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章:剝盡復生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蝦米不會遊字數:3744更新時間:24/06/28 17:16:37
    日出,日落,星升起,白天黑夜的輪迴,一日一日周而復始。

    凜冬已過,春回大地,正是山花爛漫時。

    山間刮過一陣又一陣和煦的風,風起時,搖動了滿目清淺的翠色,一間依着山麓而結廬的人家孤零零的立在山間,天地是寂靜的,唯有屋前一樹杏花開的正熱鬧。

    風過之際,一陣花雨簌簌而下,一個身着青衣的少女躺在花樹下的一張躺椅上,一眨不眨的凝望着遠方。

    她的面容如花一般美麗,卻也如春花一般嬌弱,彷彿開在春天裏,也會死在春天裏。

    屋內一字排開了四五個爐子,爐上咕嚕咕嚕的冒着熱氣,熬着各式各樣不同口味的粥,有鮮花粥,有瘦肉粥,有青菜粥,也有藥膳粥,米粥的清香味瀰漫出來,爲這似已遠離人煙的天地平添了幾分煙火氣。

    一個身着白衣的男子站在爐火旁,看着爐子裏熬得差不多的粥,俊逸的臉上露出溫和的笑意,連眼中透出的都是滿足,他喜歡爲自己心愛的姑娘做東西,他願意花很多時間多做幾種只爲她能多吃一些。

    雖說君子遠庖廚,雖說他以前從來不會做這些,他甚至連鹽和糖都分不清,雖說這些天爲了學做飯,手上全是被燙出的密密麻麻的水泡,雖說他第一天吃自己做的東西時,當場便吐了,可那有什麼關係,他可以學,如果可以,他願意爲她摘來天上的星星。

    可是,視線一轉,看到門口那如枯木一般毫無生機的少女後,他臉上的笑意瞬間又黯了下去。

    眼看粥熬得差不多了,月弄寒擡起步子走到門口,看着那坐在花樹下一臉呆滯木然的望着遠方的少女,微微的嘆了一口氣,走到她面前蹲下,柔聲道:“吃點東西好嗎?”

    凌汐池沒有應他,她的耳中彷彿已聽不見任何聲音,空洞的眼中只倒映着遠方的孤峯。

    這裏是凌雲峯海拔最高的地方,平時少有人至,安靜無比,自從他們來到這凌雲寨之後,他便特意懇求凌雲寨的寨主將此地借給他們暫住,他在這裏另結了一個小木屋,帶着那彷彿已失去整個靈魂和生命光彩的少女住到了這裏。

    自從他將她帶來這裏後,她便是這樣一副模樣,不說不鬧,不哭不笑,甚至不吃不喝,每日只看着遠方發呆,像是整個靈魂已經遠離她,只剩下一個空蕩蕩的殼子。

    看着她每日以驚人的速度消瘦下去,月弄寒也曾嘗試了無數種方法,想要喚醒她重生的意識。

    他會同時做各種不同的食物,只爲她能多少吃一點,也會捏着她的嘴強迫她吃東西,可她好像已經失去了進食的功能,每每只吃兩口,那些東西無一例外全部被她吐了出來,直到吐無可吐的時候,她嘔出來的便是膽汁。

    月弄寒焦急無比卻也無計可施,他好像從來都拿她沒有辦法。

    他瞭解那種感覺,那種彷彿失去全世界的絕望無助,那種不知道自己爲什麼還活着的迷茫恍惚,他也曾有過。

    沒有任何人能夠承受那種全世界轟然倒塌後帶來的無望和空洞,像是生命的支柱也隨着它的坍塌而山崩地裂,人會變得麻木再無知覺,活着與否變得無關緊要,甚至變成了一種比死更爲殘忍的事情。

    死可以一了百了,而只要活着那種痛苦便會永遠存在,伴隨着你的每一次呼吸,像一把刀狠狠的刺向你的胸口,讓你每一分每一秒都彷彿在煉獄中煎熬,最後折磨自己摧殘自己反而成了一種救贖。

    風吹起了少女的髮絲,拂過她蒼白的面龐,空洞的眼睛,她的眼珠動也不動,因爲消瘦,那雙本就大的眼睛顯得更加大了,五官更爲的突出,遠遠看去,就像一幅殘缺的畫卷,因爲殘缺,所以顯得驚心動魄。

    只因那殘缺的美麗在任何人看來,都是驚心動魄的。

    他的手撫上她冰涼的手,低聲道:“告訴我,怎樣才能讓你好起來,告訴我好嗎?”

    少女恍若未聞,依舊目不轉睛的看着遠方,眼色灰暗,黯得就像是無星無月的夜空,永遠沒有天亮的那一刻,一片花瓣隨着風緩緩的落在了她的鬢邊。

    月弄寒心頭一陣顫慄般的疼痛,連忙伸手緊緊的抓住她的手,不敢放鬆片刻,像是要將自己的生命輸送給她,他有一種莫名的感覺,覺得她就像那片花瓣,再來一陣風,就會永久的消亡於這片土地上。

    這種感覺讓他恐懼。

    他伸手撫上她蒼白的面龐,輕聲問她:“活着真的讓你這麼痛苦嗎?”

    這時,一陣“嘎吱嘎吱”的腳步聲響起,身後傳來了一個少女清脆的聲音,那聲音充滿了生機和活力:“她還是不肯吃東西嗎?”

    月弄寒扭頭看去,只見唐漸依從遠處走來,手上還大包小包的拿了無數的東西,大多都是一些生活用品。

    看着她自來熟的將手中的東西放進了屋內,月弄寒斂起眼中的痛楚,溫柔的向她道謝:“有勞你了,唐姑娘。”

    唐漸依道:“有什麼好謝的,若不是你的計策,我們凌雲寨就被瀧日國一網打盡了,你對我們凌雲寨有救命之恩,我們做什麼都是應該的。”

    她一邊說着一邊看着爐子上的米粥,湊上去聞了聞,臉上露出奇怪的表情:“你就給她吃這些?”

    月弄寒道:“有什麼問題嗎?”

    “沒……沒”,唐漸依連連擺手,若有所思道:“我只是覺得她這樣一直不吃東西也不是辦法。”

    月弄寒的視線落在了粥上,臉上又浮現出了痛苦的神色。

    唐漸依想了想,眼前一亮,拍手道:“我有辦法了。”

    月弄寒面上一喜,殷切的看着她。

    唐漸依盛了一碗粥,三步並作兩步走到他們面前,道:“你捏着她的嘴,我給她灌下去。”

    月弄寒嘆息了一聲:“若是這個辦法有用,也不用累姑娘每天替她換幾次衣服了。”

    唐漸依擡起手指擺了擺:“不,不一樣,你每次喂完她,她都是清醒着的,所以她才會吐,若是直接給她灌下去就讓她睡着,她是不是就不會吐了。”

    月弄寒遲疑着道:“你的意思是?”

    唐漸依興奮道:“我的意思是,一看到她吞下去,我們就立馬點她的昏睡穴,那她是不是就沒機會吐了。”

    月弄寒面上露出猶疑之色。

    唐漸依越想越覺得這個方法可靠,躍躍欲試的說:“試一下嘛,不試一下怎麼知道行不行呢?”

    眼看着她湊了上來,月弄寒的視線落在了她手上的那碗粥上,用手一擋:“涼了再說!”

    半晌後,一聲清脆的碎裂聲響起,唐漸依看着地上被摔得支離破碎的碗,再看着那咬緊牙關死活不肯吃東西的少女,身上突然升騰起了一團怒火。

    她突然推開了一臉束手無策的月弄寒,衝了上去,啪的一巴掌甩在了少女的臉上。

    月弄寒眸子一緊,連忙上去護着她,面露不悅:“唐姑娘……”

    唐漸依咬着牙指着他,憤憤道:“你先別說話。”

    看着她像只氣勢洶洶的小豹子,月弄寒識相的閉了嘴,只是手卻微微的擡了起來,如果唐漸依再出手,他可以立刻反擊。

    唐漸依指着少女怒道:“你看看你現在這個樣子,你那個時候不是很得意嗎,一個人殺上凌雲寨的威風去哪裏了,這麼一點挫折就受不了了,我若是你,有仇報仇,有冤報冤,大不了就是一死,也絕不會像你這樣不死不活的活着,你這樣除了折磨你身邊的人,還有什麼用,親者痛仇者快你就滿意了?”

    少女依舊一動不動,彷彿那一巴掌不是落在她的臉上。

    眼看唐漸依又要動手,月弄寒連忙伸手攔住她:“唐姑娘,她還病着,請給她多一點時間好嗎?”

    唐漸依又急又氣,指着他道:“這個時候你還護着她,你想讓她清醒過來就別說話。”

    說罷,她一把抓住少女的手,將她拎了起來,直接向外走去,口中道:“我今天來就是要帶你去個地方。”

    唐漸依拉着她穿過樹林裏的小道,沿着陡峭的山路爬到了凌雲峯的另一側。

    有水花聲轟隆傳來,那是瀑布撞擊在崖石上發出的聲音,遠遠望去,一道白練掛在山間,白練下是一個深不可測的碧潭。

    唐漸依將凌汐池拖到了瀑布旁的山崖上,指着下面那個深潭道:“你不是想死嗎,跳下去就一了百了了。”

    尾隨而來的月弄寒安靜的站在她們身後,這一次他沒有再阻止。

    凌汐池愣愣的看着瀑布下的那個深潭,不知道在想什麼,良久後,她不由自主的往前走了兩步,然後,毫不猶豫的跳了下去。

    唐漸依在她身後發出了一聲驚呼。

    風在耳旁呼呼刮過,極速下墜中,她的思緒好像清明了一些,往事歷歷在目,一個又一個的身影浮現在了眼前,她那如一潭死水一般的心中泛起了一絲漣漪。

    她像一隻箭一般射入水中,胸腔因爲水的壓力咯咯作響,彷彿要爆開一般,四面而來的水爭先恐後的灌入她的耳鼻。

    原本柔和滋潤萬物的水此刻變成了殺人的利器,生死輪迴從來都是並存的,正如萬物離不開水,它讓人生很容易,讓人死也很容易。

    她沒有掙扎,任由自己在水中慢慢下沉,然後,她再一次感受到了死亡,感受到了真正的空。

    那一瞬間,她看到了許多,阿爹阿孃的笑,媽媽的笑,哥哥的笑,每一個跟她打招呼的族人的笑,還有他……的笑。

    緊接着,眼前又出現了一幕幕殺戮景象,她看到阿爹阿孃拼命的攔住壞人,衝她聲嘶力竭的喊着:“走!”

    她看見媽媽毫不猶豫的衝上來,替她擋了一刀,她看見哥哥以小小的身軀,奮力保護她,她看見師父對她說:“汐兒,望你以後以師父的武功行善於世人。”

    她還聽見一個人對她說:“你的因果,我來扛。”

    最後,她的眼中看到了一羣正在受苦受難的人,那些因爲她的存在而失去家園的人,她還欠他們的。

    她突然睜開了眼睛,水中生機旺盛,她終於感受到,原來春天真的來了。

    她也終於明白了春天的意義,有太多的事情是需要春天去做的,還有太多的事在等着她去做。

    剝盡尚有仁,復見天地春。

    要看到仁,一個果子必須一層一層的剝盡才能得到仁,即使大樹砍了,仁放到土壤中又能生機勃勃地長大,重新獲得新生,重新長成一棵大樹。

    還有人在等着她成爲那棵大樹。

    又一道人影破水而入,朝她而來,一隻手握住了她的手,可他並沒有將她往水面上帶,而是靜靜的陪着她下沉,溫和的眼睛彷彿在說:“你要死,我陪你。”

    凌汐池衝他一笑,拉着他往水面浮去。

    兩人剛露出水面,就看見一道人影從上方跳了下來,唐漸依一邊打着水花一邊衝他們笑:“我十五歲的時候就敢從上面跳下來了,這個高度死不了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