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馬鐙酒

類別:玄幻奇幻 作者:尹紫電字數:3956更新時間:24/06/28 15:16:01
    熱沃丹。

    驃騎兵們整隊的時候,斯庫爾上校漫步在聖喬治河畔,最後檢視這座熟悉又陌生的城市。

    石板路被淡青色的煙霧所籠罩,街道中央燃燒着成堆的松枝和艾草,空氣中滿是奇異的香味——據說這樣可以驅散瘟疫。

    不斷有巨大的原木穿過煙霧的帷帳,從上游漂下。

    原木被船工牽引靠岸,手持利斧的男人們早已等候多時。分支樹杈被劈成木柴,粗大的主幹被送進隆隆作響的水力鋸木工坊。

    重建家園需要木材,冬季採暖需要燃料。

    叛軍政府解除了採伐限制,森林上百年來積累的物質和能量正被重新釋放。

    斯庫爾的目光停留在工坊外側的巨型水車上——一座鋸木工坊已經投入使用的同時,還有五座鋸木工坊正在搭建。

    馬蹄聲清脆,蓋薩上校騎着黑色駿馬,快步來到斯庫爾身旁。

    “在看什麼?”蓋薩問。

    斯庫爾嗅着空氣裏的松木香氣:“其實我也不太清楚。”

    蓋薩循着斯庫爾的目光看去,不禁發笑:“不就是水車嗎?”

    “是水車。”斯庫爾回答:“又不止是水車。”

    咚!

    咚!

    咚!

    空氣中傳回有節奏的沉悶震顫。

    蓋薩隔河眺望,一座座高聳的木塔在薄霧裏若隱若現。

    “嗯,不止是水車。”蓋薩砸了咂嘴:“還有打樁機。”

    在河對岸,數以千計的普通人正在做一件冬季很不常見的事情——蓋房子。

    天寒地凍,施工困難,所以那些人打造了大量的工程機械:塔式打樁機、依靠畜力驅動的起重機、可以移動的吊車……

    那些人使用着修築教堂、堡壘、宮殿等大工程才會用到的巨型機械,蓋出來房子卻簡陋到令人感到可笑。

    那究竟算是什麼房子?

    四根木樁釘上木板就是四面牆,再扣上同樣是木板做成的房頂便宣告竣工。與其說是住宅,倒不如說是監獄。

    與此同時,在對岸的建築工地。

    “再往我這邊來一點!”梅森的嗓子已經喊得沙啞,他大幅度地揮動胳膊,指揮起重機的操作者:“好了!可以了!放下!放下!慢一點!”

    被吊到半空中的房頂緩緩降下,等房頂坐穩以後,帶着小錘的木匠便抽走支架,將房頂固定。

    不同於正常蓋房子“先架房樑、在搭房頂”的流程,梅森負責營建的這些房屋,全都是預先在地面造好房頂,然後再用起重機吊裝上去。

    最初時被驚得目瞪口呆的鐵峯郡人,如今已是見怪不怪。

    如果有人認爲這些房屋看起來像監獄——那他想得一點也沒錯!

    因爲這些房子的設計,完全是照搬梅森曾任職的勞役牧場的板房。

    更有甚者,爲進一步節約建材,熱沃丹的這批板房還採用了“聯排”的結構。即,房屋緊挨着房屋,一堵牆、兩家用,大大節約了木料。

    要知道,即便是勞役牧場的板房,也勉強稱得上“獨棟”。而熱沃丹的板房連囚犯的板房都不如。

    海藍的聯排房屋是石頭建築,石材堅固厚重,具備很強的隔音能力。

    熱沃丹的聯排板房,兩間房屋之間只隔着一層薄薄的木板,除了視線以外什麼也沒法隔絕。

    但正在修築這些板房的鐵峯郡人卻迫不及待地想要搬進去。每個人爲此都拿出了十二分的力氣,爭分奪秒緊張施工。

    因此除了被疏散到舊城區的婦孺,絕大多數滯留在熱沃丹的鐵峯郡人仍舊只有無法禦寒的簡陋帳篷裏。

    而天氣,一天比一天冷了。

    所以美觀和舒適目前還不在考慮範圍內。

    建築工地,男人、婦女、老人、小孩——並非建築工人的建築工人們分工明確、有條不紊。

    凡是參與過熱沃丹備戰的人一眼就能看出,這些男女老幼沿用了築城時期的組織形式。

    甚至與守城時“誰修哪段城牆,就去哪段城牆防守”一樣,蓋房子也是“誰蓋了哪些板房,就去住哪些板房”。

    統籌築房工程梅森看着忙碌的施工現場,忽然感到一絲憂慮:“這……大概是我這輩子最丟人的作品了。”

    “閣下?”半邊臉被駭人胎記覆蓋的[惡魔]昂斯察覺到異樣,問道:“您不高興?工程不是很順利嗎?”

    “建起來容易。”梅森咂了咂嘴:“將來想拆可就難了。”

    “拆?爲什麼要拆?”惡魔昂斯的情緒一如既往冷淡:“不過真想拆也不難,這種木頭板房,一把火就能燒得精光。”

    梅森苦笑着搖了搖頭,忽然想到什麼,神情變得悚然:“壞了!這些房子……以後該不會被叫做‘梅森房’吧?”

    ……

    “現在呢?”蓋薩問斯庫爾:“你還覺得一套上校制服能收買得了他們?”

    斯庫爾神色淡然:“至少我現在很確定,蒙塔涅上尉絕無可能被收買。”

    ……

    “談判?”安德烈問溫特斯:“真的能信任他們?”

    “信任是一碼事。”溫特斯嘆了口氣:“但我總感覺,他們不可能真正接納我們。”

    ……

    “那放任他們不就等於是在養老虎?”蓋薩眉頭緊鎖。

    ……

    安德烈支着下巴,滿不在乎地說:“說來說去,早晚還是要打一仗。”

    ……

    “目前來看,動用武力的成本將遠超我們能接受的限度。”斯庫爾看着河對岸忙碌的人影,看着蓋薩:“等到他將土地分配下去,事情還會變得更加麻煩。”

    ……

    溫特斯的情緒有些消沉:“他們想談判,那就談判吧。鐵峯郡現在的情況,你也是知道的。”

    ……

    “眼下的局勢你也知道。”斯庫爾重重地說:“無論如何,至少先穩住他們。一定要避免橫生枝節,打亂‘更重要’的戰略。”

    ……

    “不管怎麼樣,如果能少流血。”溫特斯拿定了主意:“那最好還是能少流血。”

    ……

    驃騎兵們已經整裝待發,斯庫爾上校和蓋薩上校踏蹬上馬。

    除了原定的送行者,還有許多鐵峯郡的士兵和熱沃丹市民自發前來送行。

    溫特斯平穩地端着酒杯,緩步走到三位上校馬前。

    按照帕拉圖傳統,在有女主人的情況下,“馬鐙酒”應該由女主人奉上。

    不過溫特斯堅決要親自爲三位校官送上馬鐙酒,所以今天就沒有喜聞樂見的親吻女主人環節。

    溫特斯不願說那些虛浮的華麗辭藻。他站在馬隊前方,無比鄭重地擡手敬禮。

    無論如何,當赫德諸部的入侵時,這些帕拉圖騎兵帶着他們的馬刀來到鐵峯郡,溫特斯發自內心地感激他們。

    雖然聽起來很庸俗,但同仇敵愾永遠是建立戰友情誼最快的方式。曾經肩並肩浴血奮戰過“戰友”,如今要分別,總是有些不捨。

    安德烈的情緒最激動,眼眶都有點紅了。也就是鐵峯郡沒有酒喝,導致大家尚且比較理智。

    要是嚴格按照帕拉圖人的風俗,雙方現在早就淌着眼淚、流着鼻涕、醉醺醺地抱到一起說些奇怪的話了。

    “行啦,行啦。”蓋薩上校打了個寒顫:“你可別說什麼肉麻話,我接受不了。”

    “其實,我還是希望你們能在鐵峯郡多停留一段時間。”

    “不用擔心,打仗哪有生病的?”舊事重提,蓋薩頗爲無奈:“人聚集得多,自然就會生病。等過些日子難民散去,那個什麼亞琛瘟疫自然也就沒有了。”

    關於這件事,已經進行過多次談話。之前沒法說服蓋薩上校,送別時的短短幾句話也不可能說服。

    溫特斯整理情緒,頷首致敬:“謝謝。”

    “你還是去謝謝博德上校吧。”蓋薩上校抓了一把光溜溜的後腦勺,語速飛快:“再說我們也不是來幫你的。赫德人嘛,無論什麼都是要殺的……都怪亞當斯將軍,什麼[攔截戰略],完全就是狗屁!鐵峯郡要是完蛋了,那赫德人不是繞個彎就從鐵峯郡回荒原了?他在沃涅郡的界河攔截還有什麼用……還得我們來給他擦屁股……”

    溫特斯留蓋薩上校一個人自我辯解,端起另一杯酒走到羅納德少校馬前。

    “很抱歉,少校。”

    羅納德少校笑着搖了搖頭,接過酒杯一飲而盡。

    最後,溫特斯端着酒杯走到斯庫爾上校馬前。

    斯庫爾接過酒杯,注視着面前晚很多期的後輩,長長嘆息一聲,千言萬語最後剩下一句話:“如果你當初來雷羣郡……那就好了。”

    溫特斯沒有說話,只是頷首致意。

    ……

    市政廳二樓的窗戶後面,一個戴着面具的男人默默注視着送別的人們。

    “你就跟我們走吧,莫羅。”另一名身穿驃騎兵制服的尉官拽着面具男人的衣袖,苦苦相勸:“你還有未婚妻在等你!”

    莫羅上尉沉默無語。

    驃騎兵上尉知道面前這位同期一旦打定主意,便會頑固的像塊石頭。

    騎兵隊隨時可能開拔,驃騎兵上尉焦急又氣惱地問:“你到底爲什麼要留在這裏,你至少得說服我吧?”

    “還有很多很多人,就像我之前那樣被赫德人像奴隸一樣驅使着。”莫羅上尉看向那個正在奉馬鐙酒的背影:“那個傢伙說要……不,他說他能把我們的人帶回來……所以我暫時不會離開這裏。”

    驃騎兵上尉啞口無言,他一跺腳:“那你至少得寫封信給杜妮婭!讓她知道你還活着!”

    莫羅無意識地碰了碰面具,鐵面具的冰冷觸感傳回指尖,他冷淡地說:“還是讓她覺得我死了比較好。”

    ……

    尖銳的軍號聲響起,威風凜凜的驃騎兵策馬出城。沃涅郡的戰事還沒有結束,驃騎兵還要繼續揮舞他們的馬刀。

    然而對於鐵峯郡人而言,驃騎兵們的離去就像是某種“標誌”,將明天和昨天分割成兩段。

    雖然還有小股特爾敦人在下鐵峯郡遊蕩、雖然還要防備沃涅郡的敵人流竄進鐵峯郡、雖然重建家園無比艱難,但是最黑暗的日子終於結束了,人們開始可以期盼着一些美好的事情的到來。

    隨帕拉圖驃騎兵一同離開的還有安託尼奧·塞爾維亞蒂。

    安託尼奧軍務在身,不可能長時間留在鐵峯郡。

    他來的時候只帶了一小隊護衛,走的時候還是那一小隊護衛——外加堂·胡安中尉。

    堂·胡安來到鐵峯郡,原本是爲了帶溫特斯回維內塔。不過目前來看,這已經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按照胡安學長自己的說法,九月份的天氣還不錯,現在的帕拉圖實在太冷,他有點想家……

    尊重堂·胡安本人的意願,溫特斯沒有強行挽留學長,安託尼奧也沒有強令胡安中尉留下。

    至於莫裏茨中校……在與莫裏茨有過一次閉門談話後,安託尼奧做出了“人事調整”。

    莫裏茨收到了口頭委任,在編制上,他已經不再隸屬於第三“大維內塔”軍團,而是成爲了[維內塔軍事顧問團]的一員——也就是理論上將會爲帕拉圖第二共和國提供援助的軍事實體。

    溫特斯還沒有意識到,其實安託尼奧早就把最好的部下派給了他。

    ……

    安託尼奧、胡安學長、羅納德、蓋薩……許多人一下子離開,溫特斯的心裏陡然變得空落落的,甚至變得有些無所適從。

    好在,他終於有了大把的時間逗弄小狗、給長生刷毛、睡覺,以及更重要的——陪在安娜身邊。

    不過安娜……安娜有安娜的煩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