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在外而安 第207章 穀賤傷農(一)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陝甘總督字數:4086更新時間:24/06/28 14:11:32
    周進標新立異,在大興縣境內行統銷統收之策,他甚至還給傅檢這廝放了一段時間長假,可以說是聞所未聞,自然引起了有心人的關注。

    要是在往常,早就有言官上書,告他胡作非爲、巧立名目、與民爭利了。

    一頂又一頂大帽子扣下來,還怕把他周進按不下去?

    但因爲周進此前,給大家挖了不少坑,比如說南北風月匯演之爭,土豆畝產涉賭一案,土豆種植下鄉宣傳一案,很多人都在他手底下吃了大虧。

    因此這一次,即便是有人看他不順眼,即便是再沒有耐心的人,也斷然不會輕舉妄動,總要等到事情發酵開來,才好落井下石,痛打落水狗。

    周進也因此有了一段難得的平和時光,還收到了一筆意外之財。

    鎮國公嫡次子牛軍入仕一事,在順天府尹王允大人的關照之下,很快就得到了解決,王允將他安排在順天府衙門出任照磨一職,掌管磨勘和審計工作,秩正八品。

    鎮國公府私底下給王允送去了多少銀子,周進不瞭解,他也不想瞭解。

    但牛軍能和順天府尹王允大人牽上線,說起來還得多虧了周進的引薦,即便牛軍內心捨不得,但他也不可能壞了官場上的規矩,讓周進這號中人吃虧,到底還是送來了鼓樓西大街上的兩處商鋪,作爲周進的介紹費。

    周進也不客氣,他把這兩處商鋪轉移到了白秀珠名下,便算是白秀珠的個人財產了。至於這兩處商鋪如何打理,安排哪些人手,任憑白秀珠及其名下兩位丫頭杏兒、桃兒共同商議決定,周進也懶得爲此白費心思。

    他的主要精力,都盯在城中糧食價格的變動上了。

    夏收前,城中米麪價格有了一定程度的回升,連帶着土豆的價格,也開始小幅上揚。

    這是因爲有人傳言,順天府境內,種植土豆的人太多了,導致北平周邊麥粟產量不如往年同期。

    受此消息刺激,小麥價格逐漸上漲,連帶着粳米、土豆等糧食的價格也有所回升。

    最高時,一石粳米價值二兩二錢銀子,一石土豆的價格更是首次突破一兩銀子。

    那幾天,北平官場之中,潛藏着一股曖昧不明的氛圍,許多人都等着看周進的笑話,拿了那麼多土豆預售合同在手裏,卻不能履行,即便有傅檢、王成學等人背鍋,但他作爲大興縣令,想必臉上也不太光彩。

    甚至於有一名退休鄉紳,在有心人的慫恿之下,帶着幾分醉意,搖搖晃晃地闖進了縣衙大堂。

    他手裏捏着一根旱菸筒,臉上掛着不屑的笑容,指着周進大聲嘲諷道:“周縣令,你這是嘴上無毛,辦事不牢啊!還搞這統銷統收的把戲,真以爲自己是神仙下凡,能夠洞燭先機,點石成金?”

    周進眉頭緊鎖,目光如刀般射向那名鄉紳。

    他知道自己年輕,資歷淺,難免會遭到一些人的質疑和嘲笑。但他沒想到,這個人竟然敢在大庭廣衆之下如此無禮。

    不過想要做大官,必須能忍他人之所不能忍,周進按捺住內心的滿腔怒火,打着哈哈說道,“不過是讓土豆種植戶們沒有後顧之憂罷了,成了自然好,不成也沒有關係。”

    那名鄉紳見周進油鹽不進,也只得罷了。他心中暗道,多少人盼着土豆價格暴跌,讓農戶們被迫賣田還債,你周進這麼搞,擋了多少人的財路啊?

    你真當那些農戶們,會念着你周進的好?

    恰如這名鄉紳內心所想,大興縣內的諸多農戶,對於周進也有些不滿起來,雖說統銷統收之策是一件好事,但周進把價格定得太低了,怕是會影響土豆銷售行情啊。

    有些土豆種植大戶還在私底下串通起來,說是一斤土豆都不會賣給周進,到時候看他是有臉還是沒臉?

    這讓周進的臉色很不好看,他純粹是爲了種植戶們利益着想,結果卻招到了種植戶們的埋怨,這是何苦來哉?

    相比之下,打定主意要背鍋的大興縣衙教諭兼暫代主簿傅檢,則心情要輕鬆許多。

    大興縣學教諭掙得少,桃李書院院長掙得多,而且他一邊做桃李書院院長,還可以一邊複習備考,爲下屆順天府鄉試做準備,何必要沉淪下僚,在大興縣學教諭或者大興縣衙主簿的位置上空耗歲月?

    “聽說周進大人在家中眉頭緊鎖,連吃酒都沒有心情了。你倒好,一天到晚纏着咱們姐們倆,也不懂得稍微消停一下?”姐姐劉芬紅着臉蛋,揪着傅檢的手臂說道。

    傅檢一邊上下其手,一邊笑道,“你怎麼知道周進大人連吃酒的心情都沒有了?他吃酒不吃酒,並不能說明什麼,他原本就不是一個酒鬼。但若是他連續幾個晚上,都在書房中安歇,沒有叫身邊婦人侍寢,我倒是相信他真是在憂心忡忡。”

    劉芬回答道,“我還不是聽寧心姐姐說的。她今日去了張圓圓姑娘那裏一趟,說是看到周進在以茶代酒,敬一個什麼人。”

    “那人長成啥樣?”傅檢趕忙追問道。

    劉芬想了一會兒,回答道,“我並沒有親見,只是聽寧心姐姐說,那人生長得肥頭大耳,兩隻眼睛眯成了一道縫,一看就是個色眯眯的壞傢伙。”

    “哦,對了,寧心姐姐還說,那人說話時方音很重,好像是閩省一帶的口音。”劉芬補充說道。

    傅檢揣測道,“看來是那位長樂府的糧商周孟慶了。周進早就預判到了北平城中的糧食波動,讓周孟慶押運了大批糧米過來,趕着這一波行情好,多賺一些銀子。等到了土豆價格下跌時,他又低價購入大量土豆,沿着南北大運河賣到南方去。周進大人真是好算計啊,這次就是不知道是誰折在他手裏了?”

    “啊,既然是這樣,那他爲何連吃酒的心情都沒有了?”劉芬不解道。

    傅檢笑道,“這是人家的小小計謀,演一場戲給衆人看罷了,要不是如此,誰又敢在他這位太歲頭上動土?”

    傅檢猜得沒錯,北平城中的糧米價格連續多日上漲,帶動土豆價格也高居不下時,終於有人在朝堂之上議論起了周進的統銷統收之策。

    這一天,內閣首輔張楚依舊沒有上朝,領班大臣乃北靜郡王水溶。

    在他的暗示下,一名身着緋色官袍的御史站了出來,他捋着鬍鬚,眉頭緊鎖,聲音洪亮地說道:“啓稟陛下,臣有本奏。”

    今上放下手中的硃筆,擡頭看了他一眼,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御史清了清嗓子,繼續說道:“近日,臣聽聞大興縣縣令周進,擅自推行統銷統收之策,強行壓低土豆價格,收購農戶手中之土豆。此舉雖短期內或許能平抑物價,但長此以往,必將損害農戶利益,甚至可能引發民變。臣懇請陛下明察秋毫,下令周進停止此等荒謬之舉,以維護社稷穩定。”

    “可是我聽說,周進所行統銷統收之策,秉持自願原則,如果嫌棄他給出的價格低,大不了不賣給他就是了,何談損害農戶利益?”戶部主事魏東寧提出疑惑道。

    魏家想讓魏西平接任大興縣令,和周進在私底下已經達成了協議,雙方屬於政治同盟,自然希望能夠和平交接最好,若是周進突然倒臺,這個官職被其他人搶先得手,那魏家的謀算便落了空,這是魏東寧所不願意看到的。

    “你懂得個什麼?”那名御史仗着有人在背後撐腰,對魏東寧這個小小的戶部主事便有些看不上眼,他反駁道,“周進既然能派傅檢以大興縣衙主簿的身份,到處推銷土豆,拿下了一份又一份預售合同,他自然也能夠以大興縣令的身份,強迫縣內諸多種植大戶,將土豆低價賣給他。此等唯利是圖、居心險惡之人,出任地方官員,真是本地老百姓的一場災難啊。”

    “夠了。”戶部尚書畢景曾大人一聲斷喝道,“有事說事,沒有這種事就先別說。周進要是真以大興縣令的身份,強迫縣內諸多農戶賣糧食給他,你作爲都察院御史,確實有理由風聞奏事,檢舉揭發。可現在事情還沒有發生,你就臆斷他一定會做出這種欺行霸市之事,這怎麼能讓人心服口服?”

    畢景曾大人屬於朝廷一品大員,張楚若是病退,他便極有可能入閣輔政,即便是對上北靜郡王水溶,他也不遑多讓,一個小小的御史,在他畢景曾大人面前,分量明顯有所不夠,這件事便揭過不提了。

    下朝後,畢景曾大人託人給周進捎話,讓他一定要謹小慎微,切勿做出欺壓民衆、違背朝廷律法之事。

    畢景曾大人只差沒明說,就算你這次未雨綢繆失敗了也不要緊,只要不被人抓住把柄就行了,以後還有的是東山再起的機會。

    周進對來人說道,“請轉告畢大人,請他務必放心。”

    次日,長樂府糧商周孟慶所掌握的大批糧米投放北平市場,城中糧食價格應聲下跌。

    不到三天時間內,一石粳米的價格,從最高處價值二兩二錢銀子,先是跌到價值二兩一錢銀子,再又跌到一兩九錢銀子,臨近土豆豐收時,甚至一度跌破到了一石粳米價值不到一兩六錢銀子。

    原有的土豆價格,便再也維繫不住,價格跌起來時,比粳米價格跳水的幅度還要更大,因爲大量新收土豆要上市了。

    大興縣境內的土豆種植大戶們還好說,再不濟,還有大興縣衙替他們兜底。

    他們一邊罵罵咧咧,說周進這廝太貪心了,不知道要在種植戶們身上撈走多少油水,一邊又不免有些沾沾自喜,好歹能把自家生產的土豆賣出去,一石土豆賣四錢銀子,雖然賺不了太多,但也比種植其他農作物要強多了。

    但順天府境內其他州縣的土豆種植戶們,就沒有這麼好的運氣了,他們需要自己聯繫買主。

    想要賣給北平城中的高端酒樓,那些酒樓都說早就從大興縣衙戶房那邊預訂好了;想要賣給北平城中的風月場所,卻也被大興縣衙佔先。

    甚至連國子監和順天府學,也都花了一筆訂金,向大興縣衙戶房支付了訂金,這幾天,便可以看到大興縣衙組織的運送隊伍,將新收土豆源源不斷的送到了這些教育機構。

    其他州縣的種植戶們,求告無門,欲哭無淚。

    他們不敢在順天府衙門前鬧事,但是回到各自州縣所在地,向本州縣的官員尋求一個說法,卻是不大害怕的。

    說起來也是他們有道理啊。當初種植春土豆時,是你們這些官員威逼利誘,說土豆種植面積一定要達到多少畝,可眼下等到土豆收穫時,你們這些州縣官員,便一個賽一個,都不聞不問了。

    這說得過去麼?看看人家大興縣衙是怎麼做的?

    許多土豆種植戶們聚集在當地州縣衙門,他們高呼着口號,要求這些州縣官員向大興縣衙學習,給新收土豆尋找一個銷路。

    各州縣官員哪裏耐煩這些?

    他們都是習慣於養尊處優、高高在上的一羣人,看到有土豆種植戶們在鬧事,當場就命令衙役們掄起棍棒加以驅逐,誰若是不服氣,便把他丟進監獄之中,通知其親人家屬替他前來贖罪。

    本來種植的土豆賣不出去,就讓人心中鬱悶了,現在還要支付一大筆贖罪銀給當地州縣衙門,再一想到夏稅在即,還不知道從哪裏籌措這筆稅銀時,他們心中的絕望感,便越發強烈了。

    “這些狗官們,真是不打算讓我們活啊。”玉田縣城內,某間小酒鋪中,有人藉着酒意,發泄着心中的不悶。

    “那不然還能怎麼樣?不是都說了麼,破家的縣令,滅門的府尹,這些狗官就是這個德性,不弄到天怒人怨,他們就啥事都沒有。”另一人怨氣沖天地說道。

    “左右不過是一死。要不然咱們帶着老婆孩子,逃奔到外地去。我聽說,大興縣衙搬遷到了紫檀堡,在那裏大興土木,或許我們也能夠在那裏謀得一份差事,省得一輩子種田種土,受這些狗官們欺負。”

    “此事非同小可,需要從長計議啊。”旁邊衆人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