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一章 末等小民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暮色長亭字數:4108更新時間:24/06/28 15:53:11
    劉辯上了岸,向着不遠處的村落走去。

    身後只帶着典韋,盧毓,皇甫堅長三人,其他人都遠遠尾隨。

    劉辯望着不遠處的點點星火,道:“盧毓,朕記得,四年前,人頭稅就取消了吧?”

    盧毓跟在劉辯右側,道:“是的陛下,楊公在位時,再三發文給各州郡縣,要求不得再收取人頭稅。荀丞相上位後,也從未收取。”

    劉辯點點頭,眼神冷漠了幾分,大步向前走去。

    很快,他們就來到了一戶人家的院落前。木質大門已經被踹的稀爛,裏面幾個卒役在屋裏肆意的打砸,一個男子在被毆打,隱約還聽到一對母女的哭泣聲。

    盧毓皺了皺眉,轉頭看着劉辯。

    典韋面露惱怒,他最恨這種仗勢欺人的狗東西,甕聲道:“陛下,我去將他們全扔出去。”

    劉辯擡起手,阻止了典韋,道:“再看看。”

    說着,他悄步走進院子,立在門口不遠處的陰影裏,靜靜望着屋內發生的一切。

    總共有六個卒役,每一個都凶神惡煞,已經將屋內的東西打砸完,將稍微之前的東西已經拿到身前,對男主人的毆打還在持續。

    “別打了別打了……”婦人忍不住了,鼓足勇氣,推開毆打她夫君的兩個卒役,護在他身前。

    領頭的卒役一把拎起跟着跑過來的哭哭啼啼的小女孩,冷聲喝道:“總數兩百文,我問你們,交還是不交!?”

    小女孩只有三四歲模樣,被嚇的大哭不止。

    婦人一把撲過去,跪在地上,急聲道:“放下我女兒放下我女兒,多少錢我們都給,求你了……”

    那漢子也顧不得疼痛,艱難爬過來,道:“有有,我們明天就去借,一定交上,求你放下孩子,孩子是無辜的!”

    領頭的卒役見他們肯交錢了,冷哼一聲,將小女孩直接扔給那婦人,喝道:“明晚我們再來,若是沒有見到錢,放火燒伱們的房子,抓你們去服徭役!”

    婦人接過孩子,與孩子一起痛哭不已。

    漢子抱着娘倆,狠狠咬牙。

    放火燒房其實不算什麼,大不了重新建,可要是抓他們去服徭役,那就是要逼死他們這一家子了!

    邊上一個卒役一腳踹倒漢子,不滿的道:“亭長想方設法,花了多少錢才免去你們的徭役,你們倒好,非但不知恩圖報,居然朝廷賦稅也敢不交,你們活膩了,想造反嗎?”

    男子忍着痛,道:“知道知道,明天就交!”

    幾個人卒役似乎還不泄氣,又大罵幾句,順手將桌凳踢飛,門也給拆,這才心滿意足的離開。

    劉辯等人藏在陰影裏,這些卒役目不斜視,根本沒有發現。

    等他們出了遠門,典韋忍不住了,道:“陛下,俺去教訓教訓他們!”

    劉辯搖頭,從不大的縫隙,看着擁抱在一起的一家人,淡淡道:“你今天教訓他們,明天他們只會變本加厲的還給這對夫妻,還給這裏的百姓。”

    典韋還是有些忍不住,蠢蠢欲動。

    盧毓同樣強壓怒氣,低聲道:“陛下,這些卒役未免太過了。這哪裏是徵稅,明顯的強取豪奪!”

    劉辯稍稍沉吟,悄步上前,來到門房外,無聲的看向屋內。

    “他爹,可怎麼辦啊?”婦人還在哭,抱着孩子,滿臉苦澀、絕望,看着她的丈夫。

    孩子臉上殘留着害怕,大眼睛眨動,皆是疑惑與無辜。

    男人是一個比較瘦弱的漢子,半坐着,不知道是因爲疼痛還是其他,咬着牙,臉角有了絲絲猙獰,低喝道:“你將後院藏起來的肉拿出來,給孩子做頓好的。我去找王大哥借些錢,咱們天不亮就走!”

    婦人一驚,道:“走?去哪裏?”

    男子目光兇狠的看向門外,恨聲道:“這裏活不下去了。我一直聽說司隸在修河,是給錢給飯的,我們先去那邊看看,再不行,就去冀州,投靠陳大哥,他在荀氏做護院,說不得能有一個容身之所,其他的,再看吧。”

    婦人聽着,回頭看了眼已經被砸爛,家徒四壁的房子,只能默默垂淚,雖然捨不得,但再待下去,他們這家子都得被逼死!

    男人休息了一會兒拿過半截房門棍,艱難的站起來,徑直出門。

    “打擾了。”

    男人還沒走出門,門外突然響起一道聲音。

    男人嚇了一跳,差點門棍脫手,摔倒在地。

    裏面的婦人同樣大驚失色,急忙抱着孩子來到男人邊上。

    劉辯微笑着從陰影裏走出來,擡手道:“在下是從洛陽來的,一夜趕路,確實迷路,叨擾了兄臺。”

    男人艱難站好,看着劉辯,再看向劉辯身後走出來的典韋與盧毓,仔細打量,確定不是什麼兇惡之人,這才放下心,擡起手道:“小兄弟是要問路嗎?此處向南二十裏,便是呂縣了。”

    劉辯笑着道:“多謝了。”

    說着,他便直接邁步上前,在這家人的愕然的注視着中,直接走進了堂屋。

    劉辯打量着破爛不堪的正堂,搖了搖頭,伸手扶起凳子以及半張桌子,徑直坐下,回頭與典韋道:“老典,準備一些吃的,我們暫且休息半個時辰。”

    典韋雙眼一亮,道:“是。”

    話音未落,他就迫不及待的,甚至小跑出去了。

    劉辯看着他的背影,心裏疑惑,這典韋有些莫名的興奮?

    盧毓跟着走進來,見這個環境,又看着這對夫妻面面相覷,連忙解釋道:“兄臺莫要誤會,我家公子只是有些累了。一應吃食,我們皆有攜帶,休息半個時辰後就走,絕不多打擾。”

    男人觀察過劉辯,見他不像什麼惡人,想了想,與婦人道:“他娘,你先帶囤兒去睡,我陪這位兄臺聊一會兒。”

    婦人只好應着,與劉辯屈禮之後,抱着女兒走出了堂屋。

    男人等妻女走了,這才艱難坐到劉辯對面,臉色尷尬的道:“兄臺想必也看得出來,見笑了。”

    劉辯倒是不在意,只是沒有茶,有些口乾,道:“兄臺貴姓?”

    男人聽到這句話,更加苦笑,道:“那還有什麼貴,姓王,王賾。”

    劉辯點點頭,道:“王兄是要遠行?”

    王賾頓時更加尷尬了,而後長嘆一聲,道:“兄臺是看到了。”

    “不多。”劉辯道。說的自然,從容,毫無人情世故。

    王賾臉角抽了下,引起了疼,倒也沒有隱瞞,默然一會兒,道:“還請兄臺爲我保密。”

    劉辯微笑着點頭,道:“我會給王兄送上一些盤纏,還請兄臺爲我解答幾個疑惑。”

    王賾一怔,道:“盤纏?疑惑?”

    這個年輕人看着十分富貴,臉上肌膚潤澤,絲毫不像尋常百姓家的飢瘦蠟黃,尤其身上的穿着,怕是一個邊角落都足夠他們富足的生活一個月了。

    劉辯剛要說話,一個便衣禁衛端着飯菜進來,還有一個便衣禁衛搬來一張好的桌子。

    王賾聞着香氣,頓時肚子咕咕直叫,雙眼緊緊盯着,甚至於有些血紅,惡狠狠之色。

    劉辯等便衣禁衛安排好,退下之後,忽然道:“老典幹什麼去了?”

    已經走出門口的禁衛急忙回身,擡手道:“回陛,那個,說是茅房,迴避了。”

    劉辯眨了下眼,道:“哦,知道了。”

    禁衛擡着手,後退出去。

    劉辯回過頭,便看到王賾雙眼盯着桌上的飯菜,一動不動,唯有肚子更加劇烈的叫,以及偶爾的吞嚥口水的聲音。

    劉辯微微一笑,拿起筷子,夾了一口肉,道:“王兄儘管請,無需客套。”

    王賾擡頭看向劉辯,本想客套幾句,可手還是忍不住的抓向了湯餅,放到嘴邊,狠狠的咬了一大口。

    其實並不大,但王賾鼓着腮幫子,好像塞滿了一樣,用力又不敢太快的咀嚼。

    劉辯看出他估計很久沒有吃過麪餅了,自顧的倒茶,輕輕喝了一口,道:“王兄,你還有多少地?”

    王賾本還想細細感受,聞言有些不捨的吞嚥,手裏握着小半張餅,苦澀道:“哪還有什麼地,早就沒了。”

    劉辯倒是不意外,抱着茶杯,道:“那王兄這一家子是如何過活的?”

    王賾也看出來了,眼前這個人估計是一個從大戶人家走出來貴公子,似有些無語,好一陣子才道:“給大戶人家做些事情,混些錢糧,山林裏尋覓,有什麼吃什麼。”

    王賾說的簡單,劉辯卻聽出了其中的艱難,道:“你們一年要交多少稅?”

    “田稅、人頭稅、徭役,過路費……年年漲,說不清,反正官府會派人來收繳。”王賾如數家珍,一口氣說了十多種,可卻沒有具體的數額。

    劉辯心裏默默估算,不由得暗自嘆了口氣。

    這種收法,普通百姓哪還有活路?

    劉辯喝了口茶,道:“我記得,這些雜稅,朝廷早就取消了,這些會不是胥吏自行強奪,可有去官府告訴?”

    王賾愣了又愣,旋即不由得苦笑搖頭,道:“公子怕是多年未曾出家門吧?”

    劉辯點頭,拿出了極其好用的藉口,道:“一直閉門讀書,今年才出來遊學。”

    王賾滿臉豔羨的看着劉辯,哀默一嘆,道:“那是難怪。我們這等末等小民,哪裏知道朝廷,亭長說收什麼,收多少,就是收什麼收多少,至於去官府告訴……要麼沒到官府就被打斷腿,扔到河裏。要麼就是進去了,再也出不來。官官相護,他們是官,我們是民,天下間,哪有民告官的道理?”

    劉辯眉頭一挑,繼而若有所思。

    似乎,有很多事情,是他想的理所當然了。

    底層的黑暗,真的是永遠只有你們想不到,沒有不發生的。

    王賾說完這些,再次盯着桌上的飯菜,悄悄將手裏的半張餅藏到了桌下的雙腿間,再次拿起一張。

    劉辯思索了一陣,再次道:“如果說,官府明正嚴法,不再收取這些,並且給你們分下田畝,可能留下,我是說活下去?”

    王賾咬了一小口,不動聲色的將手連帶着餅放到雙腿間,直視着劉辯,道:“公子說笑了,怎會不收?不收這些,當官拿什麼過活?分地給我們更是妄想,只會收的更多,把我們往死裏逼。”

    劉辯微微點頭,喝了口茶,連忙道:“吃,無需客氣。”

    王賾很自然的擡起手,拿起筷子,夾了一塊肉塞入嘴裏,目光還是時不時掃過桌上的湯餅。

    劉辯神色沉思。

    朝廷確實廢除了諸多弊政,也在試圖解決土地、賦稅等根本性問題,可在實際操作中,並不是一道政令或者派人督辦就能扭轉多年遺留下來的‘現實規則’的。

    ‘要怎麼辦?’劉辯心裏低語。

    這種底層的渾濁,並不在‘整肅吏治’範圍內,這更像是一種氣氛,瀰漫在整個大漢,無處不在,深入骨髓。

    這種病,要怎麼治?

    王賾見劉辯低頭沉思,又悄悄瞥了眼門外,見無人注視,又將兩張麪餅藏到雙腿間,還夾了幾塊肉,一些菜,用衣服遮擋藏好,小心翼翼,如同做賊一般。

    “王兄,”

    劉辯忽然擡起頭,看着王賾道:“方纔聽你說要去司隸與兗州,那邊的情形,是否好一些?”

    王賾被嚇了一跳,筷子差點脫手,還以爲被發現了,急忙回道:“這個,我也不知道,只是有聽聞,那邊,能活命。若非走投無路,我也不想拖家帶口的背井離鄉,說不定就被山匪殺死或者餓死在半路上。”

    劉辯心情十分復雜,輕輕點頭。

    他能輕而易舉的解決這王賾一家遇到的麻煩,甚至還能給他們榮華富貴。

    可這只是一戶人家,大漢朝千萬戶,該怎麼解決?

    王賾見他沒有發現,遲疑再三,沒有敢再‘偷’,擔心被發現,一邊觀察着劉辯,一邊小口快食。

    他並不在乎這些飯菜的口味,只想儘速填入肚子中。

    劉辯注意到了這一點,轉頭向門外,道:“再準備一份,給王兄妻女送去。”

    王賾一驚,下意識的看了眼褲襠,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接話。

    他很想客套,但想到妻女也餓了很久,這麼好的飯菜,怎麼能因爲顏面不讓她們吃?

    王賾低着頭,沒有再動筷子,男子的尊嚴,多少令他感受了一些不舒服。

    但他沒有阻止,一言不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