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母後來了啊~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煌未央字數:5776更新時間:24/07/22 08:02:36
    ~

    當天子啓再度轉醒時,已是入目黃昏。

    御榻前,一衆重臣、大將早已是跪的腰腿痠痛,卻依舊繃着臉,各懷心緒的低下頭,目光不時朝御榻上的天子啓瞥去。

    薄皇後和慄姬到了之後,也在御榻前跪了小半個時辰。

    ——根據天子啓昏迷前的交代,慄姬到了行宮,太醫原本就已經可以行鍼,以強行喚醒天子啓了。

    但最終,劉榮卻還是堅持:再等一等。

    等一等那看似不可能的可能。

    不料劉榮才第四次做出‘再等等太后’的決定,御榻上的天子啓,便強自撐着醒了過來。

    睜開眼,側過頭,開口說出的第一句話,卻是大大出乎了殿內衆人的預料。

    “呃……”

    “呃啊……”

    “是皇后來了啊……”

    天子啓有氣無力的輕喃,領着慄姬一同跪在御榻前的薄皇後稍一愣,旋即便趕忙直起上半身,迅速跪行上前。

    “陛下。”

    “是、是妾……”

    薄皇後不出意外的哽咽,惹得天子啓不由一陣百感交集。

    只是眼下,並不是長吁短嘆,悲古傷秋的時候。

    ——天子啓,沒有太多時間。

    尤其沒有太多時間,浪費在薄皇後身上。

    “呃、呃啊……”

    天子啓轉醒,太醫令眼神請示過劉榮,得劉榮點頭允准,便來到了天子啓身後,於天子啓後脖頸,以及脖頸兩側行起針。

    不多時,天子啓病態蒼白的面頰,便涌上一陣極不自然的潮紅。

    看到這一幕,在場所有人的繃起了臉,將全部的注意力,都投注到了天子啓身上。

    便見天子啓在老太醫的攙扶下,自御榻上緩緩坐起了身;

    在衆人身上掃視一週,終還是低下頭,看向腳邊跪着的薄皇後,悠然發出一聲長嘆。

    “想當年,先帝自代地入繼大統時,孝惠張皇後尚還健在;”

    “先帝,爲此苦惱不已。”

    “——即不能將兄長的妻子尊爲太皇太后,也無法將亡兄的遺孀趕出宮去。”

    “最終,孝惠張皇後,被先帝安置在了未央宮外的桂宮,仍稱皇后,以頤養天年。”

    “卻不曾想,先帝無奈之舉,竟爲今日的皇后,埋下了一顆善果……”

    天子啓感慨的說着,在場衆人聚精會神的聽着;

    而在御榻旁,太史令司馬談滿帶着莊嚴,在面前竹簡之上飛速落下幾筆。

    太史令記:帝六年秋,於上林苑思賢行宮託孤,遺令薄皇後移居桂宮,一如孝惠張皇後故事……

    “朕,對不住皇后啊~”

    “卻是無力爲皇后,再做更多了……”

    “這一世欠下的,朕,到了地底下再還皇后。”

    “——朕先去,向皇祖母告罪;”

    “待日後,皇后也到地底下見了朕,朕再帶着皇后,親自去向皇祖母謝罪……”

    天子啓感慨一語,只惹得薄皇後淚如泉涌,止不住的搖着頭。

    “妾、妾無福……”

    “這麼多年,都沒能爲陛下誕下一兒半女,竊居椒房;”

    “若非陛下仁慈,妾早就沒有臉面,在椒房殿繼續住下去了……”

    聞言,天子啓面上更多出幾分不忍。

    尤其是在薄皇後將沒能誕下龍子鳳孫的責任,大包大攬到了自己頭上,說成是自己沒有福氣的時候,天子啓心中,更對薄皇後多了幾分虧欠。

    只是虧欠歸虧欠——天子啓,已經做到了自己力所能及的一切。

    正如天子啓所言:這一輩子欠下的,天子啓,只能等到了地底下,再想辦法去償還了。

    至於這一世,爲了宗廟、社稷的未來,讓薄皇後移居桂宮,而後像孝惠張皇後一樣,在清冷的桂宮鬱郁終身——這,已經是天子啓所能做到的極限了……

    “朕大行之後,凡桂宮用度,皆由少府內帑調撥。”

    “若是乏了、悶了,皇后也大可將太子——將日後的天子召去。”

    “再怎麼說,我漢家的太子、日後的皇帝,總還是要喚皇后一聲:母后的……”

    說着,天子啓隱含愧疚的目光,便自然的落到了劉榮身上。

    便見劉榮趕忙一點頭,順勢擡起手,將不知何時流下的淚水抹一把,旋即鄭重迴應道:“父皇莫要擔憂。”

    “兒臣便是再怎般混賬,也終歸做不出不孝敬父母親長的事來。”

    “母后移居桂宮,受這般天大的委屈,若兒還不知道讓母后過的舒心些,豈不當真獲罪於天,無可禱也?”

    恰到好處的承諾,既不顯得虛僞,也沒讓天子啓的擔憂成真。

    ——對於薄皇後,天子啓最擔心的,並非是這位髮妻在自己死後作亂。

    薄氏外戚,早已日薄西山。

    自打薄昭死在自己的靈堂前、故薄太皇太后避居深宮時起,薄氏外戚,就已經再也無法對劉漢社稷,造成哪怕一丁半點的威脅。

    天子啓真正擔心的,是劉榮對薄皇後——對這個苦命人心軟,從而搞出尊封兩個太后之類的糊塗事;

    以至於日後,讓成爲太后的慄姬心懷怨懟,更甚是因此生出動盪。

    但從劉榮的這番表態來看,天子啓的擔憂,似乎並沒有道理。

    “是啊~”

    “這混小子,又何曾做過那般不過腦子的事?”

    “——朕這眼光,總還是不錯噠……”

    對薄皇後——對自己死後,處境必將更加尷尬的髮妻:薄皇後做下安排,天子啓的目光,便自然移到了薄皇後身旁的慄姬身上。

    只是看到慄姬那張迷茫中,竟還稍帶些怨懟的面龐,天子啓一時之間,卻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

    “慄姬……”

    “瘦了些?”

    僵硬的一聲招呼,引得慄姬滿是幽怨的擡起頭;

    那張寫滿對天子啓幽怨、不滿的臉,再加上自慄姬鼻翼兩側滑落的淚痕,更讓天子啓生出了一陣不自然。

    “妾,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陛下了。”

    “——陛下,已經很久沒來過鳳凰殿了。”

    “許是瘦了些吧;”

    “陛下,也老了許多……”

    夫妻二人——或者說是‘夫妾’二人之間的尷尬氛圍,也惹得殿內衆人一陣面面相覷。

    稍一回憶,還真是。

    ——自皇三子,當今臨江王劉淤降世,天子啓的腳步,便很少再踏足慄姬的住處了。

    一開始,天子啓倒也還三不五時的去上一趟。

    畢竟是初戀嘛;

    總歸是有些難以割捨的特殊情感。

    只是隨着慄姬愈發善妒、脾氣愈發暴躁,天子啓也逐漸沒了低聲下氣,懇求慄姬‘消消氣’的耐心,索性就將慄姬母子四人丟在角落,不聞不問。

    ——無論是先帝年間的太子宮,還是在如今的未央宮,天子啓爲慄姬母子安排的住處,都是位於宮殿羣角落。

    一晃這麼些年過去;

    回過頭來,在場衆人這才驚詫的發現:天子啓和劉榮的生母慄姬,居然已經有好幾年沒見過面了!

    當然,這裏的‘沒見過面’,指的是沒有單獨坐在一起說說話、聊聊天。

    逢年過節,又或是重大活動時,隨着後宮諸姬嬪朝覲天子的慄姬,也還是遠遠看到過天子啓的模糊身影……

    “朕還記得,朕第一次見到慄姬的時候,慄姬便是這般模樣。”

    “——入宮選秀的秀女們,對朕無不是予取予求,就連看,都不敢看朕一眼。”

    “唯獨慄姬,仿若鶴立雞羣——便那般直勾勾盯着朕;”

    “就好似朕第一次見到慄姬,便已經欠了慄姬百八十萬錢似的……”

    天子啓追憶之語,惹得慄姬不由得暗下一惱,卻也不敢當着這麼多朝公忠臣的面給天子啓難堪;

    只恨恨低下頭,暗下瘋狂腹誹起天子啓來。

    御榻之上,天子啓卻好似想起了什麼好玩的事——不顧眼下時間緊迫,竟自顧自回憶起往日,與慄姬之間的點點滴滴。

    從最開始,天子啓對‘與衆不同’的慄姬一見傾心;

    到後來,慄姬日日承歡,偶爾鬧點小情緒,卻也全然成了天子啓眼中的閃光點。

    等天子啓,或者說是‘太子啓’年紀大了些,開始忙着履行太子儲君的職責,慄姬的脾氣又越來越臭;

    偏偏太子啓彼時,又被慎夫人、樑王劉揖母子步步緊逼,壓力山大——在儲君之位上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焦頭爛額之下,慄姬又三不五時鬧出點幺蛾子,太子啓自也就與初戀漸行漸遠。

    只是現在回想起來——待到現在,從天子啓口中說出那段漫長的歲月,天子啓的語調中,卻聽不出哪怕絲毫不愉。

    有的,只是對自己過往經歷的戲謔,以及對慄姬的調侃。

    還有對二人之間,擁有這段過去的唏噓。

    ——天子啓說着,慄姬聽着;

    殿內每一個人,也都在聽着。

    直到最後,天子啓終於將飛到十萬八千裏之外的話題,重新拉回了眼前。

    “慄姬曾同朕說笑:若是朕早日崩了,慄姬的兒子,就可以早日做我漢家的天子。”

    此言一出,在場衆人齊刷刷側過頭,望向慄姬的目光,更頓時帶上了滿滿的不敢置信!

    ——不愧是你啊!

    ——慄姬!

    原以爲對慄姬的抽象有充分的認知,此刻卻被天子啓一語破了防,在場衆人望向慄姬的目光,一世也有些複雜起來。

    天子啓彌留之際,爲何要將薄皇後安置去桂宮,讓薄皇後做第二個孝惠張皇後?

    答案,和先帝安置張皇後去桂宮時一樣:不這麼做,就無法處理這麼一個身份尷尬的人。

    孝惠張皇後,是孝惠皇帝劉盈的妻子、太祖劉邦的二兒媳;

    而先太宗孝文皇帝,是太祖劉邦的四子。

    四弟與二嫂,該以什麼樣的身份相處?

    ——若是將嫂子尊爲太后,那先帝的母親薄太後算什麼?

    又像什麼話?

    若不尊,仍爲皇后,那就更奇怪了——做弟弟的,難道還能娶了亡兄的遺孀、自己的嫂嫂不成?

    尊太后不行,不尊也不行,趕出宮去更不行;

    無可奈何之下,先帝便只得以桂宮,來作爲孝惠張皇後的尼姑庵,讓張皇後在桂宮度過了自己的下半生;

    以至於後世的學者們發現:孝惠張皇後離世後,居然是以處子之身入的土……

    如今的薄皇後,也是一樣的道理。

    若不效仿先帝安置孝惠張皇後的舊例,讓薄皇後成爲第二個張皇後,那日後的天子榮,就會淪落到和當年的先帝一樣尷尬的境地。

    尊薄皇後爲太后?

    慄姬會很尷尬;

    不尊?

    曾經的嫡母成了劉榮的皇后,更是綱常顛倒,人倫顛覆。

    趕出宮去,就更是比痛下殺手,都還要更加愚蠢的下下之策。

    而天子啓之所以要這麼做——之所以要如此安置薄皇後,究其原因,無非是爲了給慄姬讓路,免得日後的慄太后尷尬。

    沒錯;

    慄姬,要做漢家的太后了。

    要住到長樂宮,成爲和當今的竇太后一樣的漢太后了。

    而這樣的人,居然說過‘你趕緊死,給我兒子讓皇位’這樣的話?

    非但說過,還被天子啓當着這麼多人的面——在如此重要的場合說了出來……

    “也不知,日後之慄太后,比之如今竇太后……”

    “唉……”

    一時間,在場衆人心頭,都被一層厚厚的陰影所籠罩。

    御榻之上,天子啓將衆人的反應盡收眼底;

    卻是絲毫不顧慄姬比豬肝都還更紅的臉色,朝慄姬身旁,同樣面色尷尬的劉榮遞去一個眼神。

    ——嘿!

    ——小子!

    ——朕,就幫你到這兒了……

    “慄姬,就快如願了。”

    “朕,就快要去見先帝——去見太祖高皇帝了。”

    “慄姬的兒子,就快要做我漢家的天子、慄姬,也就快要做我漢家的太后了……”

    天子啓平緩的語調,卻仿若一記重錘,重重砸在了在場衆人——砸在每一個人的心頭。

    哪怕是對此早有心理準備,但當這話真從天子啓口中說出,在場的每一個人,心下都不由猛地一沉!

    劉榮也不例外;

    甚至就連天子啓自己,也同樣不例外。

    “哈~”

    “慄太后啊~”

    “光是想想,朕就不免有些心驚肉跳。”

    “好在慄姬的兒子,總還是出息了……”

    說着,天子啓便含笑伸出手,在劉榮的腦袋上輕輕摸了摸。

    說了這麼多,天子啓不惜以透支生命力——透支最後的生命力爲代價,令太醫行鍼爲自己注入的精氣神,也已經快到了消耗一空的時候。

    只見片刻之前,還如常人般侃侃而談的天子啓,面色只陡然一擰!

    口鼻之間,更是立時多出了幾抹殷紅!

    太醫們趕忙上前,將天子啓扶着半躺下身,又用好幾個枕頭,將天子啓的上半身高高撐起;

    便見御榻之上,天子啓身形搖晃,目光遊離的在御榻前——在視野範圍內找了好一會兒;

    終於將目光勉強鎖定在慄姬身上,天子啓,也終於道出了自己最後的心願。

    或者應該說,是擔憂。

    “朕,臨將大行。”

    “慄姬母儀天下,朕那些個混小子,就要喚慄姬一聲:母后了……”

    “——程姬、賈姬,還有王夫人,固然是朕的妾,卻也終歸只是妾而已。”

    “慄姬要怪,怪朕便是;”

    “莫爲難朕這些個妾,還有他們生下的兒子……”

    “既是做了嫡母,就不要爲難朕的庶子了……”

    天子啓殷殷期盼,甚至暗含祈求的話語聲,終是讓在場衆人再也抑制不住胸中哀痛,神情各異的低聲啜泣起來。

    就連劉榮——就連直到此刻,都隱約覺得老爺子是在演戲的劉榮,也不免爲之動容;

    眼眶中滑落的淚水,更是又多了幾分真摯。

    而在御榻前,慄姬卻是深吸一口氣,胸膛也隨着深呼吸而劇烈起伏起來。

    慄姬很氣!

    本就對天子啓朝思暮楚、隨意被勾走了心魄的‘丈夫’有氣;

    此刻,又聽到天子啓對自己的交代——都要死了,都還放心不下那些狐媚子和野種,慄姬恨不能當場氣炸!

    只是過去這幾年,兒子劉榮有意無意在耳邊說起的一些事,也總算是在此刻,發揮了些聊勝於無的效果。

    通過劉榮的描述,慄姬總算知道:皇帝,是必須要爭取誕下更多子嗣的。

    這無關乎個人意願,又或是是否貪圖美色之類——單純只是皇帝的職責所在。

    劉榮更是毫不避諱的說過:若有朝一日,劉榮成爲漢家的天子,那也同樣會廣撒網、多撈魚——儘可能多生幾個兒子出來,以安定天下人心。

    但慄姬還是很氣!

    哪怕有劉榮數年如一日的在自己耳邊,唸叨天子啓諸般不容易,慄姬也還是很氣!

    有那麼一瞬,慄姬更是差一點就崩潰,一聲老狗險些就脫口而出!!!

    卻不料: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殿外傳來的一聲奏報,將慄姬僅存的那些許理智給喚醒。

    “陛下!”

    “郅、郅中尉,將太后綁…呃,請!”

    “郅中尉,將太后請來了!”

    兵士且驚且懼的稟奏,卻是讓殿內衆人心下,不由得長鬆了一口氣。

    ——這種場合,竇太后是必須在場的。

    若是不在,哪怕滿朝公卿大臣都在,也終歸難免一些留言碎語。

    竇太后能來,即便是遲了些,也終歸是一件好事。

    “母後來了啊……”

    “母后……”

    ···

    “母親………”

    在聽到竇太后,真的來見自己最後一面時,天子啓的面上,瞬間涌現出一抹由衷的笑意。

    但也就是這一抹笑意,成爲了天子啓最後的模樣。

    便是帶着這抹得償所願的由衷笑意,天子啓,終於踏實的合了眼……

    “陛下?”

    “陛下!!”

    “陛下~~~~”

    ···

    “陛下!陛下醒醒啊陛下!”

    “陛下~~~”

    “陛下……”

    ···

    ······

    行宮內亂作一團。

    不片刻,便是跪倒在地的身影一眼望不到盡頭,哀婉的哭泣聲,也迅速佔據整個思賢苑上空。

    ——御榻上,天子啓含笑而終;

    御榻前,太子榮嚎啕大哭,幾欲昏厥。

    殿門外,竇太后步履瞞珊,滿目滄桑。

    而在殿側,太史令司馬談則輕輕吸了下鼻子,將淚意壓制下些許,方於面前竹簡上再度落筆。

    ——帝六年秋九月己亥(初六),帝崩上林苑思賢行宮。

    遺詔:夫人慄氏子榮,即皇帝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