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誰令碧海變,似俗流滔天

類別:武俠仙俠 作者:白特慢啊字數:3632更新時間:24/07/02 08:57:39
    雙手攙扶着畢恭畢敬的長順叔,白啓正色說道:

    “魚檔剛開張,瑣事多,人也忙,我平日在通文館練功習武,算數記賬可以交給阿弟。

    夥計的酬勞結清,出船的漁獲販賣,這些還得長順叔你費心。

    這樣吧,以後魚檔你是管事主外,我阿弟做個賬房,咱們也不要弄掌櫃長工那套,省得彼此生分。”

    長順叔黝黑的臉皮顫了一下,眼中升起不敢置信的驚喜神色:

    “俺?這哪行,俺還欠着你錢……”

    他被呼來喝去大半輩子,何曾想過做魚檔的管事,手底下領着好幾號夥計。

    這也忒出息了!

    白啓語氣轉爲強硬,好像不容置疑:

    “長順叔你這不正給我幹活還債麼。我阿弟年紀小不懂事,若無信得過的依靠,只怕要給夥計串連反過頭欺上瞞下,買賣如何做得長久?

    我和阿弟無親無故,難道長順叔你忍心看我們兄弟沒人幫襯?”

    長順叔最吃這套,兩眼瞪得滾圓,立刻把腰桿挺直:

    “有我在,你放心!絕不讓那些殺千刀的腌臢貨趁機撈油水,壞了魚檔的生意!”

    白啓聽到滿意一笑,無論開魚檔,還是做其他營生,最怕的就是中間、底層勾結一氣,中飽私囊架空上頭。

    雖然他有通文館的背景,自身還練過拳腳功夫,足夠鎮得住場子,可難保目光短淺之輩,被豬油蒙了心。

    爲着蠅頭小利暗中當蛀蟲,下絆子。

    總得有個能用的心腹,免得弄出岔子。

    再交待幾句,讓長順叔跟過檔的漁民夥計統計漁獲,成筐卸貨,運進東市鋪子。

    經過這場熱鬧的“開業儀式”,很多大酒樓採買的伙房學徒都被吸引,迫不及待找樑三水買活魚河鮮。

    內城、外城的酒樓、腳店多如牛毛,加上湊熱鬧的一衆鄉民,完全不愁銷路。

    寶魚吃不起,還不能買些河鮮解解饞麼!

    白啓接過阿弟遞來的外袍披上,笑呵呵道:

    “一千兩銀子給我解圍,勇哥忒豪氣了,這份人情我可不好還。”

    鄧勇一邊招呼斷刀門的師弟擡走金虹鱒,一邊大喇喇擺手:

    “師傅的確過陣子要擺五十大壽的生辰宴,做徒弟的,就想盡一份心意。”

    白啓只是一笑,並未當真,從魚欄少東家和柴市二公子的手裏奪寶魚,可是冒着得罪他們的風險,哪裏是給師傅祝壽就能帶過。

    “小七哥,今天之後,伱魚檔的名頭就響噹噹了。樑伯同你講過,我家做的是醃魚生意,咱們少不得打交道,還請多多照顧。”

    鄧勇湊近一些,壓低聲音:

    “你跟着教頭,遲早是要進義海郡闖蕩的人物,他日若踏出一片天地,莫要忘記咱。

    我等私鹽販子見不得光,總得抽身上岸才能安心,比不得你這樣有真本事,好能耐的正經商戶。”

    白啓眼皮掀起,看向話中有深意的斷刀門親傳:

    “勇哥可是聽到啥風吹草動了?”

    鄧勇苦笑:

    “入冬之前,稅吏下鄉是常例。那些大城裏吃肉的狠角色,石頭過手都要榨出幾兩油水。

    三大家有門路不至於受刁難,尋常的販子就不好講了。”

    白啓頓時瞭然,就跟打漁人被魚欄盤剝,鄉民被大戶扒皮一樣。

    似鄧勇這樣有產有業的商販,最怕的就是“吏”。

    “若有幫得上忙的地方,勇哥儘管講。”

    白啓滿口說着場面話,他上輩子的行當裏有句俗話,沒有金剛鑽,不攬瓷器活。

    自個兒才做起魚檔,並非啥呼風喚雨的“爺”字輩。

    總不可能因爲一次千兩的買賣,去扛挑不起的重擔子。

    鄧勇也明白這個道理,話鋒一轉,頗爲遺憾提起舊事:

    “對了,家師的生辰宴可一定要來。

    你跟斷刀門本來也有緣分的,只是小七哥運道更隆,被教頭相中了。

    其實那天晚上,師傅回來看到那塊拳靶子,就打定主意要收你做親傳了,結果不知怎的改口了……”

    鄧勇想起自個兒隔天一早就被叫住,穆春雖未露面,卻叫婢女帶話,讓他不用再去東市鋪子。

    最奇怪的是,往後好幾天師傅都沒出現,說是閉門練功概不見客。

    “師徒傳承,講究緣分,強求不了。

    穆門主的快刀威名響徹黑河縣,不愁沒有入眼的好苗子。”

    白啓略一拱手,別過鄧勇之後,他穿好長襪長靴,紮緊長髮,盯着滿載而歸的幾條船。

    周圍始終熱鬧,時不時就有人湊上來招呼。

    這種被重視的感覺,倒也不算陌生。

    前世發家做老闆,便是如此。

    混得好的時候,彷彿處處都有朋友,非得等到落魄了,才能得到清靜。

    白啓眺望着茫茫黑水河,如果說攀上樑伯水哥是第一步,拜進通文館是第二步。

    那麼,此時他終於邁出了第三步!

    有立足之根基,真正在黑河縣站穩了!

    “自古以來,錢是男人膽,拳是胸中氣。

    人無膽就怯懦,不敢惹事;人無氣,就要打碎牙和着血往肚裏咽……”

    白啓平靜地想道,阿弟白明擺着桌椅,坐在旁邊記賬。

    他短暫享受這一刻的滿足,就像上輩子賺到第一桶金,躺牀上快樂地數錢。

    目光隨意掠動,掃過一道熟悉的人影。

    “蝦頭,我還以爲你在武館練功沒來。”

    忽然有一隻手從後面探出,拍在肩膀上,嚇得縮起脖子的蝦頭一抖。

    見到是白啓,他才鬆口氣,然後耷拉着腦袋,吞吞吐吐小聲道:

    “我剛纔看好多人圍着你,還有少東家,就沒敢過去……”

    瞧了一眼粗布麻袍,踩着草鞋的蝦頭,白啓忽然道:

    “泡了好久的河水,渾身不舒服,走,請你去搓澡,順便填填五臟廟。”

    “啊?”

    蝦頭還未反應過來,人就被拉着離開東市鋪子。

    片刻後,他倆出現在內城的一家浴堂,各自脫得精光,腰身圍着一塊兜襠布,泡在熱氣騰騰的水池裏。

    “舒服吧?”

    白啓手肘撐着石臺上,仰頭問道。

    “第一次知道,洗澡還有這麼多講究……不便宜吧?”

    蝦頭睜大眼睛,手邊的托盤放着點心,叫一聲就有人搓背,進門時好像還聽見女子的嬌笑聲。

    這種陣仗,哪個打漁人經得住考驗!

    “我也是頭回來,只聽魚欄的少東家提過一嘴。”

    白啓略有瞭解,沐浴之說,由來已久。

    “沐”是清洗頭髮,“浴”是清洗身體。

    正所謂,新沐者必彈冠,新浴者必振衣,就是這個緣故。

    所以朝廷的官員放假,也喚作“休沐”。

    意思是打理自身,洗淨除垢的日子。

    真正非富即貴的豪奢門庭,還會修建專門的香湯浴池,四季浸泡。

    每當冬天,就鑄造銅龍用火燒紅,扔進裏面,炙得滾燙。

    夏日則引渠水,把各種香料裝入紗囊,投入池中,消去異味。

    平頭百姓沒這麼多講究,因爲內城人口稠密,許多商幫、貨郎、鏢師、刀客來往流動,漸漸興起浴堂。

    門前掛壺,作爲招牌,提供茶水點心搓背等服務。

    不少武行的拳師,因此還養出“泡頭湯”的習慣。

    “這條街就叫‘浴堂巷’,也叫‘香水行’,你不吃茶水點心,不叫人搓背擦身,人均也就三十文。”

    白啓說的是混堂,十幾號人的公共澡堂。

    像這種有門簾隔開,會準備皂莢香料等洗浴用具的乾淨池子,起步五十文。

    尤其他來的這家規模頗大,四方用大石砌成,後面連接着鍋爐,並引入冷水的轆轤,都有專人看着,調試溫熱。

    “少東家講,這裏是談生意、託人情、談學問的好地方,泡個通透,再用些清酥雞面盤、奶捲炸羊尾、盒子菜,端的快活。”

    蝦頭聽得繚亂,想不到該是啥樣的人物,才能過這種舒坦日子。

    轉而看向白啓,腦海裏的模糊形象瞬間有了清晰輪廓。

    他埋低腦袋,語氣悶悶的:

    “真好。”

    白啓好似沒注意到,指着後面笑道:

    “這生意有一樁好,不怕人逃賬,你進來夥計就幫忙寬衣,用長杆挑起掛在丈高的架子上,再混不吝的潑皮,也不可能打着光身跑了。”

    蝦頭也被逗樂,氣氛輕快了幾分。

    白啓喝了一口熱茶:

    “趕明兒讓長順叔支些錢,商量下,將你兩個姐姐贖身出來。”

    蝦頭愣了一下,不知道怎麼作答。

    他跟自家老爹性子相似,其實不太喜歡欠着東西,特別是相熟的人情。

    “還記着麼?以前你家裏逢個喜事,周嬸捨得放油煎肉,熬出來的渣子有小半碗。

    你偷偷揣油紙包裏,帶着跑出來,分給我吃,就在大田灣的河堤下面。”

    白啓兩眼放空,不知懷念過去,還是想起從前:

    “幫長順叔出頭也好,請你泡湯,或者給你姐姐贖身也罷。

    這些事情,對現在的我來說,就跟那碗油渣子一樣。

    你會因爲請我吃過幾口油渣,始終惦念着讓我還麼?”

    蝦頭嘴巴囁嚅幾下,本來蚊蚋似的聲音陡然拔高:

    “肯定不會!”

    白啓咧嘴:

    “那就別因爲白阿七混出頭了,你就連他跟你分享一口油渣,都不願意接受。”

    蝦頭眼眶發紅,別過臉去:

    “阿七。”

    “嗯?”

    “其實我是害怕,你現在不喜歡別人這樣喊你,也怕別人覺得你認識我,很丟臉……”

    白啓用手一揮,潑水過去:

    “瞎說。”

    蝦頭放下負擔,抹掉臉上的熱氣:

    “嘿嘿,我聽曹師兄講,你好了不起,一個人把外城十二家武館都挑了,打通一條信義街。

    我當時就想說,那個人我可熟嘞!不過又怕他們覺得我吹牛,就沒吱聲。”

    白啓輕輕點頭:

    “下次記得補一句,白阿七泅水的本事,還是你教的,他本來是個旱鴨子。”

    蝦頭傻愣愣笑着,放鬆身子泡在熱湯裏,舒爽到有些犯困,耳邊隱隱聽到荒腔走板的哼唱:

    “青山原是我身邊伴,伴着白雲在我前;

    碧海是我心中樂,與我風裏渡童年……

    是誰令青山也變,變了俗氣的嘴臉;

    又是誰令碧海也變,變作俗流滔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