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孤獨的鏡影在百年間循環往復

    新鮮打印出來的A4紙張，上面還留有印刷油墨的溫度。

    那名女負責人再三詢問過，是否要將資料的樣式與文字改換成【妖冥鬼域】裏，通過考古後獲得的古文字。

    畢竟，雖說契靈的“召喚儀式”，可以授予契靈最基礎的現代知識。

    但是太過古老，或是靈魂的質量過於龐大的契靈，很可能無法順利的接受這些知識。

    就像是一名老人，哪怕他對新事物的學習並不抗拒，但他註定無法像年輕人般輕易學習，接受且融會貫通。

    但這絕非代表了老人的性格頑固。

    僅僅是他人生的重量，厚度，曾經描繪出的炙熱.......遠不是所謂新時代的些許新潮玩意，可以去覆蓋上的淺薄。

    所以這一百多年來。

    聯盟的契靈使們，也爲了能夠增加與這些強大契靈，古老英魂成功締結契約的概率。

    特別加大了對各處【破碎時空】歷史考古的預算投資。

    就是爲了能讓召喚出來的契靈，能夠在更熟悉的環境下生活。

    可是——

    沐雨晴的這份細心，卻被狐耳少女給平和的拒絕了。

    她說，自己認得人類的文字，也知曉這些資料該如何閱讀。

    因爲在很久以前，曾經有人教過她這些東西。

    “這些資料裏......並沒有那個人的名字，果然沒有那麼單純麼。”

    輕靈的嗓音在快速翻閱資料後，低垂的眼眸裏卻並未流露失望。

    狐耳少女——不，在更加古老的過去，在破碎時空仍未破碎的時間，近乎已經要被遺忘的歲月。

    她曾經擁有一個名字。

    星見鏡璃，這就是她的名字，一個連她自己有時都會遺忘的姓名。

    哪怕在過去，她還爲了履行契約與那個人的契約，而替人類文明作戰時。

    其他同樣來自破碎時空的契靈少女們也無人聽聞過她的真名。

    然而......在那片戰場，近百年前曾經駐足過的廢土上。

    那名黑發黑眸的年輕少年。

    卻親暱，熟悉的，宛若曾呼喊過千百次般理所當然般地——叫出了這個如今本該無人知曉的稱謂。

    他是誰？

    這個問題的答案，沒有人比星見鏡璃更加清晰知曉。

    ——可是，她不敢確信。

    “鏡映·獨我憶象。”

    口齒間輕吐出了話語，緊接着狐耳少女周遭的環境驟然變換。

    天空，稻田，平靜水池裏的荷花。

    少女的眼睛只是一閉一睜，將白絲襪包覆着的修長雙足踏出，就重新踏回了這處如童話般的空間。

    她沒有停下腳步。

    向着這處空間裏神社的方向，一步一步的前行。

    “調閱時間映像，戰役時代九年，標記點：締結之刻。”

    星見鏡璃語氣平靜的開口。

    剎那間，周遭的景象再度變換，一面鏡子從她身側浮現。

    鏡面裏出現了一名黑髮少年。

    他渾身是傷，衣服像是剛剛被武士刀給斬開般，血淋淋的從右上劃到了左下，瀰漫傷口上的黑霧妖氣沖天。

    全靠右手散發出的瑩亮綠光，在血流出的同時進行癒合，才勉強垂吊着將死之人的呼吸。

    然而，這名已經氣若游絲的少年。

    他佈滿鮮血的臉龐，卻在看見狐耳少女從光芒中走出，以淡漠的眼神望向他的時候。

    露出了發自真心的笑容。

    他喘着氣，抹了抹臉上的血，說太好了，這逼臨時副本的難度可以離譜成這樣。

    要是耗盡資源重開了那麼多次後什麼都不給，那他可就虧大了。

    畫面中。

    那名晶藍長髮的狐耳少女表情一怔。

    就像是在表達，她照映過妖怪，照映過人類，照映過數萬命歸黃泉的靈魂，照映過國度的崩毀，時代的終結。

    可是，照映能夠用理智的話語說出無人能理解臺詞的神經病——這可是有生以來的第一次。

    而在畫面中。

    那名神經病一樣的黑髮少年，卻朝着她伸出了手，“與我締結契約，成爲和我共同戰鬥的契靈吧。”

    他被鬼怪的鮮血所淋滿，而面容模糊的臉上，唯有那一雙漆黑的瞳眸，明亮且自信。

    他語氣認真的輕笑着。

    “我在此向你保證，我會用盡一生，去讓你見識你從未映照過的景緻。”

    “以及，哪怕你能夠清楚照映，哪怕你能一分不差的描繪出形體，也絕對無法表述分毫的那些東西。”

    天空上。

    浮現出的鏡影裏頭，黑髮少年身影的畫面就此停滯，戛然而止。

    而狐耳少女繼續向前走着。

    她沒有停頓，繼續淡淡說道：“調閱時間映像，戰役時代十一年，標記點：【萬獸祖林】，山崖戰役。”

    “調閱時間映像，戰役時代十二年，標記點：【妖冥鬼域】，萬鬼歸復來潮。”

    “調閱時間映像，戰役時代十三年，標記點：駐守基地，契靈使休息間。”

    “調閱時間映像，戰役時代十四年，標記點：【神鑄聖土】，地上天火之罰。”

    “調閱時間映像，戰役時代十五年，標記點：露天溫泉，深夜。”

    伴隨少女輕靈的嗓音，一句句將曾經發生過的事蹟，在這處空間內傾吐。

    一面面平滑明亮的鏡面，在她走過道路的兩側浮現懸空。像是一張張定格的幻燈片，被念舊的人反覆調帶播映。

    無數的影像。

    像是不斷翩轉的萬花筒般，在那些鏡面裏呈現。

    可是在無數的影像裏，無論映照出哪一處大地的鏡面，唯一的相同點。

    ——就是這些記錄的核心，始終都是那名黑色短髮的少年。

    星見鏡璃從這些鏡面的中間走過。

    她的視線瞥過，瀏覽着一幕幕已經停滯的回憶。

    哪怕這近乎百年來她看過無數次，但是這些重要的畫面，仍然能一次又一次的令她的視線駐留。

    最後。

    狐耳少女將腳步停止，站在了那間模樣普通的神社之前。

    這裏是她所塑造的這空間的核心。

    也是她記憶的核心，以親眼目睹過，無論如何都無法遺忘的“倒映”。

    “調閱時間映像。”

    寂靜了片刻，星見鏡璃輕聲開口，“戰役時代，二十三年。”

    “標記點：終局。”

    伴隨着她輕靈的話音落下。

    神社緊閉的大門，緩緩地被拉敞開，露出一盞小鏡子。

    與先前所有明亮的鏡面不同。

    這面深藏在門後的鏡子，就像是被不可名狀的事物給遮掩般，通體漆黑的像是濃稠的墨水，近乎無法閱讀出任何有用的訊息。

    只見模糊的色斑飛快流轉着。

    最後，就像是無論如何也必須記憶下來般，在某個畫面忽地放緩了流速。

    ——鋒利的尖刃，貫穿了一名黑色短髮少年的胸膛，將他的身軀給懸掛在天穹之上。

    咳嗽聲在猩紅的涌出中逐漸虛弱。

    他的雙臂無力的垂落，鮮血止不住的向着地面流淌。

    那盞小鏡子的畫面在此定格。

    而神社的大門，也如不願再重複久遠的創傷般，重新緊閉合起。

    “.......”

    死寂的沉默蔓延着這處空間，身穿巫女服的少女垂閉雙眼，她的淺藍狐耳也同樣耷拉了下來。

    半餉後。

    她輕聲的吐露出了另外一句話。

    “.......調閱時間映像。”

    “破碎時代，九十七年。”

    “——標記點：E-026地區，小鎮城牆。”

    明亮的鏡面再次浮現。

    在鏡面中，那名面容熟悉，聲音熟悉的少年再一次出現。

    像是吹散了先前積鬱的沉悶般，周遭的稻田裏吹起了一股涼風。

    拂起了少女以繫繩束起紮成辮子，從巫女服的間隙中，垂落雪白鎖骨的淺藍髮絲。

    星見鏡璃凝望着鏡中的少年。

    她輕聲道：“果然，無論是聲音，樣貌，氣息，還是靈魂，都毋庸置疑與一百多年前的他是同一個人。”

    “至少，我分辨不出區別。”

    在百年前的那場戰鬥結束之後。

    她們輸了，那個人死了，隨後大部份的人都各自離開了。

    狐耳少女很清楚，在那些人中，對那個人在心底存有特殊地位的。

    絕對不止自己一個。

    這是弱點，破綻，也是缺陷。

    至少就光她映照出的心靈——至少有複數個人，在目睹了那個人死去之後當場就陷入了魔怔。

    對於她們這些，曾經在各自的世界裏相當於歷史標記點的契靈而言。

    過於強烈的執念，往往會演變成一發不可收拾的事件，甚至往嚴重點來說會墮落爲災厄。

    星見鏡璃沒有如此。

    也許是因爲她早已習慣了孤獨，也許是她曾存活過數千年，也許是她作爲一名異質的妖怪，由始至終都沒有真正讓人類走進自己的心裏。

    又或者.....

    她內心隱約認爲，倘若連自己的精神都無法守住正常的話。

    那麼這些記錄下來，曾經屬於那個人戰鬥過，作爲他曾經存活在世界上證明的“鏡影”。

    不就沒有人可以記住了麼？

    “......以現階段的這些資料，無法肯定，那個人是曾經的那個『他』。”

    星見鏡璃低語着，她腦袋上的狐耳輕輕抖動。

    她低聲的，自言自語。

    “這百年來，那些破碎時空在持續發生着改變。”

    “平靜的只是表象，它們對於這個世界權柄的侵蝕已經越來越完整，不能排除掉這可能是因此出現的影響。”

    “畢竟是一整個世界的規則，就連我的記憶都受到了抹除，哪怕發生一些我無法理解的事情，也並不奇怪。”

    “同時......在一百多年前，那個人曾經僅差一步戰勝了破碎時空。”

    “如果那些時空留存意志的話，那麼就不可能會遺忘那個人，不能排除會複寫他靈魂的可能。”

    不僅如此。

    倘若將那些仍然散落各地，曾經與那個人作爲夥伴，對各個破碎時空卻又意義非凡的『原初契靈』們計算在內。

    倘若真的能假冒僞裝出一個“那個人”來的話......

    那可以獲得的收益，對準備侵蝕這個世界的那些破碎時空而言。

    簡直是多到難以估量的地步。

    “.......”

    星見鏡璃知曉，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的話，她應該做的都是保持距離，繼續再觀察一下那名黑髮少年。

    她可是鏡心靈狐，能夠倒映世間萬物的大妖怪。

    她都已經孤獨了一百多年了。

    難道還差這一些時間，會衝動的忍耐不住麼？

    輕涼的徐風刮過了神社外的稻田，將平靜的荷花，吹落了一枚粉白花瓣。

    花瓣落在水面。

    盪開了一圈圈的漣漪。

    哐啷，四周鏡面破碎的聲音，少女的身影化作繽紛的流彩。

    四周的場景驟然間轉移！

    毫無猶豫的倒映出荒蕪的廢土，以及那處無名的小鎮！

    而此刻，在破舊的城牆上，因爲某個援軍驟然消失的原因，林玄不得不再次咳嗽的化解尷尬。

    頂着衆多老人質疑的目光，他強行擺出了嚴肅的表情。

    準備繼續佈置接下來的城防。

    然而，就在這時，一道纖細的倩影忽地從天空中墜落。

    她身穿着空靈氣質的巫女服，有着晶藍色漂亮的狐耳與長髮，色澤滑順的尾巴隨風而輕盈飄落。

    “——！”

    林玄最後只來得及瞪大眼睛。

    甚至就連臥槽兩個字都沒有時間可以喊出聲來。

    因爲在巫女服的振袖飛舞間，他已經被一隻纖細的手給拽住衣襟，並且動作蠻橫的將他給向後推至了城牆上。

    狐耳少女驚心動魄的金色雙眸緊緊凝視着他的眼睛。

    兩人之間的距離近乎已經能感受到呼吸傳遞的溫度，夾雜着淡淡荷花似的清香。

    “告訴我，你是誰。”

    輕靈的嗓音平靜的說出，卻難掩再無法平復漣漪的水面。

    在衆多小鎮居民愕然的注視下。

    以及一旁，直到現在都仍然未能完全反應過來，只能堪堪將手指給觸及到懷中槍械的握柄上的白髮少女眼前。

    這名百年來不曾理會過凡俗塵事的鏡心靈狐。

    她語氣冰冷的宣告道。

    “如果說，你膽敢假冒那個人的身影，那個人的聲音，那個人的言行舉止到這種地步的話......”

    四周鏡面破碎的特效還未消散。

    如雨點般散落的鏡片，折射出少年與少女的側頰，宛若重映了在一百多年前曾經並肩作戰過的光景。

    星見鏡璃純淨無瑕的金色瞳孔凝視着面前的林玄。

    她仰起了自己的腦袋，垂落的湛藍髮絲微微逸散飄起，駭人的妖氣正在她的周身鼓盪沸騰。

    “那麼。”

    她一字一頓的清晰咬字道。

    “無論你是什麼存在所謀劃的棋子，無論你妄圖僞裝那個人到何種地步，無論你打算如何欺瞞與愚弄我。”

    “——我現在都會親手的殺了你，我保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