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朕駕崩,必有血親殉葬!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煌未央字數:5441更新時間:24/06/28 14:36:20
    劉榮沒有說錯。

    而且一點也不誇張。

    眼下,對於劉榮的太子宮,乃至整個漢家而言,優先級最高的頭等大事,便是找到樑王劉武的下落!

    很顯然,太子榮都明白的道理,天子啓,自更不可能不明白…

    回到長安後,天子啓愣是“過未央宮而不入”,上百里車馬顛簸都沒顧得上緩口氣,便直接來到了長樂宮。

    進了長信殿,滿腹牢騷的向母親竇太后見過禮,見老太太一副理都不理自己的架勢,索性也別過身去;

    母子二人分明同坐在一張御榻之上,卻是各自別過身背對着彼此。

    獨留館陶主劉嫖,夾在自己的太后母親和皇帝弟弟之間,幾欲開口,都不知道說些什麼。

    ——眼下這狀況,若是劉嫖不做些什麼,這母子倆顯然都沒有主動開口的意思。

    但如此詭異的氛圍,搞得劉嫖,都一時有些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母后…”

    怯生生一聲輕呼,卻是讓竇太后將身子再別過去了些,手也本能的扶上鳩仗,擺明一副你再多嘴,我直接就走的架勢。

    眼看母親這邊沒希望,劉嫖當即便轉移了目標;

    正要開口勸勸皇帝弟弟,卻是纔剛將目光落在天子啓身上,便被天子啓那森然冰眸嚇得心下一顫!

    趕忙將目光移開,天子啓陰測測的話語聲,卻也旋即在長信殿響起。

    “阿姊,當真是好手段。”

    “弟打個盹兒的功夫,阿姊居然就能把樑王,神不知鬼不覺的藏起來…”

    “——既是有這本事,阿姊又何必盯着那幾石糧食不放?”

    “從貧民黔首嘴裏摳食兒,就不嫌跌份二?”

    此言一出,劉嫖當即便心虛的低下頭,腳下卻是本能的朝母親竇太后靠了靠。

    從天子啓吃人般兇狠的目光中艱難逃開視線,緩過勁兒來的劉嫖當即撅起嘴,抱着竇太后的胳膊晃了又晃。

    雖然什麼都沒說,卻分明是在向母親哭訴:母后~

    您看看吶~

    …

    劉嫖如此作態,天子啓眼底又是一冷,眼角也本能的眯起,望向劉嫖的目光,更是愈發危險了起來。

    正當劉嫖在這道陰森的目光注視下,嚇得險些都要腿軟跌坐在地,竇太后,也終於發話了。

    “怎麼?”

    “殺了我兒子還不夠,皇帝還想把我的女兒,也一起殺了不成?”

    毫不掩飾厭惡的一語,只引得天子啓煩躁的深吸一口氣,卻不等那口鬱氣吐出,竇太后再度開口道出數語,更使得天子啓愈發煩躁了起來。

    “我很小的時候,父母就故去。”

    “三年前沒了丈夫,去年,又送走了兄長。”

    “——除開皇帝不算,這人世間,我也就剩下一兒一女,可以算作我血親了…”

    …

    “我兒,大抵已經去見了先帝吧?”

    冷不丁發出一問,惹得天子啓煩悶無比的重重呼出一口氣,又自顧自繼續道:“我兒沒了。”

    “眼下,皇帝這是又盯上了我女兒的性命…”

    “——也別費這個事兒了;”

    “遣一宮人,無論是三尺白陵,又或是鴆酒一爵;”

    “我母女二人,便在這長信殿侯着。”

    “等着皇帝,送我母女二人——送自己的母、姊上路……”

    極盡哀怨,更極其悽苦的一番話道出口,竇太后終又是故技重施。

    ——佝僂着身形坐在榻沿,將手中鳩杖立於身側,額角輕靠在杖杆之上,雙手握着杖;

    怎一個慘字了得…

    “是!”

    “朕就是這麼個無君無父、無情無義的畜生!”

    “——這天底下,但凡是有個死人,就都是朕殺的!”

    “朕真就有這麼蠢!”

    “二十多年太子做下來,朕就只學會了殺人!”

    “就連袁盎,也是樑王爲朕所蠱惑,才派去亡命之徒,在廷尉屬衙正門之外,當衆行刺當朝九卿!!!”

    越說越氣,越說越憋屈,說到最後,天子啓已經是一陣陣乾咳起來。

    咳到厲害的時候,便是身形都不受控制的陣陣劇顫,恨是不能把整個五臟六腑都給咳出來!

    驚鴻一瞥,劉嫖便隱約看到天子啓咳出的霧氣中,似乎閃過幾點猩紅;

    但天子啓卻只如一頭盛怒狀態下的雄獅,將自己所有的憋悶和不滿,都一股腦的宣泄到了自己的生母:當朝竇太后身上。

    作爲罪魁禍首,劉嫖已是完全不敢直視天子啓,自更別提親自上前,去尋找那似有似無的點滴猩紅。

    至於竇太后,卻還是那副悽悽慘慘慼慼的模樣,完全不顧天子啓異常的怒火,以及那多少有些嚇人的沙啞咳聲。

    任天子啓自顧自咆哮、宣泄,期間還夾雜着陣陣撕心裂肺的劇烈乾咳;

    直到天子啓已經無法再開口說話,只止不住的劇烈咳嗽起來,竇太后才稍吸一口氣,卻依舊維持着原狀,靜靜等候起來。

    待天子啓咳完了,又有氣無力的將雙手撐在身後,竇太后才將額頭從鳩杖上擡起些,並象徵性的朝天子啓將頭一側。

    “我就問皇帝一句。”

    “——我兒,尚健在否?”

    “我兒樑王,還存於世否、還能否在我這個眨眼老寡婦膝下,稍盡孝道否?”

    …

    靜。

    漫長的寂靜。

    御榻之上,竇太后雙目無光,楞楞地注視向面前御案,像是在等天子啓的回答,也好似已經從天子啓的沉默中,得到了自己最不願意聽到的答案;

    御榻另外一側,天子啓不斷重複着深吸氣、重呼氣的動作,顯然是在盡最大的努力,試圖將胸中躁鬱平復下去。

    但從天子啓不時瞥向姐姐劉嫖,那甚至已經泛起殺意的目光,就不難看出天子啓的努力,實在是有些收效甚微…

    “丞相在查;”

    “內史也在查。”

    “朕另外派了郎中令,在長安附近——尤其是甘泉山下,公侯們用於夏日避暑的莊園,尋找樑王的下落。”

    用極其刻意的告誡語氣,說出“甘泉山下”這幾個字,天子啓更是眯起眼睛,冷冷白了姐姐劉嫖一眼;

    而後又是深吸一口氣,卻是儘可能輕點呼出口,方再道:“太子那邊,也是羽翼盡出,以尋樑王蹤跡。”

    “——太子重點在查的,是尚冠裏堂邑侯府。”

    “想來,也就是這幾日的功夫——不是郎中令,便是太子,必定能找到樑王。”

    又是冷冷瞥了眼姐姐劉嫖,天子啓才再度正過身,面呈病態的看向殿門外,不時捂嘴輕咳起來。

    氣氛,再度陷入一陣漫長的軌寂。

    直到御榻上的竇太后,垂淚發出一聲長嘆,似哭非笑着,顫顫巍巍起了身。

    “丞相履任三月,連相府都還沒見過是什麼樣;”

    “皇帝卻說,丞相在找阿武…”

    哽咽一語,頓時引得天子啓以手扶住前胸,面色也頓時漲紅成豬肝色。

    卻見竇太后再一聲哀嘆,繼續道:“內史田叔,倒是個厚道的。”

    “但自從皇帝移駕甘泉,內史就忙的腳不沾地,連平抑糧價的事,都不得不全然交給太子去辦。”

    “——便是田叔的老妻,都先後數次求見入宮,找我這瞎眼老寡婦,告自己夫君的狀。”

    “皇帝卻說:田叔也在找我兒…”

    …

    “呼~”

    “我兒…”

    “我苦命的兒……”

    說到傷心處,老太后只擰巴着臉捂住胸前;

    原本平撫在胸前的手掌,隨着被揪起的衣袍而逐漸握成拳;

    之後,便是一下下重砸在老太太前胸,配合着老太太心痛欲絕的痛苦面容,更是平添又幾分悲愴。

    “我兒!”

    “就這麼沒了…”

    “就這麼連招呼都沒打一聲——連招呼都沒來得及打一聲,就死在了自己最敬愛的兄長,我漢家的皇帝手裏…”

    說到這裏,老太太終是緩緩轉過身——自天子啓入長樂,走進這長信正殿後,第一次將身體正對向天子啓。

    雖然目光還是無法精準落在天子啓身上,但也正是那不斷找尋着目標的悽苦目光,讓天子啓本就如毛線般雜亂的內心,徹底沒了被重新梳理整齊的可能。

    “皇帝,還我兒來。”

    老太太神情淡漠,滿臉淚痕;

    天子啓欲言又止,卻只化作一聲鬱悶不已的“唉!”。

    “還我兒來!”

    陡然一聲淒厲的咆哮,嚇得一旁的劉嫖猛一縮脖子,卻也讓天子啓風雲變化的面容,再添了幾分混沌。

    “皇帝,還我兒來……”

    “求皇帝,把我兒還來………”

    “求阿啓;”

    “將我兒,還來…………”

    當最後這個字吐出口時,片刻之前還面色猙獰,對天子啓咆哮着“還我兒來!”的竇太后,便已經是斜腿跌坐在了天子啓身前;

    雖不是跪,也並沒有表露出抱天子啓大腿的意圖,但那只如枯樹皮般老邁粗糙的手,卻也是緊緊揪住了天子啓的衣袍下襬。

    一如方纔,老太后心如刀絞的擡起手,揪住自己胸前的衣袍……

    …

    …

    ……

    “噗!!!”

    “——陛下!”

    “——快來人!傳太醫!!”

    “——陛下!!!!!”

    天子啓鬱極,又本就般病在身,一口老血噴出,殿內立時便亂作一團。

    ——劉嫖已經是嚇得六神無主,連本能的算計都不顧上了,扯嗓子喊了聲御醫,便快步撲了上去!

    順利趕在天子啓栽倒前把人扶住,只眨眼的工夫,卻也已是哭成了淚人。

    老太后仍斜腿癱坐在御榻和御案前,似乎意識已經脫離了這個世界,雲遊到了方外仙境。

    先是宮人,而後便是武士,不片刻又是匆匆趕來,氣喘吁吁的白胡子太醫們,將天子啓裏外圍了個三五圈。

    卻見人羣中央,一隻無力攤開的手緩緩舉起,才總算是將殿內的騷亂稍平息了些……

    “放、開!”

    緩過勁兒來,嘴角都還掛着深紅近黑的血污,天子啓開口第一句話,卻是讓劉嫖放開自己。

    待劉嫖聲淚俱下的搖着頭,卻依舊被武士們逼退幾步,天子啓才在武士們的攙扶下起身。

    低頭看了眼母親,手當即再度撫上前胸,幾聲極其小心的輕咳,卻又是引來一陣騷亂。

    再度擡手維持着秩序,天子啓擡腳走到御榻旁,又在武士們垂淚攙扶下,極其艱難的回過身。

    正對向御榻和御案間,依舊含淚出神的母親竇太后,天子啓,終再深吸一口氣……

    咚!!!

    膝蓋砸在御榻旁的陳木地板上,發出沉悶的響動,總算是讓竇太后稍回過神,便聞耳邊,傳來天子啓那極其虛弱,卻也依舊難掩悲痛的聲線。

    “太后說,丞相沒見過相府長什麼樣;”

    “卻不知我漢家,如今有左、右兩個丞相…”

    “朕再怎麼沒出息,左右二相,也總還有那麼一個,是朕使喚的動的…

    …

    “太后說,內史忙的連平抑糧價一事,都不得不交給太子去辦;”

    “卻不知這,是太后那不成器的孫兒主動請纓,要爲君父分憂,好讓內史能專心梳理曾經,因爲晁錯而堆積下的政務……

    …

    “咳咳…”

    “放開!”

    幾句話的工夫,天子啓的面色迅速變得慘白,卻絲毫不影響天子啓用上全身的力氣,掙脫身旁武士的攙扶。

    而後,便極盡悽苦的笑着輕咳幾聲,旋即擡起手,極其非力的將頜下脖頸出,那根將十二琉天子冠固定住的繫帶解下。

    一邊解着繫帶,嘴上一邊也不忘繼續苦笑道:“是;”

    “周仁是個什麼人,就算旁人不知,也絕逃不過太后法眼。”

    “但太后可知:朕爲儲足二十二年,能盡信的,卻只有周仁一人?”

    “可知這件事,若不交給周仁去辦,朕甚至都會擔心暗中會有人,要弒樑王而栽贓嫁禍於朕?!”

    …

    “還有太子…”

    “還有朕的監國太子……”

    “朕生怕哪天一命嗚呼,以致天下大亂,才不得不慌亂詔立的監國太子…………”

    “——太后只以爲當今天下,最希望樑王暴斃而亡的,便是我漢家的太子儲君;”

    “卻是爲何不知:朕親自選定、立之以嫡長得儲君——太后的長孫,也是最怕樑王出事的人呢?”

    說到此處,天子啓依舊還沒把頭上的冠冕解下,卻已是無力跪坐,也和面前不遠處的母親一樣,朝身側跌靠了一下。

    自有武士眼疾手快,當即上前,一邊抹着淚,一邊跪地俯首於天子啓身側,充當起了人肉扶手。

    知道自己已經沒資格逞能,天子啓這一回,並沒有在出言喝退;

    而是面帶苦笑着,將身子順勢靠在了那武士身上,繼續邊解冠冕,邊說道:“太子,很嫩;”

    “也很能幹。”

    “朕給太子交代了許多事,卻都要太子在幾個月之內辦完。”

    “——糧食,大計,公侯謀逆;”

    “沒有一件事是太子該辦的,也沒有一件事,是朕放心假人之手去辦的大事。”

    …

    “太后知道方纔,太子說什麼了嗎?”

    直到這一問道出口,那頂由先帝下令製作,並已經有將近三十年壽命的琉冠,才終於被天子啓順利解下。

    將琉冠自然的拿在手上,另一只手自手肘扶上人肉俯首,天子啓面色愈發糟糕,面上苦笑也愈發難看。

    “太子說…”

    “咳咳咳咳咳咳…”

    “呼…”

    …

    “太子說:所有的事都放下,無所不用其極,必須找到樑王…”

    “若是找不到,莫說是…是監國太子…”

    “就連儲君之位,太子都、都要坐不穩了……”

    疲憊的說出這一句話,天子啓就好似用盡了所有的力氣,無比虛弱的直接趴在了人肉扶手的背上。

    過了足有幾十息,天子啓才再度費力地擡起頭,看向不遠處的母親竇太后,再慘然一笑。

    “扶朕起來。”

    虛弱至極的一語,當即便有數十人烏泱泱上前,雖然沒有彼此擁擠,卻也是將劉嫖死死鎖定在了“包圍圈”外。

    便見人羣中央,天子啓又四人合力攙扶,才終於艱難直起腰身,卻也只是跪直了身;

    而後便招呼身邊人,將從手中滑落的琉冠取來;

    再顫抖着雙手將琉冠捧到頭頂,隨着緩緩落下的琉冠,朝母親竇太后,徐徐一叩首。

    “太后說:還我兒來。”

    “——太后的兒子,此刻就在太后的面前,用着或許是這輩子最後的一點力氣,將頭頂的天子冠雙手捧上…”

    …

    “樑王,朕會還太后活的。”

    “至於朕——若是要死的,還請太后稍待一段時日,先帝便會來替太后,將朕這條命收回去。”

    “若是要活的…”

    “活的…”

    再度脫了力,天子啓,已經是再也無法直起身了。

    只由身邊人攙扶着,面色慘白的強笑兩聲,費力擡起眼皮,看向母親所在的方向。

    “想要活的,卻是晚了些…”

    “晚了些……”

    說完這句話,天子啓便無力的垂下頭,稍有些羞愧的動了一下指頭,示意身邊人送自己回去。

    被扶着“站”起了身,卻是任由雙腿無力的拖在地上,陰測測看向母親身旁,只不斷抹淚的姐姐劉嫖。

    “朕,給館陶主三天時間…”

    “三天之後,樑王若是不走進未央宮,朕這顆項上人頭,便用來給太后賠罪……”

    “只、只是好叫館陶主知曉………”

    “朕之崩…必殉一劉氏血親…………”

    “咳咳咳………”

    “咳咳咳咳咳咳……………”

    …

    “走吧…”

    “回宮……”

    “走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