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暴君!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煌未央字數:5389更新時間:24/06/28 14:36:20
    吳楚之亂的最後一戰,爆發在太尉周亞夫所駐守的昌邑。

    叛軍以散勇老弱,自昌邑東南方向發起突襲,又於夜半時分,由劉濞親自率領的主力,從西北方向發起夜襲!

    只可惜:這一切,都在太尉周亞夫的預料之中。

    被猜透意圖,又預先有了防備,劉濞針對昌邑的夜襲,便成了夜攻。

    而作爲防守方,以良家子起於雁門,憑着一手‘守城備胡’的絕技揚名,並一路走到今天的程不識,幾乎是如今漢家現存的將領中,數一數二的防守戰專家。

    劉濞,動用了自己能動用的所有手段!

    包括但不限於:挖牆腳、搞滲透,聲東擊西、詐降、詐逃誘敵出擊,乃至當陣策反等等。

    如果運氣不夠好的話,程不識將來,說不定還會被史官記上一筆:爲吳王劉濞許以樑王之位,然拒不從之。

    劉濞所做出的所有努力,都好比媚眼拋給了瞎子。

    在程不識的眼中,吳王劉濞麾下的叛軍,從始至終都只在幹一件事。

    ——攻打昌邑;

    而程不識的任務,也始終只有一個。

    ——守住昌邑。

    一如當年在雁門郡,心無旁騖的守衛城池,將匈奴人擋在城牆外一樣。

    只是這一次,已經愈發趨於成熟的程不識,卻遇到了遠不及匈奴人悍勇的吳楚賊軍。

    戰爭的結果,沒有出乎任何人——包括吳王劉濞的預料。

    有程不識這個如機械般冷酷無情,且如軟件程序般刻板、嚴謹的防守戰專家,外加十萬關中良家子組成的守軍;

    被太尉周亞夫堅壁清野、苦心經營長達兩個月之久的昌邑,終究還是沒能讓吳王劉濞,迎來向死而生的勝利。

    在昌邑碰了一鼻子灰,劉濞麾下的吳楚叛軍,便渾渾噩噩回了睢陽以東——那座最開始駐建的大營。

    大營以西,是遍佈瘡痍,甚至連城牆都已經被鮮血染成土紅,卻至今都還巍然不動的睢陽城;

    大營以北,是太尉周亞夫龜縮不出,只知死守昌邑,絕不出擊的十萬關中大軍。

    大營以南,是因衡山秋收前的雨刨,而鬧起災荒的淮南地區;

    以東數百裏,則是已經被韓頹當奇襲奪取,已經斷絕的叛軍糧道中轉站:淮泗口……

    沒人包圍劉濞的叛軍。

    在已知世界,更沒人敢包圍這將近三十萬兵馬。

    西、北兩面臨敵,卻並非是睢陽的樑國軍隊、昌邑的周亞夫大軍在進攻劉濞,而是爲了阻止劉濞叛軍的腳步,以劣勢兵力據城而守;

    真要說起來,這並非是劉濞西、北兩面臨敵,而是劉濞麾下的叛軍兵臨睢陽、昌邑,威脅着這一大一小兩座城池。

    南面的淮南地,只要劉濞想走,就更是暢通無阻,除了無法獲取糧食,便不會遇到其他任何阻礙。

    唯一被阻斷的東側,也只是一夥數千人的輕騎,偷襲奪取——或者說是損毀了淮泗口,只要劉濞想,就隨時能夠將其奪回!

    但也恰恰是這不存在的包圍圈,將劉濞麾下的三十萬叛軍,活活困死在了睢陽城下。

    ——叛軍,斷糧了;

    凜冬的寒冷,轟鳴的腸胃,再加上久攻不下、接連受挫,讓叛軍的軍心士氣徹底陷入谷底。

    在某一個飢寒交迫的夜晚,楚王劉戊帶着僅存的兵馬,偷偷自大營東出,踏上了返回楚地的遠途。

    正如劉戊所預料:已經被毀去的淮泗口,並不見朝堂兵馬的蹤影;

    不等劉戊麾下的楚軍將士搭建起浮橋,河面更是已經結了一層薄冰。

    一日之後,楚王劉戊帶領麾下叛卒七萬,涉冰而過,回到了楚地。

    而在睢陽城下,吳王劉濞卻在下達‘全軍盡出,再攻睢陽’的軍令之後,趁着麾下大軍瑟瑟發抖的走向睢陽城,便帶領百十親衛,悄無聲息的逃出了叛軍大營……

    ·

    ·

    ·

    “楚王劉戊自知兵敗,引兵回了楚都彭城,又於王宮中吞金而盡。”

    “其屍首,也被王后、諸王子連夜葬入王陵之中。”

    天子啓新元三年,東臘月初一。

    未央宮,宣室正殿。

    天子啓負手屹立於御榻前,面色滿是紅潤!

    而在殿內,公卿百官、功侯貴戚,面上也無不帶着喜悅之色。

    便見御榻前,天子啓微翹着嘴角,語帶輕鬆道:“吳王劉濞棄軍而逃,帶親衛數十遁走,渡淮水,入丹徒,想要前往東越。”

    “東越王設計,取了劉濞首級,正快馬加鞭,送來長安……”

    聽到這裏,饒是已經收到了關於這些消息的風聲,滿朝文武公卿,也還是不受控制的呼吸粗重了起來。

    ——激動!

    喜悅!!!

    若非是在宣室殿,是在朝儀之上,不知此刻有多少人,會滿懷激動的和同胞、友人擁抱在一起,激動地跳着繞起圈。

    吳王劉濞、楚王劉戊身死,吳楚叛軍主力潰散,意味着這場吳楚之亂,已經正式進入尾聲!

    而最終的結果,是長安朝堂僅花費三個月的時間,便平定了這場有過半關東諸侯參與其中,戰火更波及大半個關東的叛變。

    如何能不激動?

    又怎麼會不喜悅???

    更讓這些居廟堂之高的人精們激動不能自已的,是漢家從此往後,將再也不用頭疼宗親諸侯尾大不掉、藩王割據勢力威脅朝堂中央!

    有這場吳楚之亂做底子,有吳王劉濞、楚王劉戊這兩顆血淋淋的人頭擺在面前,從今往後,關東宗親諸侯,將再也不會有違抗朝堂命令的可能!

    如此一來,削奪諸侯王權力的一攬子計劃,便也都可以就此提上章程……

    “陛!”

    在意識到這一點之後,率先跳出來的,是御史大夫:開封侯陶青。

    這位曾經奉詔配合內史晁錯,應對申屠嘉‘拒絕批准《削藩策》’的亞相,顯然生出了些野心。

    ——如今朝中,九卿之首的內史懸而未決,故內史晁錯已‘故’;

    三公之中,丞相申屠嘉老邁,就算不就此隱退,也頂多就剩三兩年的壽數。

    太尉周亞夫領兵在外,絕大多數功侯,也都在太尉周亞夫、曲周侯酈寄身邊。

    朝中有點分量的重臣,也就剩下老丞相申屠嘉,以及過去默默無聞,甚至甘願做晁錯的提線木偶,如今卻隱隱生出心思,有意染指丞相之位的亞相:御史大夫陶青了。

    對於陶青的意圖,天子啓顯然也是有所預料。

    雖然並不很排斥陶青‘想要爭取一下丞相之位’的意圖,但眼下,天子啓卻還有更重要的事。

    “還請丞相,代朕擬詔。”

    略帶些莊嚴的話語聲,打斷了陶青還沒喊出口的‘陛下’二字,也算是隱晦敲打了一下過於心急,甚至有些不尊重申屠嘉的御史大夫陶青;

    待申屠嘉出身拱手,便見天子啓深吸一口氣;

    負手屹立於御榻與御案之間,昂首挺胸;

    那隱約帶着些病態的眉宇之間,更油然生出一股睥睨天下的威嚴!

    “朕聽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兵法中,更是有賞、罰當分明,並且應該從速的說法。

    ·

    昔太祖高皇帝,慷慨的表彰有功勞、德行的人,而分封了宗親爲諸侯。

    趙幽王沒有後嗣,被除了封國,但太宗皇帝出於憐憫,而封幽王的庶子劉遂爲趙王。

    齊悼惠王的兒子,是哀王劉襄;哀王的兒子,是文王劉賢。

    文王沒有後嗣,論制,本當被除封國;

    但太宗皇帝憐憫齊悼惠王,便遍封悼惠諸子於齊地,王國家、建社稷。

    ——讓他們侍奉先王的宗廟,成爲漢家的藩屬,這,都是太宗孝文皇帝的恩德!

    這恩德,可以與天地媲美,與日夜爭輝!!!”

    聽到這裏,朝中百官又如何聽不出來:天子啓,這是要爲這場吳楚之亂,做下歷史性的定性?

    於是,衆人紛紛坐直了身,挺直腰桿,豎起耳朵,滿帶着莊嚴,參與到了這必將留名史冊的歷史性時刻當中。

    殿中央,丞相申屠嘉已經在宮人的攙扶下跪坐下身,手中提着筆,滿是莊嚴肅穆的在面前案几之上——在那張米黃色絹布之上,一筆一畫記錄下天子啓口中,所道出的每一個字。

    便見御榻前,天子啓深吸一口氣,將稍有些激動起來的語氣,連同胸膛內的怒火壓下去些許;

    只是接下來的話語中,卻又莫名帶上了些許陰戾。

    “吳王劉濞,是太祖高皇帝的兄長:代頃王劉喜的兒子。

    高皇帝年間,匈奴叩邊,代頃王劉喜身爲戍邊藩王,卻在匈奴人還沒有正式發起攻擊的時候,就背棄了自己的封國與子民,拖家帶口,從北境一路跑到了洛陽!

    太祖高皇帝御駕親征,從長安出發,和本該在代地抵禦匈奴人的代頃王,卻是在函谷關內相遇的!

    ——如此不堪的人,本不配做我漢家的諸侯,甚至都不配做我漢家的宗親!

    但太祖高皇帝,終究是出於對兄長的憐憫,而將頃王的兒子劉濞,封爲了我漢家的吳王。

    這樣的恩德,難道不足以讓頃王一脈——不足以讓吳王劉濞感激涕零,並忠於宗廟、社稷,不再做代頃王那樣的人嗎?!!”

    聽天子啓如此不加遮掩,甚至是頗有些不顧天子體面,如此犀利的說起代頃王一脈的醜事,殿內衆人只不由自主的深吸一口氣,又稍有些不安的扭動着身子。

    ——殺氣太重了……

    天子啓這番話,實在是殺氣太重了……

    重到和平日裏,那副穩重的形象都有些剝離,就好像此刻,站在御榻前的,是一個慘然弒殺的暴君!

    只是這些人永遠不會知道:聖君和暴君,往往只在一念之差。

    從某種意義上,暴君,也未嘗不是失敗的聖君……

    “劉濞,是被太祖高皇帝封爲吳王的。

    開山得銅、以銅鑄錢的權利,則是先太宗孝文皇帝賜予劉濞的。

    但得了太祖高皇帝、太宗孝文皇帝如此恩德,吳王劉濞卻忘恩負義,屢屢做出不忠於我漢家的事!

    ——引誘、接納亡命之徒,蓄養死士!

    ——鑄造劣幣,淆亂天下幣制!

    更自太宗孝文皇帝年間至今,足足有二十多年,不曾到長安覲見!!!”

    果不其然:天子啓每說出一句話,語調中的殺氣便每多一分;

    待說到此處,便是神情之上,也帶上了滿滿駭人殺氣!

    “這,難道不是對太祖高皇帝,以及對太宗孝文皇帝的背叛嗎!!”

    “這難道不是對宗廟、社稷——對我漢家萬千黎庶,所犯下的罪惡嗎!!!”

    滿帶着憤怒的一聲呼號道出口,天子啓只瞪着雙眼,緩緩掃視起殿內的公卿百官、功侯貴戚。

    待殿內衆人都隨着天子啓緩慢移動,並最終掃過自己的目光而次序低下頭,天子啓才再深吸一口氣,將情緒再度平復下去些許。

    但天子啓接下來的這一番話,卻是讓在場的每一個人——包括身爲開國元勳,自秦末戰火的死人堆裏爬出來,見慣了大場面的老丞相申屠嘉,都感到一陣源自靈魂深處的恐懼……

    “朝堂有司,多次上奏訴說劉濞的罪狀,但太宗孝文皇帝都寬恕了他;

    劉濞稱病不朝,太宗孝文皇帝更曾說:無故不朝長安,會讓吳王擔上‘不恭長安’的罪名,於是賜下几杖,讓劉濞可以名正言順的不朝長安。

    ——如此恩德,竟還不能讓那老賊知羞,從而迷途知返!

    ——今更糾集楚王戊、趙王遂、濟南王闢光、淄川王賢、膠西王卬、膠東王雄渠,合兵謀反!

    起兵禍亂宗廟,殘害國中大臣,以及朝堂派去的天子使臣!

    脅迫萬千百姓,於關東濫殺無辜、燒殺搶掠!

    更有膠西王卬等人,更是殘虐無道,焚燒先王、先皇的宗廟,擄走宗廟的服器!!!”

    說到最後,天子啓已是滿帶着猙獰,咬牙切齒着,一字一句做出了自己的宣判。

    “作爲天子,是不應該殘忍嗜殺,草芥人命的。

    ——但不這麼做,朕對不起我漢家的宗廟、社稷,無顏面我漢家的歷代先皇,更沒臉做天下萬千蒼生、黎庶的皇帝!

    所以從今天開始,一直到叛亂徹底平定,朕都會身着常服,走避正殿,和尋常的民夫沒什麼區別;

    將軍們不用擔心這麼做,會讓朕——讓我漢家的皇帝,因此蒙上‘殺伐過重’的因果。

    ——希望將軍們,能勸導,乃至督促麾下的將士們:攻打造反的賊子,當深入多殺爲要!!!”

    ···

    “凡是抓到的叛賊,只要秩祿在三百石以上的,都務必殺死,絕不可饒恕!!!

    只要是幫助過吳楚叛賊的人,無論是官員還是兵士,無論是百姓還是奴隸——殺之不但無罪,反而有功!!!

    自丞相故安侯申屠嘉以下!

    凡是膽敢議論此詔,更或是不遵此詔、陽奉陰違者!

    一律!!

    腰!斬!棄市!!!”

    ···

    靜。

    極致的寧靜。

    整個宣室殿內,除了天子啓那因盛怒,而粗重起來的鼻息之外,便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響。

    每一個人都深低着頭,哪怕是嚇得牙齒都在打顫,都強自控制着上下牙之間的距離,不敢讓牙齒碰撞在一起。

    便是跪坐於殿中央,一筆一筆記錄詔書的老丞相申屠嘉,也已是不知何時,便已被汗水浸透了全身。

    ——在這一刻,天子啓,似乎不再是漢家的天子,甚至都不像是一個人!

    此刻的天子啓,就像是一個兇狠的豺狼,終於如願咬死了自己的敵人;

    卻依舊不肯罷休,想要將敵人的屍體撕碎——撕的越碎越好……

    “陛下,實在是太過於殘虐了些……”

    “爲何不只誅首惡,盡赦屬從呢?”

    “至少也要赦免那些本不願從賊,卻被裹挾的人吧?”

    低着頭,戰戰兢兢的腹誹起天子啓的殘虐,殿內數以百道身影,卻沒有哪怕一人敢站起身,向天子啓表達此舉,似乎也許可能有那麼一丟丟不妥之處。

    待丞相申屠嘉將手中的筆放回案上,顫巍巍起身,天子啓冷不丁又一聲咆哮,也將衆人心裏的牢騷也給砸了個粉碎。

    “詔諭!”

    “故楚國相張尚,公忠體國,死諫楚賊,誓死不與賊合污,英勇就義!”

    “——追遵:故楚相張尚爲太中大夫,封彭城侯,邑三千戶!”

    “以嫡長子襲爵!”

    ···

    “乃令朝堂有司,爲故楚相彭城侯擇一美諡,以諸侯禮,陪葬霸陵!”

    “乃告楚地之民:爲故楚相彭城侯立廟塑像,四時祭拜!!!”

    這一下,天子啓的暴虐,就算有了一個勉強說得過去的解釋。

    ——國失柱石,龍顏震怒!

    天子一怒,伏屍百萬,血流漂杵……

    “臣等,頓首頓首,謹遵陛下詔諭……”

    丞相申屠嘉站了出來,帶頭領命,殿內百官自也只得趕忙跟上,向這位正處於盛怒狀態下的疑似暴君,獻上自己所有的忠誠。

    過了足足好一會兒,御榻上的天子啓才沉沉‘嗯’了一聲;

    待衆人戰戰兢兢直起身來,也如釋重負的看到天子啓,似乎恢復到了平日裏的模樣。

    ——縱是眉宇間仍滿帶着怒意,但也比方纔,那兇狠如豺狼虎豹的猙獰,好了不知多少……

    “臣等,恭送陛下……”

    天子啓剛起身,才將身子側過去些,殿內百官便齊聲再拜,似是想要儘快送走這尊殺神。

    對此,天子啓也並沒有什麼表示,就這麼陰沉着臉,朝着後殿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