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烈火

類別:玄幻奇幻 作者:尹紫電字數:4796更新時間:24/06/28 15:16:01
    火。

    一直燒到天邊的火。

    季風助威,大火燒成一條線,朝着東邊席捲而去,眨眼間已經擴散到視野之外。

    被困在火場內的野獸發瘋一樣四散奔逃,旱獺老鼠被本能驅使着朝更深處挖掘。

    濃煙滾滾直衝天際。霧霾被西風裹挾,一直飛向幾十公裏外的鐵峯郡。

    安德烈亞·切利尼中尉啐着嘴裏的黑灰,面無表情驅馬走在烈火焚燒過的焦土上。

    空氣熾熱、餘煙嗆人,馬兒焦躁不安噴着響鼻,安德烈的部下同樣咳嗽不止。

    縱火不用太多人,安德烈將部下分成五隊,分別前往無人區各處。

    “那邊火頭小了。”安德烈指着東北面的一處山坡:“去補一下。”

    兩名騎兵敬禮,躍馬而去。

    火災在草原上並不罕見,一次雷擊、一次疏忽大意,都可能導致火神降威。

    然而對赫德人而言,故意縱火引天神之怒卻是前所未有、聞所未聞。

    與燒到天上的森林大火不同,草原大火的火頭很低,遠遠看上去就像一道矮牆。

    森林高高的植被阻礙了風的流動,而草原空曠無垠,狂風可以帶着烈火肆無忌憚席捲大地。

    尤其在大風天氣,火焰蔓延的速度快得恐怖。

    驚慌逃竄的動物或是被爆燃的火頭追上,或是跑着跑着一頭栽倒。

    安德烈的戰馬踏到一塊石頭,石頭焦黑的表面被馬蹄蹭掉,露出內部暗紅色的嫩肉。

    安德烈盯着“石頭”仔細辨認——應該是一頭小羚羊。可憐的小東西生在春天、長在盛夏,還沒等經歷過第一個冬天就葬身火海。

    輕輕拉扯繮繩繞過小羚羊的屍體,安德烈四下環顧,曾經生意盎然的草原如今已經被燒成煉獄般的死境。

    大地滿目焦黑,僅有幾處尚未燃盡的暗紅色餘燼忽明忽暗,如同垂死者的喘息。

    馬蹄聲從遠處傳來,一隊騎兵正朝着安德烈疾馳。

    “是長官A。”衛士急忙向安德烈彙報。

    堂·胡安帶着騎隊一路飛奔到安德烈面前。

    “走吧!”胡安中尉大大咧咧對學弟說:“蠻子已經朝這邊來了。”

    安德烈握着繮繩,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沉默良久,他緩緩開口:“不夠。”

    “不夠?”堂·胡安不明所以:“什麼不夠?”

    “燒得不夠。”

    堂·胡安先是吃驚,而後狂笑,最後仰天大笑:“至少燒了幾十萬公頃的草場,還不夠?草原這麼大,怎麼可能都燒乾淨?夠啦。”

    說完,堂·胡安招呼鐵峯郡的騎兵們:“前面是火場、後面是敵人。咱們朝北邊走,繞過火場,經沃涅郡回鐵峯郡。”

    “遵命!”騎兵們齊聲回答。

    鐵峯郡在上游,沃涅郡在下游。越往下游去,[大角河-光輝河]的水量越大,越難橫渡。

    所以溫特斯安排騎隊重點焚燒上游——也就是下鐵峯郡和中鐵峯郡邊境的草場。

    鐵峯郡的騎兵中隊人手有限,上鐵峯郡以及更往北的地方也就無暇顧及。

    “走吧。”堂·胡安拉着安德烈的衣袖:“你還燒上癮了不成。”

    “燒得不夠。”安德烈眼神冰冷:“火很好,但是風向不對。”

    “什麼意思?”堂·胡安鬆開手.

    安德烈用馬鞭指着火場上的濃煙:“夏季風朝西,冬季風朝東。而我們在東邊、赫德人在西邊。這樣燒,只能燒掉牧草、燒到鐵峯郡,燒不到赫德人。”

    “那怎麼辦?”堂·胡安哂笑:“總不能請主賜福顯靈,調轉風向吧?”

    “學長。”

    “什麼事?”

    “想燒到赫德人,就得去赫德人的更西邊。”安德烈的表情很平靜:“把你的騎隊的戰馬都給我。”

    “你想幹什麼?”堂·胡安沉着臉:“你他媽瘋了是吧?”

    安德烈沒回答。

    “西邊?”堂·胡安伸手一指,喝問:“蠻子就像一張網掃過來,到處都是赫德輕騎,你怎麼過去?”

    安德烈沒回答。

    “就算能突破那張網,再往西去還是蠻子的地盤。”堂·胡安抓着安德烈的衣領,咄咄逼問:“嚮導沒有、語言不通,四面八方都是敵人,你怎麼生存?

    安德烈還是沒回答。

    “沒有後方、沒有支援、甚至沒有計劃!”堂·胡安厲聲呵斥:“這是什麼狗屁作戰!一步走錯就是全軍覆沒!魯莽、愚蠢、一竅不通!”

    安德烈漫不經心地問:“那你跟我去嗎?”

    “去。”

    ……

    焚燒草場的濃煙一直飄到幾十公裏外,鏟子港也籠罩在霧霾之中。

    鏟子港鎮長波塔爾咳嗽着走進教堂,大聲抱怨:“媽的!什麼鬼天氣?到底是哪裏起火了?”

    阿爾法先生坐在祭壇前的座椅上,正在津津有味地看着一張告示。

    聽到波塔爾的粗鄙之語,阿爾法先生頭也不擡地指了指聖徽:“注意言辭,波塔爾先生。”

    波塔爾鎮長緊忙劃禮。

    “您這是在看什麼?”波塔爾鎮長諂媚地笑問。

    “這個?”阿爾法先生揚了揚手上的告示:“《備虜指南》,熱沃丹今早送過來的。”

    特爾敦人的首級被送往各村鎮傳覽,一併送到各村鎮的還有《通訊公告》和《備虜指南》。

    鏟子港因爲首級比較多,所以沒有“傳首”,只有公告和指南。

    在臨時增刊的《通訊公告》裏,叛軍將鏟子港的勝仗向着鐵峯郡各村鎮乃至臨郡熱烈宣揚。

    不過在公告中,執筆者刻意模糊“鏟子港政府”和“鐵峯郡政府”的界限……這大概就是掌握話語權的好處吧。

    “咱們拼死拼活打仗,結果被叛軍拿來邀功。”波塔爾粗聲粗氣地大罵:“真他娘的憋氣!”

    “也不能算邀功。不是還表揚了鏟子港人嗎?”阿爾法先生輕輕敲着紙面:“倒是這備虜指南有點意思。”

    “有意思?”波塔爾鎮長腦子有點糊塗。

    阿爾法先生拿出之前的幾份公告,笑吟吟地說:“雖然不確定執筆人是誰,但對方編順口溜的本領可是越來越厲害啦。”

    波塔爾鎮長更加莫名其妙。

    “[藏好糧,備好槍;蠻子來,莫驚慌];[與他躲、與他繞,就是不與他硬拼];[蠻子少、圍殺他,蠻子多、躲着他]……”阿爾法先生的笑意幾乎藏不住:“其實是主權戰爭時期‘森林乞丐’的戰術,被編成順口溜。”

    “噢。”波塔爾似懂非懂地回答。

    波塔爾知道“森林乞丐”,也知道“戰術”,可這兩個詞放到一起他就不知道了。

    然而指南的內容波塔爾一聽就懂,無非是告誡農民們藏好糧食財務,赫德蠻子過來就往森林裏逃。

    “發下去。”阿爾法先生把指南遞給波塔爾:“貼到各村。”

    “發下去?不截留了?”波塔爾大吃一驚。

    此前熱沃丹送來的公告,除非傳令騎兵自行送往各村鎮,否則鏟子港一律截留不發。

    “這份指南不用截。”阿爾法淡淡地笑着:“我可寫不出來這東西。”

    ……

    肆虐的大火令特爾敦部上下一片驚慌。

    烈火剛剛起勢的時候,遠在五十公裏外的特爾敦人便發現端倪——大荒原地勢平坦,沖天而起的濃煙藏都藏不住。

    烤火者匆忙召集諸科塔於大帳議事。

    特爾敦部的行軍方式如同遷徙,根據麾下馬匹數量,每名科塔都佔據着數公裏乃至數十公裏的寬度。

    此時此刻,整個特爾敦部如同一條長蛇橫臥在兩百多公裏長的草場上,

    所以一時間能趕來大帳的僅有寥寥數名首領,多是烤火者的血親和嫡系。

    “歹毒!好歹毒的心腸!”烤火者的叔叔一進帳篷就大吼:“兩腿人就不怕燒到自己身上嗎?”

    對於赫德人而言,縱火等於斷絕所有生靈的活路,是四馬分屍的大罪。草原的土層本來就薄,火一燒、風一吹,土就更少了。

    烤火者沉着臉席地而坐,一言不發。

    “泰赤,現在說這些又有何用?”老通譯出言訓斥烤火者的叔叔:“你先坐下,我們商議個道理出來。”

    泰赤——烤火者的叔叔對於老通譯倒是有三分尊敬,聽到這話也就不再多說什麼,隨便找了個位置氣呼呼地坐下。

    見人來的差不多,烤火者臉色鐵青地開口:“帳篷裏不是我的血親,就是我的伴當。你們都是我的鞭子、影子和箭,有什麼想說直接說罷,不要遮掩。”

    “還有什麼好說的?”泰赤怒不可遏地大吼:“草場被燒得精光,那你我慢吞吞地走還有什麼用?要麼撤、要麼繞,要麼直接衝過去!”

    帳篷裏的其他首領也低低出聲贊同。

    赫德人不帶麪粉、不用火藥,馬匹的體能就是他們最寶貴的戰爭資源。

    比起牛羊,馬又格外精貴。吃不好、喝不好,一匹馬七天就能掉近百斤膘,速度快得可怕。

    爲了節約戰馬的脂肪,烤火者謹慎地控制着行軍速度,確保馬羣能一路走、一路吃。

    烤火者甚至下令不準擠馬奶——因爲擠奶也會導致馬掉膘。

    少了馬奶這項食物來源,特爾敦人不得不從越冬草場趕出數以千計的母羊跟隨劫掠戰團行動。攜帶羊羣行軍,同樣拖慢了特爾敦部的速度。

    而母羊也是寶貴的牲畜,長途跋涉難免走一路、死一路。烤火者把羊羣帶出來,就沒打算再帶回去。

    少了數千只母羊,特爾敦部未來幾年就要少上萬只羊羔。

    換而言之,十一月末劫掠的成本遠遠比九月中旬劫掠的成本高昂。

    烤火者乃至特爾敦部是在豪賭。

    “撤、繞、衝。”老通譯揚聲道:“泰赤說得沒錯,就這三條路可走!”

    老通譯話鋒一轉:“先說繞,你我往哪繞?”

    “往上游繞或者往下游繞。”泰赤不假思索回答:“還能往哪繞?”

    “我去前面探查過。”老通譯沉聲說:“火燒得很大,往上游繞就要進山了!”

    “那就往下游繞。”

    “下游是劃給其他首領的路線。”

    泰赤悶哼一聲:“你就直接說,繞不行,不就得了?”

    烤火者事先約定的“行軍路線”不僅是路線,也是“劫掠範圍”。

    上游比下游更容易渡河,這是不言而喻的道理,因此烤火者在分配行軍路線時存了幾分私心。

    烤火者將[保兀兒]——即血親、嫡系——的行軍路線定在上游;

    又將[阿黑塔]——即那些本來自成一部,被迫或自願依附特爾敦部的小首領們——的行軍路線定在下游。

    帕拉圖人在上游的草場大肆縱火,正好擋在烤火者和他的親信的路線上。

    “繞路不行。”老通譯直截了當反對:“這火不知道要燒到什麼時候,一旦繞路說不得要繞出上百公裏。耽誤時間不說,阿黑塔們會怎麼想?”

    “嘿呀!”泰赤狠狠一拳砸在大腿上,唾沫一直噴到帳篷另一側,他破口大罵:“兩腿人是怎麼得知你我的動向?到底是哪個烏鴉都不吃的爛肉泄密?找出這個爛肚腸的背叛者!萬箭射死他!”

    烤火者攥緊了拳頭,帳篷裏人人不寒而慄。

    “這些事情以後再說。”老通譯見狀,立刻出言緩和氣氛:“總而言之,新墾地的叛黨已經得知你我要去劫掠。無論他們是如何得知,他們就是知道了。

    你我現在就像埋伏在草叢裏的狼,沒等接近羚羊就被發現。羚羊要跑啦,狼只有兩個選擇,要麼省下力氣,看着羚羊逃走;要麼追上去,搏一搏。怎麼選,大家議一議。”

    烤火者鐵青着臉,其他人——不管是他的堂兄弟還是親信——根本不敢說話。

    最後還是烤火者的親叔叔、一手扶持烤火者坐上“汗位”的泰赤先開口。

    泰赤看着侄兒,不留情面地說:“夠啦,烤火者。你我東邊的兩腿人知道你我要去,其他地方的兩腿人一定也知道。遠遠就被羚羊發現的狼,就不該再白費力氣去追。

    你我的損失還不算太大,就是死了幾匹馬、死了幾頭羊,現在回越冬草場還來得及。阿黑塔們要去便讓他們去,你我就此回去罷!”

    帳篷裏的其他科塔們紛紛發出贊同的聲音。

    烤火者或許需要一次大劫掠來重新樹立威信,但是其他科塔們不需要。

    比起虛無縹緲的戰利品,科塔們更在意自家被累死的馬、被吃掉的羊——即便他們是烤火者的血親伴當也如此。

    烤火者垂眼緊盯着拳頭,一句話也不說。

    “烤火者,不說話是什麼意思?”泰赤的暴脾氣按捺不住,大喝:“你要是不說話,那就擲豆定議!”

    大帳裏的氣氛驟然降溫。

    烤火者擡起頭,冷冰冰地開口:“你們誰想擲豆定議,站起來。”

    自是沒人敢站起來,就算泰赤都繼續坐着。

    “已經有過一次擲豆定議,用不着第二次。我意已決,穿過焦土,直奔兩腿人的地盤。”烤火者抽出一支箭,舉在頭頂上,猛一發力折斷:“誰再敢敗壞軍心,有如此箭!”

    泰赤怒氣衝衝地悶哼一聲,偏過頭不再看烤火者,但是也沒有多說話。

    帳篷裏的其他人也垂下頭,表示順從。

    “諸科塔不必擔憂。”老通譯笑着說:“叛黨不過燒了幾十公裏寬的草場,你我幾步就能走過去。等過了河,到了叛黨的地盤,自然有的是吃喝。叛黨能燒無人草場,還能燒自家的土地嗎?”

    這話令大帳內的其他人稍微寬慰,一衆保兀兒打起精神,齊齊按着左胸稱是。

    與此同時,鐵峯郡鍛爐鄉第一軍屯村。

    綽號“矮子”的彼得·布尼爾被四五名士兵按住,他歇斯底里地哭喊:“那是我家,別燒啊!啊!別燒!求求您了!發發慈悲!啊……”

    一連長塔馬斯看着面前的草棚,咬着牙下令:“燒!決議會有令,統統燒掉!”

    矮子彼得的哭號淒厲無比,沒人忍心動手。

    塔馬斯奪過一支火把,親手點燃矮子彼得的破爛板房。

    火焰盤旋着從牆壁升上屋頂,最終將整座板房吞噬,矮子彼得的哀嚎已經不似人聲。

    “走。”塔馬斯舉着火把:“去燒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