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備戰

類別:玄幻奇幻 作者:尹紫電字數:5515更新時間:24/06/28 15:16:01
    新墾地行省的西側,以大角河作爲天然邊界。

    橫渡大角河,再往西走一百多公裏,便是特爾敦部的越冬草場。

    在過去的一個月內,數以萬計的特爾敦人持續朝此地遷徙,使得越冬草場的帳篷已經多到前所未有的程度。

    但就算帳篷再多,也看不見萬馬奔騰的景象,最多是三三兩兩的騎手在天邊飛馳。

    氈帳遠離氈帳、牲羣遠離牲羣,彼此冷淡地保持着距離,如同黃綠色大海上的一處處孤島。

    之所以會呈現出這般模樣,一方面是因爲赫德人的社會形態,另一方面則是生存所迫。

    赫德人大致可以分爲三個階層:

    科塔――即脫產武士、軍事貴族;

    哈闌――意爲黔首,貴族們的屬民;

    惕閤兒――奴隸。

    因爲生存環境惡劣而兇險,所以黔首和奴隸的生活水平、政治地位並無差別。

    大貴族的奴隸肯定比普通黔首吃得報、穿得暖,而且地位更高。

    同時,社會的扁平化導致階層流動性很不錯。

    畢竟一個赫德人今天可能是黔首,明天說不定他就會被擄走當奴隸,成功實現階層跨越。

    而哪怕是貴爲“三大部”的特爾敦部,它的組織模式仍舊是“一羣小軍事貴族效忠於一名大軍事貴族”。

    一名小軍事貴族再加上他的伴當、侍衛、屬民和奴隸,就是一個微型部落。

    而烤火者既是小軍事貴族們的效忠對象,也是實力最強的軍事貴族。

    草場能承載的牲畜有限,赫德家庭必須得拉開距離放牧;距離的擴大又會使得統治成本激增。自然而然就會演化出這種鬆散的社會形態。

    對於赫德社會而言,這是生存所需;但是對於統治者而言,這是權力的分散。

    烤火者想要做出改變。他已經聽說白獅正在“編戶齊民”,他也想要像白獅那樣重整特爾敦部。

    可如今他的威望大不如前,尤其是失去祭天金人一事,已經招致許多非議。烤火者每每看到科塔們竊竊私語,都感覺科塔們是在取笑、諷刺他。

    白獅的編戶齊民本質是在壓縮小軍事貴族的權力空間――這點烤火者看得清楚。

    不過遊牧生活有一項特質:。

    如果科塔們在烤火者這裏過得不開心,他們隨時可以帶上全部身家拍拍屁股走人,換一個部落繼續當科塔,或是乾脆自己自立。

    當然,這種形同叛逃的“搬家”肯定有手續問題,擦屁股也很麻煩,甚至可能引發諸部混戰。

    但是真到利益受損的時候,科塔們絕不會有一絲猶豫。

    所以烤火者不敢輕舉妄動,他必須先穩住特爾敦部,再一點點從科塔們手中榨出權力。

    想重建威望,最快的法子就是打勝仗。

    對於赫德人而言,沒有什麼問題不能用戰利品解決。如果不能,那肯定是因爲戰利品不夠多。

    而烤火者已經找到了一個很好的目標。

    “特爾敦子弟們!”烤火者威風凜凜走進大帳:“人到齊了嗎?”

    大帳內的科塔們不再吵嚷,紛紛向烤火者施禮。

    烤火者召集科塔們議事,名義上是要“劃分越冬草場”。

    與帕拉圖的協議已經沒有任何約束力,特爾敦部再無須維持百公裏緩衝區。

    如此一來,等於特爾敦部憑空多出一大片豐饒越冬草場,科塔們都在眼巴巴等着烤火者給大家分肉。

    烤火者環視大帳,先說起另一件事:“入秋那一仗,你我都在場,財貨、女子沒掠到多少,反倒累壞不少騸馬。是我的號令有錯,你們可以怪我。”

    烤火者自行揭短,衆科塔們也不敢隨意接話。

    “子弟們還是掠到不少東西的。”一名老成的科塔謹慎地說:“這都是烤火者你的恩澤。”

    烤火者冷笑:“真正鮮嫩肥美的羊腿沒吃到。一點點碎骨頭和邊角肉,哪夠子弟們分?”

    烤火者大帳議事的真正目的,科塔們心知肚明,但沒人願意表態。

    還是烤火者的親叔叔第一個站起來,直白質問:“烤火者,你就直說罷。打草谷,我們都願意去,但是你得講清楚脈絡。就像馬羣隨着頭馬走,你說明白往哪去,我們才好跟上你。”

    “很簡單。兩腿人雖然吃了敗仗,但還是一塊難啃的骨頭。”烤火者粗聲粗氣地說:“刀對刀、箭對箭的硬拼,你我不一定能取勝,就算取勝也要死傷許多。”

    特爾敦部的科塔紛紛點頭。

    三十年的頹勢不是一場勝仗就能徹底扭轉的,真要擺開陣勢再打一仗,肯定是帕拉圖人贏。

    “所以咱們得走回祖父、先祖的路。要像狼羣捕獵黃羊一樣,先撕咬那些小的、弱的,避開大的、壯的。”烤火者呲着牙齒:“等小的、弱的都被吃光,大的、強的也就可以宰了……”

    科塔們都覺得這話在理,但也都覺得烤火者說不出這套話。有科塔心中暗道:一定是烤火者的“額赤格”給他準備的說辭。

    額赤格即父親,烤火者的生父已經亡故,能被烤火者尊稱爲額赤格的只有那位三十年前逃到荒原上的“通譯”。

    “你就說怎麼辦罷!”烤火者的叔叔粗暴地打斷侄兒:“別講道理啦!”

    “好!”烤火者也不磨蹭,他凜聲道:“今年冬天暖和,牧草沒全枯,馬羣掉膘不多,還有再戰的餘力,兩腿人也決計想不到你我還會再出兵。

    諸科塔回去點齊人馬,今年越冬草場就按照出力分,出力多就拿肥的近的,出力少就拿貧的遠的。沒別的要說,擲豆定議罷!”

    說完,烤火者一拍桌子,兩名奴隸擡進來一尊金瓶和兩隻碗,兩隻碗中分別裝着紅豆和黑豆。

    烤火者率先從兩隻碗裏各取一枚豆子,走到金瓶旁邊。“噹啷”一聲,一枚豆子從他手上落入瓶中。

    其他科塔也依據身份和實力,依次拾豆擲瓶。

    實力不夠的科塔沒資格擲豆,有資格擲豆的科塔也不允許棄票,每個科塔都必須選邊站。這便是擲豆定議,簡單粗暴但高效的赫德人的表決方式。

    烤火者背對着金瓶,等到擲豆結束後才轉過身來。

    他上下搖晃金瓶三次,一口氣將瓶內豆子倒入陶盤。

    紅豆和黑豆顏色分明,盤子裏除了兩枚黑豆,其他都是紅的。

    “天神見證!”烤火者大吼一聲,狠狠砸碎陶盤,宣告儀式完成。

    ……

    當特爾敦部開始集結人馬時,百公裏外的鐵峯郡也在動員部隊。

    集結命令第一時間發往各軍屯村。滿載軍械的馬車隆隆駛出武庫,緊跟在傳令兵身後。

    鐵峯郡步兵團的兵器、盔甲原本是集中保管,如今已經下放到個人。

    爲了儘可能減小後勤壓力,溫特斯要求戰士們自行準備兩週的乾糧。

    一時間軍屯村炊煙四起,家家戶戶都在忙着磨面、和麪、烘烤。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二連長巴特夏陵發現了一個嚴重的問題――他手下的光棍實在是太多了。

    鐵峯郡步兵團由投降的鐵峯郡駐屯軍整編而來。早在羅納德少校徵兵時,他便刻意挑選沒有家小的流民入伍。

    因爲沒有家人拖累的流民更危險、沒有家庭拖累的流民需要的口糧也更少。

    新步兵團自然繼承這種結構,所以絕大部分士兵都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

    平日裏,大家可以湊合吃一口。真到要準備兩週乾糧的時候,個個手忙腳亂――包括巴特夏陵自己。

    巴特夏陵在村裏走了一圈之後,當即叫停一家一戶式的軍糧製作方式。

    全村的男女老少都被他集中起來。二連長見過瑞德老聖人如何組織士兵烤乾糧,他決定仿照那時的做法,統一爲本連所有士兵準備乾糧。

    和麪、磨面等體力活由男人做,精細活例如烘烤、調水交給二村僅有的幾位婦女。

    村廣場搭起臨時烤爐,衆人齊心協力、揮汗如雨,氣氛如同慶典。看到這熱熱鬧鬧的景象,巴特夏陵卻突然感到一絲淒涼。

    二連長忙到焦頭爛額的時候,溫特斯同樣很忙。

    處理鐵匠行會的事情,溫特斯全權交給鐵匠波爾坦、紹沙翁婿去做。

    作爲一手創辦鐵匠行會的人,老鐵匠波爾坦對行會知根知底。既然選擇“來慢的”,那就沒人比老鐵匠波爾坦更適合操刀。

    經過與老鐵匠的交流,溫特斯的視野已經不僅僅侷限於鐵匠行會。他安排夏爾和紹沙配合,對鐵峯郡的所有行會進行暗中摸底統計。

    不過這些事情都要爲戰爭讓路。溫特斯安排好步兵團各連的集結路線,倒在牀上睡不到兩個小時,便又被夏爾叫醒。

    附近各村的長老和公認擅長種地的農夫已經被召集到熱沃丹,正等着保民官去議事。

    說來無奈,麪包得一口一口吃,事情也得一樣一樣做。

    雖然戰火近在咫尺,但是溫特斯第一個要解決的還是暖冬導致的農業災害問題。

    從一定意義上來說,這件事甚至比防備赫德蠻子更重要。

    暖冬雖然罕見,但不是沒發生過。關於麥子提前拔節,農夫們七嘴八舌提出各種稀奇古怪的辦法,例如在麥田裏辦集市。

    一名聖克村的農夫信誓旦旦保證,只要在麥田裏辦一場集市,麥苗拔節的問題就能輕鬆解決。

    溫特斯看似認真地聽着,不時“嗯嗯”點頭。其實他的心思早已經飛到荒原上,他的腦海裏全是鐵峯郡的地形。

    相比於主政一郡,行軍打仗才是他更擅長、更舒適、更有安全感的工作。

    這場會議,博德上校也在。

    對於溫特斯的“叛亂”,博德上校不置可否,兩人相處一如既往融洽,就彷彿溫特斯還是遠征軍的百夫長一樣。

    溫特斯也沒有主動詢問。

    在溫特斯看來,博德上校恐怕也很是掙扎迷茫:

    失去左臂,拖着殘軀回到祖國,卻發現祖國已死;兩個新共和國究竟哪家能代表帕拉圖,尚有爭議;溫特斯蒙塔涅毫無疑問是在叛亂,可正是因爲這位叛亂的舊部,他才僥倖從荒原生還。

    所有的情感和恩怨都糾纏在一起,剪不斷、理還亂。

    溫特斯沒本事開解上校,只能留給上校自行解決。

    溫特斯請上校也來參加會議,上校沒有反對。於是會議室的角落裏多出一位默默聆聽的獨臂中年人。

    博德上校就這樣陪着溫特斯,先開民政會、又聽熱沃丹市民請願,接下來視察熱沃丹倉儲情況。

    倉庫還沒檢查完,城外傳來消息――薩木金帶着狼鎮勞役營剛剛抵達市郊。

    於是博德上校又同溫特斯馬不停蹄出城,去給薩木金交接“大勞役營”。

    之前的時候,沃涅郡的戰俘被打亂分配到各軍屯村協助秋耕,同時也是用軍屯村的力量監管戰俘。

    現在各村士兵重新集結,戰俘也不能繼續留在各村,同樣要再次集中起來。

    一攤子事情忙完,等溫特斯拖着疲憊的身軀和博德上校回到熱沃丹時,天已經快要黑了。

    一整天上校都好像是溫特斯的影子,幾乎沒說話,只是默默看着。許多人還以爲這位獨臂中年人是保民官的隨從或是侍衛。

    但這一天還沒結束,安德烈和梅森正在駐屯所等着溫特斯開會。

    博德上校跟着溫特斯參會,堂胡安和莫裏茨就沒有出席――溫特斯暫時不想讓上校知曉兩位維內塔軍官的存在。

    莫裏茨中校本就懶得開會,堂胡安則已經帶輕騎進入荒原偵察。兩人每逢投票必棄權,缺席也不影響決策。

    發下去的戰馬該如何集中?輜重堆積地選在哪裏?將近三百公裏場的河岸線如何防守?是否要徵召民兵……問題一樣接一樣討論、決策之後,議題就只剩下一個:要不要向新墾地軍團通報敵情。

    “報個屁!”安德烈嗤笑:“不說軍團那邊信不信。他們要是反問,我們怎麼回答?

    ‘另一夥蠻子告訴我們的。’

    ‘叛軍勾結蠻子!剿他!’”

    一人扮演兩個角色之後,安德裏總結:“媽的,最後一定是軍團和蠻子一起打我們。”

    “也不能這樣說。”梅森學長無力地反駁。

    “不能這樣說?”安德烈冷笑:“我們是叛軍,赫德人是蠻子。叛軍打蠻子,誰死了軍團都不虧。你瞧着吧!”

    安德烈越說越激動:“要我說,不僅不該向新墾地軍團通報,還應該想辦法把蠻子往沃涅郡引。若論富庶,沃涅郡不是比鐵峯郡富裕的多?讓他們去狗咬狗!正好牽扯軍團的精力,免得琢磨我們。”

    “不用故意往沃涅郡引,猴屁股臉自己就會去。”溫特斯沉思着:“上一次,他攥拳頭打過來,吃了虧。這一次,他肯定要伸開手掌,多點進攻。讓我們顧此失彼。新墾地的邊境線有七百多公里長……哪一公里都不安全。”

    聽到這裏,一直無言旁聽的博德上校突然感慨道:“攻守易勢了。”

    溫特斯、安德烈和梅森都看向上校。

    博德上校苦澀地問年輕人們:“這些年來一次也沒動過特爾敦部,你們知道是爲什麼嗎?”

    溫特斯搖頭。帕拉圖陸軍的決策流程,他們這些外來者哪裏能知道。

    “因爲他們最老實、最聽話。”博德上校頗爲苦澀地說:“爲了維持赫德人內部均勢,我們打北岸赫德,放南岸赫德。現在輪到他們撕咬我們了。”

    ……

    陰雲壓城、風雨欲來,當溫特斯、巴特夏陵以及很多很多人正在廢寢忘食地備戰時,熱沃丹發生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個男人回到了他的家。

    正在哄孩子睡覺的阿克西妮亞聽到有人在敲門。

    天已經黑了,只有浪蕩的、想來佔便宜的醉漢回來敲她的門。

    阿克西妮亞想裝成沒人在家,但是敲門聲不急不慢地繼續響着。

    阿克西妮亞有些害怕,她先是把兩個孩子藏進衣櫃,然後拿着火鉗,小心地走到門邊。

    “誰呀?”她問。

    “是我。”一個疲倦的聲音回答。

    阿克西妮亞的心臟劇烈跳動着,她猛地打開門,門外站着她的丈夫――伊萬。

    火鉗掉在地上,蹦跳了一下,不再動彈。

    沒有擁抱、沒有熱淚、也沒有笑顏,阿克西妮亞靜靜地站着。

    十七歲的時候,阿克西妮亞嫁給伊萬。前一年的秋天,她的父親強暴了她,然後被她的哥哥和母親用車轅活活打死。

    於是阿克西妮亞沉默地從王橋鎮遠嫁到熱沃丹。婚禮次日,新婚丈夫便將新婚妻子毒打一頓。生了孩子以後,暴力的次數少了一些,但他仍舊無法原諒她使他蒙受的恥辱。

    相親的時候,阿克西妮亞對身材高大的伊萬或許有一些好感。但是現在,她已經沒有愛情可言,只剩下一種女人的憐憫心和對生活的習慣與麻木。

    阿克西妮亞有些認不出門外的人是誰:門外的人個子很高,但是很瘦很瘦,如同能被風吹倒的蘆葦;後背有些不自覺地駝着,肩膀也垮了下去。

    門外的人似乎是她的丈夫,又似乎不是。

    “我……”門外的人舔了舔乾涸的嘴脣,艱難開口:“……你爲我向保民官請願了嗎?”

    阿克西妮亞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她只是靜靜站着。

    門外的人的喉結費力地上下翻動:“謝謝。”

    有幾滴滾燙的東西滴在阿克西妮亞的手背上,是眼淚。

    滾燙的眼淚劃過臉頰,堅強的阿克西妮亞咬着手背,跪坐在地上,失聲痛哭。

    門外的人抱住阿克西妮亞,像是在發誓地說:“我……我再……再也不會打你了……”

    “你說過這句話的。”阿克西妮亞痛苦地呢喃:“你以前也說過這句話的。”

    門外的人渾身戰慄,眼淚同樣奪眶而出。他抓起妻子的手,放在胸膛的聖徽烙痕上。

    “這是最後一次說了。”他發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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