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龍鳳爭鳴(下)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煌未央字數:5435更新時間:24/06/28 14:36:20
    兒子,不是太子。

    太子,不是兒子。

    那個不是太子的兒子,自然是先皇嫡次子:樑王劉武;

    至於那‘不是兒子’的太子,自然是先皇嫡長子,漢家如今的皇帝:天子啓……

    “兒做太子那些年,當真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纔剛做了幾年太子,便冒出來個慎夫人、阿揖母子,愣是惹得母后氣急敗壞、搞得兒陣腳大亂。”

    “總歸是阿揖魯莽,策馬疾馳出了事,兒這如無根之萍般的儲位,才總算是堪堪坐穩。”

    “卻也還是難免被先帝斥責、唾罵,更時不時以‘易儲另立’之說恐嚇……”

    ···

    “母親還記得當年,樑懷王死後,母親說了什麼嗎?”

    說着,天子啓便笑着低下頭,呆愣片刻,索性便在御階最上方的那一階上,一屁股坐了下來。

    原本揹負於身後的雙手,也被天子啓收回身前,左手以掌扶膝,右手以肘撐在腿上,手掌時不時從面前擦過,卻是不知在擦些什麼。

    原本譏諷、清冷的語調,更不知何時,已帶上了些許哽咽。

    “母親說:做得好!”

    “一定要把手尾收拾乾淨!”

    “而後,母后便揹着兒,讓阿姊將阿武接去了宮外。”

    “——之後不數月,阿武便封王就藩;”

    “也是從那以後,兒派去樑國——派去睢陽的每一個人身後,都會多出好幾個採風御史隨行。”

    “便是阿武染了風寒、害了病疾,母后第一個想到的,都是兒這個儲君太子……”

    天子啓幾乎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強壓下了語調的起伏,才沒讓那哽咽,太過清楚地傳到母親耳中。

    但在那張被藏在手掌之下的面龐之上,天子啓除了嘴角掛着自嘲的笑意,餘下的每一寸皮膚,都在詮釋何謂‘涕泗橫流’。

    “在母親眼裏,兒,從來都不是母親的兒子。”

    “——甚至都不是個人?”

    “就好像兒生來,就是爲了做儲君、做皇帝而生;”

    “在兒眼裏,就好似從不曾有父母雙親、宗親長輩,更不曾有手足姊弟、血脈之親。”

    “就好似兒,從不需要一個慈愛的父親、一個憐愛的母親……”

    說到此處,天子啓終是再也壓不下洶涌而上的淚水,只將雙手手肘撐在推上,雙手捂在臉前,默默坐在御階上方流起了淚。

    誠然:皇帝的快樂、權柄的滋味,沒做過皇帝的人,是想象不到的。

    但與之對應的,是同樣令人無法想象,甚至做夢都不敢夢到的壓力,和心力憔悴。

    ——尤其天子啓,更是在先帝那樣的‘明君雄主’的注視下,做了足足二十多年的太子儲君;

    那二十多年有多苦、有多累,只有天子啓知道。

    對於長子劉榮,天子啓雖是一口一個‘榮公子’‘那混賬’,但細算起來,還真沒怎麼苛待。

    無論是劉榮偶爾的逾矩,或是三不五時鬧出來的熱鬧,天子啓都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給予了最大的包容。

    這不是因爲天子啓,是一個心胸多麼寬廣的君王;

    更不是因爲皇長子劉榮,就真那般得天子啓寵愛。

    天子啓,僅僅只是自己淋過雨,才本能的想要爲雨幕下的兒子劉榮,撐起一把傘。

    僅僅只是天子啓吃過那電閃雷鳴、大雨傾盆而下的苦,才想要挽弓搭箭,將那雷公電母,乃至興風布雨的龍王,從九霄之上射下來!

    相較於太祖高皇帝、先太宗皇帝,天子啓都算不上多麼‘賢明’;

    頂天了去,也就是比英年早逝的孝惠皇帝好一些。

    但天子啓知道笨鳥先飛的道理。

    知道別人一眼就能看懂的東西,天子啓暗下熬個幾晚,也終歸是能看懂;

    旁人一想就能明白,甚至舉一反三的東西,天子啓反覆琢磨幾天,也總能想透徹、想清楚。

    如此多年,即便天資再怎麼‘平庸’,天子啓也總算是厚積薄發,走到了今天。

    只是天子啓再怎麼‘年壯’,再怎麼‘刻薄寡恩’,甚至冰冷無情的不像是個碳基生物,但天子啓,也終究是個肉體凡胎的人。

    天子啓,不是不食五穀雜糧,也不是沒有七情六慾;

    只是在絕大多數時候,都將那本能的慾望、情感,皆埋藏於內心深處而已……

    “父皇駕崩,兒即皇帝位,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削藩。”

    “——於私,是要誅滅劉濞那老賊,於公,是爲宗廟、社稷,剷除宗親諸侯尾大不掉的禍患。”

    “母親,是怎麼做的呢?”

    “我漢家的太后,是怎麼做的呢?”

    默然垂淚許久,天子啓才終於從那無盡的苦楚、哀慼中調整好情緒,語帶沙啞的發出一問。

    不出意外的,沒有等來母親竇太后的應答,天子啓便自顧自往下說道:“爲了讓母親支持晁錯的《削藩策》,兒答應母親,將母親的‘老友’袁盎再度召入朝中,任命爲中大夫。”

    “爲了讓母親,在必要的時候壓一下丞相申屠嘉,兒更是下令少府:凡是館陶公主親自前去,少府內帑除軍械之外的一應財貲,皆任其取用。”

    “——很划算。”

    “這筆買賣,對我漢家的皇帝而言,真的很划算。”

    “但兒,是真的想不通啊?”

    “想不通我漢家的太后,爲何不是兒這個皇帝的母親?”

    “兒子尋求母親的幫助,爲何還要像做生意一樣,給出相應的好處、酬勞?”

    說到此處,蹲坐在御階上方的天子啓便轉過身;

    發現自己和母親竇太后之間,還當着一方御案,天子啓更是撐地而起,滿是疑惑的望向御案對側。

    只面上,淚跡未幹……

    “既然答應了母親,兒便當真將袁盎,重新召回了朝中;”

    “——母親對《削藩策》的支持呢?”

    “不過是噤口不言,默許而已。”

    ···

    “同樣答應了母后,兒便也就放任阿姊,在短短兩年多的時間裏,從少府搬走了數以萬萬計的錢貨;”

    “長安坊間人盡皆知:過去這兩年,館陶長公主從少府內帑搬走的物什,足以塞滿百八十個堂邑侯府!”

    “——申屠嘉反對《削藩策》時,母親對申屠嘉的壓制呢?”

    “依舊是噤口不言,坐視而已。”

    ···

    “莫說這生意,是兒在和自己的母親做——便是和外人做這筆生意,兒,也不至於吃這麼大虧啊?”

    “便說兒不是漢家的天子,而只是個粗鄙商戶,兒也不至於蠢到做這麼一筆賠本買賣??”

    “哪怕是個婦人、是個稚童,兒吃了這麼大虧,也總不該打碎牙齒和血吞,連一個說法都不去要???”

    ·

    靜。

    極致的寧靜。

    隨着天子啓話音落下,碩大的長信殿,便陷入一陣漫長的絕對寂靜之中。

    御榻之上,竇太后拄杖呆坐,嘴脣幾度開合,衆未發一眼;

    御案外側,天子啓面掛淚痕,目光灼灼,言辭說不盡的懇切。

    母子二人之間的御案之上,空無一物。

    ——原本,是空無一物的……

    “母親,實在是太欺負人了……”

    等了不知多久,都終究沒能等到母親的應答,天子啓,終還是悠然一聲長嘆;

    而後低下頭,滿是惆悵的含淚帶笑,將腰間,那枚以和氏璧纂刻而成的傳國玉璽徐徐解下。

    單手拿起,愣愣的看了片刻,旋即便譏笑一聲,將那方印輕輕丟到了御案之上。

    “母親要的,不就是這個嗎?”

    “——母親想從兒手裏討來,轉贈給阿武的,不就是這塊破玉,和我漢家的宗廟、社稷嗎?”

    “兒,給就是了。”

    “母親也不用再拐彎抹角,說什麼‘皇帝百年之後’了;”

    “出了長樂,兒這便去告廟祭祖,詔行天下,以退位禪讓。”

    “待阿武位即九五,兒便帶着未央宮的姬妾、兒女,直接去陽陵便是……”

    陽陵,是天子啓繼位當年,便正式開始動工的皇陵。

    拜太祖高皇帝所賜:漢家的皇帝,都會從自己繼位之後不久,便開始興建屬於自己的皇陵。

    從繼位開始修,一直修到駕崩的那一天。皇陵修的越久、越大,陵邑便也會修的越久、越大;

    陵邑修的越大,能遷來陵邑的關東豪強、地頭蛇就越多,關東就越安穩,宗廟、社稷,便也越穩固。

    在坊間,這被稱之爲:陵邑之制;

    而對於長安朝堂而言,陵邑之制,是與農、孝並列的‘劉漢三大國本’之一:陵。

    天子啓話說的很直白。

    ——既然想讓樑王留在長安,母親也別說什麼太弟不太弟的了;

    ——直接就讓阿武做了這鳥位,兒也好趁着還沒斷氣兒,帶着妻兒往陽陵一埋,也免得日後,連自己的皇陵都進不去……

    “阿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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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武會死的~”

    終於,竇太后總算是從漫長的呆愣中回過神。

    開口第一句話道出口,便也隨之潸然淚下,卻不知哭的是哪個兒子。

    “生了覬覦儲位的心思,又沒能做儲君——阿武,是會死的啊……”

    “將來的儲君太子,是不可能放過阿武的啊……”

    哀泣着道出此語,竇太后渙散的目光,終是緩緩上擡向天子啓上半身的方向。

    只片刻之後,竇太后哀痛不能自已的面龐之上,便隨之涌現出陣陣驚怒。

    “皇帝,是想要殺了我兒子嗎?”

    “——皇帝,早就想要殺我兒子了?!”

    “早在答應與立樑王、與立皇太弟的時候,皇帝就打定主意,要殺我的兒子了嗎!!!”

    三兩句話的功夫,原本還在哀哭的竇太后,便已是勃然大怒!

    含怒發出這幾聲咆哮,又好似泄了氣的皮球般,雙肩一聳拉,再度哀痛欲絕的哭泣起來。

    竇太后這先哀後怒,更冷不丁爆發出的咆哮,卻是引得天子啓面色一滯;

    回味着那幾聲含怒而發的咆哮中,竇太后對天子啓、樑王劉武兄弟二人的稱呼,以及側重點……

    “皇帝……”

    ···

    “兒子……”

    ···

    “皇帝,要殺了我兒子?”

    ···

    “皇帝,要殺了我兒子……”

    ···

    “皇帝……”

    ···

    “兒子……”

    ···

    ······

    天子啓愣了許久。

    這一句話——這兩個稱呼,天子啓反覆呢喃了許久、咀嚼了許久。

    從最開始的錯愕、呆滯;

    到隨後的苦澀、自嘲。

    再逐漸轉變爲悽苦、惱怒;

    最終,則一點點彙集爲冰冷,和決絕……

    “太后的兒子,朕,不會殺的。”

    毫無徵兆冰冷下去的語調——甚至是從不曾有過,哪怕是對旁人,都從不曾有過的冰冷語調,只刺的竇太后心窩一痛!

    驚愕的擡起頭,便見御案對策,天子啓那仍帶着淚痕、仍紅着眼眶的面龐,已盡帶上了決絕;

    和狠厲!

    沉着臉,俯下身,將雙手撐上御案邊沿;

    直勾勾凝視向竇太后那混濁、黯淡的雙眸,一字一句道:“兒,願意遵從母親的心願,將亡父留下的家業,送給老三。”

    “——但朕!”

    “——絕不允許先皇的基業,被太后送到樑王手中!!!”

    毫無徵兆的咆哮聲,嚇得竇太后從御榻之上嗡然起身,滿是不敢置信的瞪大雙眼!

    而在竇太后看不清的那張臉上,只剩下獨屬於漢天子的威儀,以及專屬於天子啓的狠辣和陰戾。

    咬緊牙槽,瞪着母親看了好一會兒,天子啓便稍低下頭;

    俯視着御案之上,那枚被自己隨手丟出,橫躺在案上的傳國玉璽,天子啓又稍一擡眸。

    目光鎖定在母親且驚且怒的面容上,手卻已經從案外探出,好似五指山般,重重按在了玉璽上。

    “阿武,是母親的兒子。”

    “——也是我漢家的樑王!”

    “吳楚興亂,我漢家的樑王,就該血戰睢陽!”

    “不是爲了母親,和我這個兄長——更不是爲了朕,和我漢家的太后!”

    “單就是爲了自己的封國、身家性命,作爲先帝的子嗣,也該當死戰睢陽!”

    ···

    “母親,是兒的母親。”

    “——也是我漢家的太后!”

    “我漢家的太后,就該頒詔冊立儲君太子,以安宗廟社稷、天下人心!”

    “若是連這都做不到,就不配做我漢家的太后!!!”

    ·

    餘音繞樑。

    天子啓這接連幾聲咆哮,不斷迴盪在長信殿內,也不斷衝擊着竇太后的心神。

    便見天子啓如怒獅般,雙手扶案,怒目圓睜的望向對側的母親;

    良久,方神情冷峻的直起身,順便將那方傳國玉璽收回。

    眼睛片刻都不曾從母親那寫有錯愕、驚怒的面龐上移開,那方天子印璽,卻也是被天子啓熟練無比的系回了腰間。

    轉過身,背對着御案,重新將雙手揹負於身後,昂首眺望向殿門外。

    悠悠發出一聲長嘆,似是自言自語道:“榮,已經到新豐了。”

    “——都到新豐好幾日了。”

    “冊立太子儲君的詔書,母后,也該動筆草擬了。”

    丟下這句話,天子啓便陰沉着臉,昂首挺胸,拾級而下。

    走到殿中央,又止步回過身,對竇太后拱手一禮。

    “兒臣,告退。”

    這一回,天子啓沒有再遲疑,擡起腳步,便徑直出了長信殿。

    走出殿門外好幾十步,才終於再度停下腳步,目光仍平視向前方,連一個眼角都不願給身側,那道跪在腳邊的身影。

    “從吳楚叛軍大營活着回來,是卿的本事。”

    “——既是逃出生天,朕,便不至於容不下一個‘黔首’袁絲。”

    “只是卿,恐怕並不甘心就此隱退,又不知何時,被郡縣酷吏緝拿?”

    ···

    “朕就在宮門外等着。”

    “日暮時分,若還看不到卿,帶着太后冊立儲君的詔書走出宮門……”

    言罷,天子啓便再度邁開腳步,不顧袁盎那跪地匍匐,瑟瑟發抖的身影,一步不停的出了長樂宮。

    天子啓當然沒有親自等在宮門外。

    但這一日的長安城,暗流涌動。

    ——長安宵禁!

    ——兩宮戒嚴!

    ——武庫戒嚴!

    尚冠裏南皮侯府、章武侯府,孝裏竇府;

    還有朝中,那些和竇氏一族藕斷絲連的官員、軍中,那些同竇氏扯上關係的將官,都被北軍禁卒,將府邸圍了個水泄不通!

    整座長安城,都在等。

    等一封詔書,從長樂宮內送出。

    等那一封冊立儲君太子的詔書,能驅散長安這撲鼻的火藥味,還長安城又一片白雲藍天。

    終於,袁盎的身影,出現在了緩緩打開的宮門之內。

    一同出現的,是一封以錦袋裝起的懿旨。

    於是,北軍撤出長安,長安解除宵禁,兩宮、武庫解除戒嚴。

    幾乎是剛被送出長樂,那封懿旨,便被天子啓早就備好的使節,快馬加鞭送去了新豐。

    一同傳出未央宮的,是天子啓先後頒佈,卻同時送出宮門的兩道詔諭。

    ——奉太后懿旨,冊立皇長子劉榮,爲儲君太子!

    ——着奉常、宗正有司即刻啓程,於新豐太廟祭祖,以安天下人心惶惶!

    至此,這場名爲‘誰能做儲君’的豪賭,終於等來了收盤的一刻。

    皇長子劉榮,衆望所歸。

    至於那第二道詔諭,則是讓長安坊間徹底歸於沉寂,同時又讓東宮竇太后,自此閉上了宮門,以及心門。

    ——樑王劉武入朝月餘,眷戀不去,有違祖制!

    ——着樑王劉武,即刻離京就藩!

    天子啓雷厲風行,一切,便也就此塵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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