該找誰去對話?他並沒有這個本事和威望,去面對上千外地“亂軍”啊。

    想了想後,鄭之彥小心翼翼的來到距離趙百戶不遠處,詢問道:“趙大人是否能約束一下蘇州漕軍們?”

    趙百戶斜着眼看了看鄭員外,婉拒說:“就算我是個百戶官,也不可能違逆所有漕軍兄弟的意願,強行壓制他們的憤怒吧?”

    主要是策劃劇本的某大官人只給了他現場調度的權力,卻沒有給他談判和結束的權力。

    其實混社團的某大官人和蘇州衛的關係也就那樣,被蘇州衛官兵追捕過,還在武秀才考選中打過軍戶子弟。

    從蘇州運漕糧到揚州倉的趙百戶本來是個錚錚傲骨的漢子,但奈何某大官人給的實在太多了。

    等回了蘇州城,江南巡撫趙志皋會奏請提拔他趙大武到副千戶!

    而且會把他趙大武從又苦又累、常年奔波在外、還容易擔責的漕軍體系中調出來,換到更輕鬆的城防系統,或者是巡撫標營,可自由選擇。

    趙百戶拒絕不了這些條件,就帶着漕軍兄弟們,一起配合林大官人了。

    反正他軍籍隸屬於蘇州衛,歸江南巡撫管轄,江北的鳳陽巡撫沒有權限處罰江南的武官。

    正當鄭員外在趙百戶這裏碰了一鼻子灰,不知道找誰對話時,忽然有個高大的身影衝到譁變漕軍和巡撫標兵之間,心急如焚的喊話:

    “都是在江左混的,低頭不見擡頭見,千萬不要傷了和氣,要以和爲貴啊!”

    有點自我懷疑,這樣解釋說明很多的章節好看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