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收徒不過三,一雙百鍊手

類別:武俠仙俠 作者:白特慢啊字數:8668更新時間:24/07/02 08:57:39
    青花窯的頭兒,乃是黎師傅的大徒弟,叫做陸十平。

    常年待在窯裏燒瓷,煙燻火烤,自然不可能面相白淨,細皮嫩肉。

    此人身長八尺有餘,生得面圓耳大,鼻直口方,通紅的臉膛,絡腮鬍鬚根根倒豎,宛若鋼針,一看就是個豪爽漢子。

    很難相信,這位陸窯頭兒幹的,居然是燒瓷的細膩活兒。

    那雙蒲扇般的大手,明顯更合適打鐵鍛兵,不似能拉胚走泥。

    “何少爺,今兒個怎麼有空親自過來?”

    陸窯頭兒搓了搓掌心發硬的碎泥,大步走來。

    這時候天色尚早,他正在窯場指揮人手,搬運裝着燒好胎坯的匣鉢。

    從靠近煙囪的窯室開始,一排排碼放好,直至把所需的窯室填滿。

    等到晌午,用磚砌好窯門,再讓窯工從兩側往火膛投柴,分段分窯開始燒製。

    往往火一點,便不能中斷,少則持續大半天,多則七八日都有。

    是個頗爲熬人的辛苦活兒。

    “你家小師弟答應給我交貨,都過去多久了,遲遲未見蹤影。”

    面對寧海禪的徒弟,何敬豐是滿面春風,可應付黎師傅的徒弟,他就沒啥好態度:

    “黎遠大匠大半輩子積累下來的響亮名頭,難道要砸徒弟手裏?”

    陸十平微微一愣,旋即想到小師弟近日遭遇,連忙賠笑道:

    “何少爺說得哪裏話,大刑窯最近確實出了點差池,不小心耽誤了。”

    何敬豐眉頭微皺,輕哼一聲,義海郡高門子弟的那股倨傲派頭,頃刻間顯露無疑:

    “意思是,你們開窯做買賣,自個兒鬧出了事,解決不掉,就讓主顧受着怠慢?

    我在城中的酒樓吃飯聽戲,從不知道廚子死了親爹,伶人沒了老孃,便可以甩臉子不幹的!

    接了何家的單子,過期交不到貨,還要我體諒?

    陸窯頭兒,你們實在太不講究了。”

    陸十平聽得額頭見汗,何敬豐這番話綿裏藏針,擺明說他們火窯店大欺客。

    師傅平常最重一個“名”字,絕不讓黎家火窯沾半點灰。

    他將腰一彎,懇切道:

    “再給三日,一定交付!

    這幾天青花窯都在忙活祝家的單子,咱也沒往大刑窯串串門,不清楚小師弟究竟啥情況!

    但無論如何,我陸某人保證,絕對把何少爺您的貨給備好!”

    一門行當的威望名頭,不容易積攢。

    首先要打服同行,讓人甘拜下風,自承不如,這叫揚名。

    其次,還得折服客商主顧,每每提起就豎大拇指,只認你這塊招牌,這叫立足。

    唯有揚名立足,才配稱得上行當裏的頭臉人物,而不是啥無名小卒。

    陸十平知道此事可大可小,所以竭力幫小師弟兜住。

    否則等下傳進師傅耳朵裏,必然要大動肝火。

    “三日?也罷,就三日!黎師傅一輩子鑄兵無數,連天水府的趙大將軍都讚不絕口,臨了,可不能毀在徒弟這裏。”

    何敬豐揹着雙手,也沒咄咄逼人,笑吟吟轉身離去。

    這廝故意拿捏架勢……

    白啓眼皮低垂,心裏亮堂得跟明鏡似,何敬豐明明有求黎遠大匠,但卻抓住小徒弟延期未交貨做文章。

    一是想要藉此見到黎師傅本人,二是如果開始就把姿態放得很低,反而叫人輕視,未必能夠辦成事兒。

    先把架子撐住,等到時機成熟再表現隨和親善的一面,更容易起到效果。

    上輩子許多家世出衆的富哥兒與人談生意便如此,事前把架子擺高,事後能成再將姿態放下。

    “看人下菜碟兒,做買賣的必修課。”

    白啓心下輕笑,如果把陸十平換成黎師傅,何敬豐又該換上另外一副表情了。

    “白兄弟,咱們便在此地多留幾日,如何?”

    別過急匆匆趕往大刑窯的陸十平,何敬豐慢悠悠走出窯場:

    “附近也有村落客棧,歇腳吃喝都方便,權當出門散散心。

    整日閉門練功,難免憋得厲害,見一見山水美景,才好叫身心舒暢。”

    白啓頷首,卻沒吱聲,來都來了,總不可能獨行百里,再轉頭回到黑河縣。

    他舉目遠眺這座青花窯,腦袋裏想的是每年十萬兩銀子。

    大把大把流水似的錢財,要能落進自己口袋該多好。

    二練所需要的精怪血液,虎狼大藥,可還沒着落呢!

    離開窯場,一行人來到附近的瓦崗村。

    何家七少財大氣粗,一出手便把八九間上等廂房包圓,甩手就是兩錠雪花銀。

    這般闊綽的行爲舉止,直接被掌櫃當成活財神供着,生怕哪裏懈怠了,就連房樑上一點灰,都要讓夥計反覆擦乾淨。

    有錢能使鬼推磨,更何況人也。

    等用過晌午的那頓飯,爲了擺脫何敬豐的糾纏,白啓找個藉口休息,趕忙躲進整理乾淨,還算寬敞的天字號廂房。

    他推開窗遠眺,青花窯已經燒起頭把火,紅彤彤的光焰照亮半邊天,頗爲壯觀。

    從何敬豐的介紹中得知,每一處火窯開爐的選址,都很有講究。

    依山傍水是首要。

    通常來說,窯場建在山腳,窯頭位於山下,窯身順着地勢向上延伸,頭一把火點起,熊熊紅光與滾滾濃煙依次翻涌,遠遠望去,就像盤臥着一條火龍。

    據說立夏的時節,青花、寸金、大刑三座火窯齊齊開爐,好似三龍盤繞,火光衝天,相隔十幾裏地都能看見。

    “八口鋼刀,左右不過十煉層次,卻能拖上半個月。”

    白啓眯起眼睛,心底裏泛着嘀咕:

    “換成別家的鐵匠鋪子也沒可能用這麼久,只怕裏頭有些古怪。”

    ……

    ……

    另一邊,何敬豐眉頭緊鎖,默默坐在窗邊的座椅,腳下放着一盆火,冒出淡淡的煙氣。

    百里外的瓦崗村,對於這位何家長房七少爺來說,乃是再偏僻不過的鄉下,自然燒不起大戶所有的銀骨炭。

    “祝家人也在這裏?羊伯,你怎麼沒跟我提過這事兒?”

    何敬豐手中捏着的茶杯往下一潑,鬆木炭頃刻被澆滅,發出“滋滋”聲音。

    他最聞不得這股嗆人的味兒,還不如不點,落得乾淨。

    “七少爺,祝二小姐祝靈兒,她很早就到黑河縣了,神手門朱萬,他家裏那位夫人便是祝家旁支。”

    羊伯半彎着腰,垂手而立:

    “當初想着許是娘家人探親,未曾多想,結果昨兒收到消息,祝家老五跑到瓦崗村,偷偷待了好些天,估計奔着火窯黎師傅來的。”

    何敬豐擰着眉毛:

    “祝家老五?祝守讓?記得這小子好像與我並稱‘一豺一狼兩大惡少’來着?”

    羊伯眼角抽動,這話他可不敢接。

    這位七少爺在郡城是啥性情,無需多言。

    十三行的公子哥兒,好幾個都被打過。

    若非大夫人寵溺,又有大少爺、三少爺從旁照應,遲早栽大跟頭。

    要不然,咋會把自己從天水府聘過來,給七少爺當管家隨從,寸步不離時刻守着。

    “他大哥祝守溫,與我大哥一樣都是道院生員,即將參與道試。

    他出現得這麼湊巧,多半也想請黎師傅出手鑄造法器粗胚?晦氣!”

    何敬豐有些心煩氣躁,猶記得,他出門之前跟大哥拍着胸脯保證,絕對辦成此事。

    現在半路殺出一個祝家,節外生枝,未免扎手。

    “黎師傅這人性情古怪,好名聲,也認規矩。

    他無兒無女,這輩子唯一念想,便是鑄造出一口神兵!被龍庭欽封爲神匠!”

    羊伯斟酌片刻:

    “七少爺本來想着逐步放餌,分別委託大刑窯打十煉、百鍊、千鍛、萬煅的聽風刀,黎師傅的小徒弟最多只能接百煉。

    到時候,少爺砸出重金,再把火窯架起來,不愁黎師傅不現身,一切都好說。

    可現在情況有變,祝家橫插一槓子,大刑窯連十煉的聽風刀都交不出貨……依我之見,再等三日,恐怕也難有答覆。”

    何敬豐思忖良久:

    “祝守讓必然也沒見到黎師傅,否則,他這時候就該上門炫耀,狠狠地落我面子。

    他們在等什麼?黎師傅出山?你速速打聽,瞧瞧這小子葫蘆裏到底賣啥藥!”

    ……

    ……

    大刑窯位於山林當中,攀附着陡峭地勢,屬於生生被開闢出來。

    火窯所有人都知道,當年黎師傅走遍義海郡周遭各地,最後相中黑河縣,於此紮根開創基業。

    乃是受到一位風水道人的指點,稱其地下有一口異火,若能引入窯口,鑄造神兵有望。

    黎遠果斷聽從,耗費重金,驅使近五千的苦役日夜向下挖掘,足足小半年終於得見一縷明焰。

    他費了老大的力氣,取爲火種置入大爐,終年不熄,越燒越烈。

    凡是經過煅燒、回火的兵器,遠比尋常貨色更堅韌、更輕盈。

    因而才有“聽風刀斬人無聲”的傳聞。

    嗡!

    一隻手掌握住雪亮鋼刀,用力揮砍,重重斬在厚實的鐵砧上!

    速度快得像一縷風,幾乎未曾帶起嘯音。

    崩!

    一串火星迸濺!

    那股反震的力道,使得手臂筋肉絞纏更緊,像是一條條虯結的大蟒。

    崩!崩!崩!

    崩——

    再次連斬四下!

    音波刺耳,瞬間壓過此起彼伏的掄錘打鐵聲。

    “好刀!”

    趕到的陸十平不由贊了一聲。

    這口聽風刀又輕又快,刀鋒夠薄,刀身也不重,斬擊鐵砧留下寸許深的痕跡,刀刃卻完好無損。

    乃是極好的成色。

    至少經過五十煉鍛打。

    最難得的是,鑄造這口聽風刀的匠人年紀很輕,堪堪二十出頭,也許只有十八九歲。

    長得濃眉大眼,膚色古銅,渾如生鐵打成,身子骨異常結實。

    他全力斬擊五次鐵砧,竟然臉不紅心不跳,可見氣力悠長。

    “可惜……”

    陸十平搖搖頭,無論此人再如何出色,火窯已經有小師弟了。

    收徒不過三,乃是師傅定下的規矩,也是那位風水道人對他的告誡。

    “陸窯頭!”

    那個濃眉少年張口喊道,他將掌中鋼刀一丟,隨手置於火爐上。

    “十煉、五十煉的聽風刀,我都鑄得出!就算黎師傅要我鑄百煉的聽風刀,也有三成的把握!

    我大老遠從義海郡跑到黑河縣,是聽我家二姐講,黎遠乃整個匠行最有名氣的大師傅!

    他曾立下三條收徒規矩,年不過二十,鍛十煉刀,斬斷五十煉!鍛五十煉,斬斷百鍊!

    這兩條,我皆做到了!

    第三條,五日之內,鑄好刀十二口!對我而言,也不算難!”

    陸十平尷尬笑道:

    “祝五郎,伱確實是難得一見的鑄兵好苗子,可你應該也清楚,我師傅最重規矩,既然他說過收徒不過三,那麼,便不會再破例。”

    濃眉少年眼皮一掀,旁邊的下人給他披上外袍,語氣冰冷:

    “陸窯頭!黎師傅他心善,半道撿回個沒飯吃的流民小子,瞧着可憐,才勉爲其難收了這個徒弟!

    十天之前,我就與他比過了,同樣五十鍛,他的聽風刀被我三下斬斷!足見他的本事,遠不如我!

    黎師傅早年破門自立,離開‘百勝號’,自創‘鴻鳴號’!還扔下過一句話,匠行之中,手藝稱王!

    敢問陸窯頭,我與你家師弟誰的鍛刀能耐更強?”

    陸十平站在鋪子外邊,臉色微微一寒,隨後恢復和氣模樣,嘆道:

    “祝五郎,你故意激將,引我小師弟跟你比拼鍛刀,私用火工道人燒製的淬鐵液,可以說勝之不武。

    況且,你是一練圓滿金肌玉絡,鬥刀之時,將我小師弟虎口震裂,險些廢了他吃飯的傢伙。

    若非念在祝家對師傅有恩,這樁事兒決計不能善了!”

    名爲“祝守讓”的濃眉青年,掃過周遭一衆身強力壯的鐵匠窯工,眼中毫無懼色,半步也不退:

    “如果鍛兵不看成色,計較手段,請恕我直言,黎師傅的‘鴻鳴號’始終壓不過‘百勝號’,乃是理所當然!”

    此話一出,陸十平鬚髮皆張,像頭發怒的老虎:

    “豎子安敢無禮!”

    撐着傘俏生生立在一旁的祝靈兒也秀眉微蹙,喝斥道:

    “五郎!你怎麼說話的!”

    祝守讓鼻孔噴出兩條白氣,從義海郡到黑河縣的瓦崗村,足足半月都未瞧見拜師的正主,他那點不多的耐性早被消耗乾淨。

    這位祝家五郎雙手張開,讓下人服侍着,將外袍繫上腰帶,又蹬上襪子長靴,儼然視陸十平爲無物。

    “二姐,我有分寸!既然都講黎師傅守規矩,好!我就照着他的規矩!黎狗子!你自個兒說!”

    祝守讓嘴角扯出玩味的笑容,舉起手掌輕拍兩下,虎口纏着麻布的高個少年被祝家健僕帶到鐵匠鋪子。

    似是覺着不對勁,陸十平皺眉道:

    “小師弟,你不在家裏養傷,上山作甚?”

    被自家師傅撿回來的高個少年出身低微,乃逃難流民,小名狗子,雙親沒於妖禍。

    黎遠見他勤快本分,又有一把子好力氣,不曾練過拳腳,也能掄動五六十斤重的錘子打鐵,便讓跟着自己姓,取個大名叫“黎鈞”。

    鈞,乃是計量單位。

    古話說,萬鈞所壓,無不糜滅。

    可見黎師傅對小徒弟上了心,期望頗爲深厚。

    黎鈞縮着脖子,似是不敢與大師兄陸十平對視,磕磕絆絆帶着哭腔道:

    “……我不做師傅的徒弟!大師兄!我沒出息,我不打鐵了!”

    陸十平心頭一驚,怒目望向自鳴得意的祝守讓,眼中噴薄一抹厲色。

    他深知小師弟心中把師傅視爲再生父母,絕不可能說出這種大逆不道之言。

    必定是這位祝家五郎暗中搗鬼!

    “黎師傅收徒不過三,可他現在只有兩個徒弟了。關門傳人,捨我其誰?”

    祝守讓眼神睥睨,眉宇間自有傲氣。

    他天生武骨,一雙百鍊手能鍛鐵造兵!

    又出身祝家長房,憑什麼做不了黎遠的徒弟?!

    “祝五郎,你欺人太甚了!”

    陸十平一跨七八步,蒲扇般的大手颳起勁風,吹得懸掛頂棚的鉗子、剪子噹啷作響!

    祝守讓立在原地眼皮都不眨,從他身後閃出一條影子,擡手橫欄,往前一壓!

    咚!

    勁風洶涌,熊熊爐火一暗,幾乎被打滅!

    陸十平手臂痠麻,像是砸在一堵厚實無比的銅牆鐵壁上,兩腿深深踩進泥地,足有半寸之深,犁出兩條溝壑。

    他目光一縮,盯住擋在祝守讓面前的人影。

    灰衣,布鞋,中等身材,雞皮鶴髮。

    “說歸說,動手就傷和氣了。”

    那條人影聲音嘶啞,慢條斯理道:

    “祝家與黎師傅的鴻鳴號,怎麼也做了八九年的買賣,和氣生財嘛。

    於情,五少爺是祝家長房,關係更親近。

    於理,他有一雙百鍊手的武骨,鍛刀能耐也比黎小子出衆。

    五少爺自幼孤苦,長房求到火窯門前,無非想着給他謀個生計。

    好多年的交情,當真不值得黎師傅現身一見麼?”

    最後一句話,他是衝着鐵匠鋪後面的木屋。

    打出金銀銅鐵八大錘後,黎遠算是半收山了,極少再親自鍛造兵器。

    常年閉關研究怎麼冶煉好料,鑄成神兵。

    義海郡鴻鳴號賣出去的“聽風刀”、“黑蛇槍”。

    大半都出自徒弟之手,極少數,才是黎遠閒着無聊鍛打着玩兒。

    每次一經面世,便被高價買走。

    “老歐啊,你還沒死,真是稀奇。”

    那座木屋的大門,“嘭”的被踹開。

    陸十平身長八尺,已經算得上一條魁梧大漢,可此人還要高出一頭,腰闊十圍,好像話本裏所說,握拳能立人,肩膀能跑馬的猛將!

    雙目更是亮若電光,氣血之旺盛,幾乎蓋過鐵匠鋪的大火爐。

    黎遠,火窯東家,鴻鳴號主人,義海郡匠行鼎鼎有名的一號角色!

    他揹着雙手,聲音宛若炸雷:

    “小輩鬧着玩,你跟着湊什麼熱鬧?黑河縣也敢來?不怕被教頭打死啊?”

    喚作“老歐”的灰袍老者麪皮一抖,咳嗽兩聲:

    “我前幾日才到,專程探聽過,他人沒在。”

    黎遠腳步沉穩,好似實質的目光掠過衆人,最後落到祝守讓身上。

    後者渾身毛髮一炸,像被電光擊中,有種心驚膽戰的慌張感覺。

    “武骨百煉手,中品,排六十七,確實有點天分。

    可狗子的‘人熊腰’也是中品,五十三,沒比你家祝五郎差。”

    黎遠笑眯眯的,配合極其雄偉的霸道身材,像一尊寺廟供奉的彌勒佛像。

    祝守讓聞言不服氣,挺起胸膛就要反駁,卻被老歐截過話頭:

    “黎小子鍛刀可沒贏五少爺,再者,人家都說不做你徒弟了,強扭的瓜不甜,對吧。”

    瞥了一眼跪在地上,把臉埋進泥地裏的黎鈞,黎遠眸光一閃,鬆口道:

    “拜師,也不是不成。你們備了啥子大禮?”

    祝守讓又一次想開口,這回被旁觀的祝靈兒打斷:

    “十缸千丈寒潭水,五瓶火工道人煉器的淬鐵液,一本神匠公羊冶的手書,八百斤沉水銅,財貨若干,獻奉給黎師傅。”

    話音落地,陸十平沒忍住倒吸一口涼氣。

    沉水銅,上佳的粗胚材料,一斤價值百兩銀,只這一樣就是天文數字。

    更別說千丈寒潭水,火工道人所用的淬鐵液,以及神匠公羊冶的手書……每一種都是讓人夢寐以求的珍品。

    縱然身爲大匠,也要爲之心動。

    更準確來說,越是匠行有名的人物,越知道這些東西的貴重!

    “好好好。祝老大還是懂禮數!你們也曉得,我這人最重規矩,要當我的關門徒弟,也不是不行。”

    黎遠踏進鐵匠鋪,雄偉的身子幾乎擠滿空當,他拿起祝守讓所鑄的那口聽風刀,輕吐四字:

    “劣質貨色。”

    旋即,極爲隨意地選了幾塊精煉鋼錠,將其放進大爐,他也不用旁人拉動風箱,只是胸膛起伏,呼吸吐納猶如狂風卷弄,猛地催動火勢。

    眼瞅着鋼錠軟化,黎遠抓來一把稍小的銅錘發力敲打,動作又快又穩,好像千百聲連成一下,震得耳膜生疼。

    半柱香不到的功夫,一口聽風刀粗胚子就被捶打成形,把通紅的刀身插進大缸水中,隨着黎遠的輕輕轉動,嗤嗤的聲音與白煙升騰,兀自泛起大片霧氣。

    只見他手臂筋肉僨張,勁力流轉宛若明焰,淬鍊磨礪着鋒芒。

    那種應和心神的無形韻律,看得衆人如癡如醉。

    “成了!”

    僅僅一炷香不到,一口雪亮如新的聽風刀便出爐了。

    刀口薄,刀鋒尖,刀身略厚,隱隱泛着寒芒。

    無需揮動,便發出輕輕顫鳴,散發割裂麪皮的犀利銳氣。

    相比起黎遠師傅的隨意之作,祝守讓耗時兩個時辰打出來的聽風刀,簡直不堪入目。

    “黎某人要求很簡單,祝五郎也好,其他的阿貓阿狗也罷,誰鑄的刀,能斬斷我這一口,他便是黎某人的關門徒弟!我必定悉心教導,絕無半點藏私!”

    黎遠環視一圈,將他所鑄的聽風刀留在鐵砧上,轉身出了鐵匠鋪,也未回木屋,向山下行去。

    “這……”

    祝守讓臉色難看,他即便鑄出一口百鍊層次的好刀,也未必做得到。

    “無妨,五少爺。你若不行,黎小子也不行,整個黑河縣也沒人行!

    這個徒弟,黎老頭遲早得收!只要他規矩立下了,咱們就有通過的法子!”

    老歐寬慰道。

    “沒錯!我還有火工道人的淬鐵液!能夠提升料子的強度……哼!”

    祝守讓眼睛一亮,他望了一眼把腦袋埋進泥地的黎鈞,又移向陸十平,最後恭敬地對祝靈兒道:

    “二姐,咱們也走吧。”

    祝靈兒始終蹙着秀眉,這個跟她同一脈的祝家小弟,行事太張狂,一點也不循規蹈矩。

    須知道,收不收徒弟,始終看黎師傅的意思。

    他步步緊逼,鬧得太僵,便算能夠入門,也難落到什麼好結果。

    想到祝守讓從小沒了爹孃,讓老僕拉扯帶大,祝靈兒不禁搖頭:

    “小五,你這樣不討黎師傅的喜歡,怎麼能做他的關門弟子。”

    祝守讓濃眉飛揚,冷冷一笑:

    “匠行當中,手藝稱王!這句話是黎大匠自個兒講的!他小徒弟沒本事,自該爲我讓道!

    再說了,鴻鳴號能夠在義海郡立足,靠得不是咱們祝家?黎大匠受過大伯的恩惠,也該回報一二了!”

    祝靈兒語塞,念及祝守讓的斑斑劣跡,心下微惱,乾脆不再做聲。

    後者與何家長房的七少爺,都不似良善。

    素有一豺一狼的惡名!

    ……

    ……

    “七少爺!打聽清楚了,祝五郎拜師來的!早年傳聞,他養出一對百鍊手的武骨,看來是真的。”

    羊伯出門轉了兩圈,便把情況搞明白了,畢竟祝守讓平時也不怎麼低調,只需仔細留心,很容易問出蹤跡。

    “拜師?祝家打得一手好算盤,黎師傅無兒無女,日後幾座大窯,總歸要傳給徒弟的手裏。

    我就說,前些年祝家不計回報似的資助火窯,又幫黎師傅奪得大匠名分,又走通官府的門路,獲得道官老爺的賞識。

    我還以爲祝家想藉着黎師傅這條線,攀上天水府趙大將軍……如今一看,還有其他的算計!”

    何敬豐揉了揉眉心,很快想通前因後果,拜師並非關鍵,主要是圖謀黎師傅的火窯,乃至於有可能被鑄造出來的那口……神兵!

    “他娘的!祝家心也太髒了!黎遠只是半截身子入土,還沒躺進棺材!”

    羊伯欲言又止,心想七少爺你們何家也沒少幹這種事。

    中風癡傻的何文炳還被你養在後院,等着送終呢!

    “七少爺,如果祝守讓當上黎師傅的關門徒弟,給大少爺鑄造法器粗胚就沒得商量了。”

    羊伯憂心忡忡,七少爺沒收拾好魚欄殘局,又把交待的差事辦砸了。

    莫說求取道院生員,恐怕還會被老爺狠狠責罰。

    “黎師傅重規矩!他已經收滿三個徒弟,沒道理破例,讓姓祝的入門。”

    何敬豐也有些發愁,他跟祝守讓很不對付,用那句常被自個兒掛在嘴邊的話說,便是——

    義海郡不允許有比他更囂張的人!

    “等明日去大刑窯,探探黎師傅的口風。”

    何敬豐無計可施,他對青花窯的陸十平態度不佳,乃是高門子弟慣有的傲氣,但在大匠黎遠面前,必須保持恭敬。

    做熬鷹鬥犬的紈絝闊少,最重要一點,便是放亮雙眼,不能亂抖威風。

    “何七郎!怎麼一聲不響跑到這種鄉下地方!”

    何敬豐正思忖對策,便聽到大喇喇的招呼聲,緊接着關閉的房門就被推開。

    ……

    ……

    “武道四大練,乃內通五臟六腑,外聯肢節骨骸皮肉!所以練功是外有其形,內有其象!

    武行裏面,常有‘把拳腳練進骨子裏’的說法。金丹大壯功裏,認爲肝在體爲筋,腎在體爲骨。

    練筋就是養肝,肝藏血,主疏瀉,故而練筋也是練血。而腎通於骨,練骨也是養腎,腎主藏精納氣,故而練骨也是練氣。

    難怪得真樓內的雜記,聲稱練筋練骨是打根基,站樁、招式、養練打法,都是爲了抻筋拔骨,提升身體,壯大氣血……”

    白啓正在消化各種感悟,隱約有種把五部大擒拿、金丹大壯功融會貫通的感覺。

    【你靈光一閃,氣血冥冥翻涌,好似觸及更玄妙的境界】

    【你再三思索,領會武道本質,悟性再次略微提升】

    【你……】

    “誰吼得那麼大聲?”

    白啓心緒飛揚,精神高度集中,諸般色澤的技藝交織,好像被熔鑄成團的鐵塊。

    可那種通體舒泰的淋漓酣暢還未持續多久,突然被強行擠進耳中的雜音打斷。

    他眼皮一掀,雙手攥緊,欲要發作的怒意高漲,何敬豐這麼不懂事兒嗎?

    自己分明都講過了,需要休息,別來打攪!

    “碧水粳米、金釵蘭、龍膽草……這次也不行!”

    白啓忽地起身,幾步跨到門邊,擡手重重一推,聒噪的聲音更加清晰:

    “何七郎,你大兄何敬鴻修道才幾年,便妄圖通過道試!也不怕就此折在裏面!仙師法脈,可沒那麼容易拿到手!”

    白啓冷眼一瞧,是個神色飛揚的濃眉小子。

    後者似是覺察到蘊着幾分火性的目光,話音陡然一住,回過頭:

    “你瞅啥?”

    這誰?

    居然比何敬豐還狂?

    白啓雙手抱胸,不鹹不淡道:

    “瞅你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