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平息狂暴之靈（一）

    荒原

    大角河西岸，曾經的邊境無人區內的一處無名小山坡上，小獵人貝爾耐心等待着他的目標。

    一支發條已經擰緊、彈藥已經壓實、隨時可以發射的簧輪槍機、帶有膛線的獵槍，安靜地躺在貝爾的膝蓋上。

    這支獵槍的槍管出自鋼堡最好的鏜匠和研磨匠之手，管身像光一樣筆直，內膛像水一樣光滑，而且比尋常的線膛槍槍管更加修長，其價格也隨着長徑比的增加而指數上漲，最終到了一個令訂做它的某位帝國大人物聽到以後，也感覺沒有必要支付尾款的數字。

    正因如此，這根槍管才幾經輾轉流入「格拉納希男爵」手中，最後到了小獵人膝上。

    而這支獵槍身上比槍管更加珍貴的部分，是槍托和護木。它的槍托和護木取自一棵生長在比撒拉森人的土地還要遙遠的高原上的大樹的地下部分，那裏的空氣寒冷稀薄、土地多石堅硬，令樹木難以生長，卻也使那裏的樹木擁有生長在寬容環境下的樹木無法媲美的瑰麗紋理。

    這支獵槍不需要任何不實用的鑲嵌與雕刻，只是拋光塗油讓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顯露，就已勝過一切後天的堆砌——「男爵」還沒這麼好的品味，這是「男爵夫人」的手筆。

    而組合這兩樣材料的手掌，屬於一位在異鄉找到家園的流亡者。他或許不是最高明的匠人，但卻比任何同行都更加珍視自己的作品。

    最好的鋼鐵、最好的木料加上最真誠的雙手，誕生出了這支赫德荒原上最好的獵槍——甚至有可能兩山狹地最好的獵槍。

    然而，要是獵人找不到目標，那麼最好的獵槍也與廢鐵無異。

    貝爾身旁，大白、小白兩兄弟也坐在山坡上，等待着目標的出現。

    只不過比起始終保持着耐心的獸靈語者和兄長，小白已經等得有些焦躁。

    月亮已經落山，天快亮了，「大穹廬」逐漸呈現出鐵灰色，邊緣泛起微弱的紅光，如同一片灰燼。

    再過一會，太陽就會出來，猛獸都將躲回他們的巢穴，今夜又要無功而返。

    然而即使無比煩悶，小白也沒有出聲，只是緊緊抱着自己的獵槍，更加使勁地瞪大眼睛搜尋目標的身影。

    就在這時，貝爾看了一眼天色，活動了一下肩膀，然後雙手攏成號角形狀，抵住上脣。

    他仰起頭，深深吸了一口氣，連續兩聲狼嚎從他所在的位置漫下山坡，傳入山坡下的曠野與森林。

    兩聲狼嚎一短一長。短促的在前，聲音尖而清，像是書信開頭的問候，又像是奔馳前的揚鞭。

    悠長的在後，聲音重而濁，伴隨着持續的上下起伏，和戀戀不捨的尾音。

    兩聲嚎叫彼此呼應、彼此交融，在大白和小白聽來其實只有一聲。

    兄弟兩人不是第一次見識「獸靈語者」施展本領，但是直到今天他們也學不會、辨不清——閉上眼睛，剛纔根本就不是人在出聲，而是狼在叫。

    貝爾用「嗚咽」結束了嚎叫，隨後閉上雙眼，屏息凝神，側耳聆聽。

    風捲過森林和草地，揉碎鳥啼和蟲鳴，令大地分外寂靜。

    沉默，沉默是荒原的黎明。

    「嗷嗚……」

    毫無徵兆的，一聲狼嚎在山坡下的樹林中響起，迴應着貝爾的呼喚。

    「嗷嗚……」

    「嗷嗚……」

    「嗷嗚……」

    一連串的狼嚎隨之響起，層層疊疊，此起彼伏。

    大白、小白不由得一個激靈——因爲嚎叫聲就來自前方，距離非常之近，這意味着今晚他們沒有白等。

    兄弟二人立刻打起十二分精神，更加仔細地觀察着森林和草地的

    交界地帶。

    聽到狼羣的迴應，貝爾又攏手發出一聲幽咽的嚎叫。

    在大白、小白聽來，這一次嚎叫雖然與前一次嚎叫一樣「難辨人狼」，可又有些細微的變化，但是哪裏有變化，他們也說不清楚。

    對話似的，山坡下的林地裏也再次傳出一聲狼嚎，像是在迴應貝爾的呼喚。

    小白的心提了起來。

    因爲這一次，林中傳來的狼嚎比上一次要簡短的多，聲音也小了一些。

    他不由得擔心目標是不是要逃走。

    然而下一刻，一個鬼魅般的影子就從森林的陰影中滲了出來。

    當影子穿過林地與草地之間那道無形但清晰的分界線時，它原本模糊的輪廓也隨之真切，凝固成一頭巨大的灰狼的形象。

    巨狼不疾不徐地朝着山坡奔來。

    過了一會，又一頭灰狼在林地邊緣出現，快跑着跟上了巨狼，緊接着是第三頭、第四頭。第三頭狼和第四頭狼相較前面兩頭大狼，體型略顯單薄，應該是亞成年的個體。

    見此情景，小白簡直是心花怒放，大白也輕呼出一口氣，投向獸靈語者的目光又多出幾分尊敬。

    喚獸出林——這便是獸靈語者的神力，也是當每當有惡獸爲害時，赫德人會第一時間尋求獸靈語者的幫助的原因。

    山坡下的這個狼羣，就是貝爾要除掉的惡獸。

    明明眼下正是食物最充裕的盛夏，荒原上到處都是兔子和老鼠，這些灰狼卻依舊聚成一夥、集體行動。

    它們晝伏夜出、行蹤詭祕，對着文朵兒部的牛羊大開殺戒，除了只剩一張皮的羔羊、被掏空肚子的牛犢還有牧羊犬的殘屍以外，什麼也不給牧民留下。

    讓文朵兒人倍感憤怒的是，這個狼羣對於文朵兒部的聖獸毫無敬畏之心，即使是獻給聖獸的牲羣，它們也照殺不誤。

    它們騷擾文朵兒人的次數實在是太多，也太頻繁了，令已經接受了獸靈語者身份的貝爾，也下定決心要將它們殺死。

    半個月的時間裏，貝爾帶着大白、小白持續在營地周圍搜尋着這羣惡狼。

    他們追蹤河灘上的腳印，檢查灌木叢裏的糞便，快要掏遍了營地附近的每一個石縫、每一處洞穴，才最終確定了狼羣的巢穴與日常的活動路線。

    然而能不能找到敵人是一個問題，能不能殺掉敵人則是另一個問題。

    所以一連三天，貝爾每天晚上都會帶着大白、小白來到這片山坡上，與狼羣隔空「對話」。

    如今，狼羣已被喚出。

    獵殺時刻到了。

    「赫德語支架。」貝爾言簡意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