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七章 廷推風波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要離刺荊軻字數:4570更新時間:24/07/29 17:53:38
    冬至節的第二天,循例推恩外戚宗室中有德行者。

    先是,皇城使、秀州刺史、內侍押班趙世長爲昭宣使。

    這一位啊,是越懿王(前文有錯,趙德昭的燕王是元符所封,此時還是越王)的四世孫。

    越懿王,就是太祖次子,那個在高粱河之役後,被太宗訓斥後自殺的可憐人。

    可能是因爲做了虧心事,也可能是因爲輿論原因。

    總之,真廟開始每年朝廷推恩,越懿王系雷打不動都能撈到一個名額。

    今年中獎的就是這個趙世長了。

    此君是趙守約之子,趙守約上面是趙唯吉,趙唯吉再往上就是趙德昭了。

    所以,這位輩分算是趙煦的堂伯祖。

    賞完越懿王,就輪到了真正的宗室自己人。

    本來,有司是想要給揚王顥、荊王覠繼續加封。

    但揚王顥‘因臥疾’,所以由荊王覠‘代爲辭謝’。

    這位趙煦的四叔堅決辭讓了朝廷加恩,只請求給親賢宅增聘教授,以授諸子學問。

    兩宮自是從之,命有司挑選有才學之士,爲親賢宅教授。

    然後就是外戚們抽獎了。

    首先是,太皇太后的族兄莊宅使、知保州高遵治,以久歷外任,勤勉有加的名義,升橫班,爲引進副使,命有司除遙郡,回京候闕。

    接着就是高公繪、向宗良這一對難兄難弟,分別獲獎。

    其中高公繪以皇城使、光州團練使,出任京西兵馬都總管,向宗良以皇城使、秀州刺史出任京東都路兵馬鈐轄。

    傻子都知道,這兩個人不會去上任。

    因爲,京西、京東的正任武職,不可能給外戚。

    所以,這叫寄資,意思是寄託一個資質。

    有了這個資質,他們也就具備了出任對應地方實權官職的資格。

    也就是與一路兵馬都總管/鈐轄相對應的官職。

    宗室、外戚排排坐,分果果。

    元老大臣,自也如此。

    太師文彥博之子,文貽慶自閤門通事舍人,轉遷文思副使。

    宣徽使、彰德軍節度使張方平之子張恕,以父修《元祐詞典》有功,恩蔭爲承事郎。

    致仕元老,保寧軍節度使馮京孫馮傳正,以恩蔭爲宣德郎。

    另外就是,一直在京的孫固的病,已經養的差不多了。

    所以,經文彥博舉薦,孫固以觀文殿學士、正議大夫出知河南府,正式接過了馮京回京後空出來的位子。

    同時,大名府的韓維,開始鬧騰着要致仕。

    趙煦不得不派出使者前去慰勉,並賜給茶酒。

    賜給茶酒,在大宋的潛臺詞就是——您啊,還不能致仕,還得爲國家發光發熱才行。

    沒辦法!

    大名府這地方,是黃河要衝,戰略高地。

    每次黃河發大水,基本上大名府堤壩就得受一次考驗!

    懂治水,能配合,同時還能壓得服下面官吏的老臣太少了。

    左右不過是韓絳、韓維、馮京等聊聊數人。

    在韓絳拜相後,韓維就是這些人裏最靠譜的。

    你要換其他和韓維地位差不多的老臣,讓他們去治水,去巡視堤壩,檢查河道。

    恐怕人家屁股一撅,嘴巴裏就甩出一句:此豈國朝善待儒臣之制?

    這等工匠之事,胥吏之責,憑什麼叫老夫上?

    這不是侮辱人嗎?

    像當年王拱辰在大名府,什麼時候見他去上過堤壩,看過河道?

    人家天天帶着一幫友人,到處飲酒作樂,寫詩唱和,鍼砭時政,罵一罵在朝的宰執,還組了一個叫五老會的局,真真是瀟灑至極!

    至於庶政?

    統統丟給下面的人!

    甚至連簽押都不肯!

    擺明了就是不管事,出了問題也別找他。

    正是因此,元豐八年冬天的洪災,大名府堤壩才會出現那麼多險情!

    這都是王拱辰辦的好事哇!

    韓維就不一樣了,人家是能吏!

    辦事情非常利索!

    自其上任大名府以來,只要有空,就會上堤壩上轉一轉,看一看。

    同時,他還足夠年輕。

    今年不到七十歲的他,還是有着足夠的精力來處理各種事情,並且鎮壓各種魑魅魍魎。

    唯一的問題是韓維功利性太強了。

    總想着回朝進兩府,拜任宰執,圓他的宰相夢。

    但,這顯然是不可能的。

    韓絳在位,韓維、韓縝兄弟就不可能回朝。

    即使韓絳將來致仕,爲防權臣,韓維、韓縝三五年內,也不可能有拜任宰執的機會。

    這叫:事爲之防,曲爲之制。

    也是大宋祖制,乃是與大小相制、異論相攪配合使用的一個制度。

    簡單的來說,就是防內,甚於防外。

    對趙官家們來說,外部威脅,只是芥蘚之疾。

    內部的武臣、外戚、權臣謀亂,才是國家大患!

    正是因此趙煦派人去慰勉,並賜茶酒的時候,再次打了皇考牌:公,皇考潛邸之臣朕之心腹倚靠也,今河北水患難消,舍公之外,朕能倚靠誰人?請公爲國犧牲,朕必不負公!

    同時還畫了大餅:朕已意合凡書契以來經史子集百家之書,至於天文、地誌、陰陽、醫卜、僧道、技藝之言,備輯爲一書。

    而——公正合該統領此書局。

    這就是許諾,將來成立元祐大典書局時,讓韓維來統領這個書局了。

    頓時,韓維熱淚盈眶,當即收回了請求致仕的奏疏。

    並且表示,願意在大名府爲先帝,爲陛下,站好最後一班崗。

    潛臺詞其實就是——我只做完這一任啊!

    而元豐新制,文臣州郡一任,被統一固定爲三十六個月。

    韓維是元豐八年八月,出判的大名府。

    換而言之,他最多隻做到元祐三年的八月。

    這就頭疼了!

    但沒辦法!

    只能是將就着!

    至少,韓維還肯幹活,而不是撂挑子。

    好不容易安撫好韓維,大宋的新一次廷推,就再次開始了。

    十一月甲戌(20),兩宮正式下詔,命都堂吏部房,循故事上報符合執政標準之大臣名單。

    都堂方面,自是早有準備。

    旋即報上了一份多達十人的名單。

    “蘇頌、傅堯俞、範純仁、呂大防、許將、曾布、蔡京、鄧綰……”趙煦看着名單,忽然眼睛一眯:“呂惠卿……”

    “誰將呂惠卿的名字放進來了?”

    “回稟大家,聽說是太皇太后的意思……”馮景低着頭彙報着。

    “太皇太后?”趙煦愕然。

    太皇太后不是最討厭王安石和新黨的嗎?

    而呂惠卿,可是新法的護法善神!

    當年在汴京城一度是人厭鬼棄,連王安石的愛子王雱都和他鬧翻了。

    韓絳更是至今談呂惠卿之名而色變!

    太皇太后怎會將他的名字放進執政廷推的名單裏?

    趙煦有些想不通了。

    馮景低着頭,道:“回稟大家,臣也不知爲何……”

    “只聽說,本來都堂名單上只有八人……”

    “但兩宮慈聖,各自內降旨意點了一人,湊成了十人……”

    趙煦頓時奇怪了:“母后點了誰?”

    他看向名單:“該不會是鄧綰吧?”

    鄧綰鄧文約,如今天下士大夫嘴裏的士大夫之恥!

    至於原因?

    怪他自己嘍!

    當年誰叫他自己得意忘形,公開喊出了:笑罵由汝,好官我自爲之!

    這話是不錯!

    但公開喊出來,就是他鄧綰的不對了。

    於是,被清流圍剿至今!

    哪怕這一次的宋夏戰爭,鄧綰主持的永興軍路,表現特別優異,特別是在支前方面,根據彙報,累計徵募民夫、青壯以五十萬日(僱工制下,自然是按日結算),向諸路轉輸糧草十餘萬石,布帛錢糧甲械不可計算!

    但並沒有卵用。

    輿論物議,還是將之視作佞臣。

    要不是趙煦護着,此刻,鄧綰早就被貶去湖州,然後憂憤死於當地。

    然後就會有其子鄧洵武,因父仇而恨毒舊黨。

    在紹聖時代,對舊黨的所有人展開瘋狂報復與打擊。

    馮景低頭道:“娘娘言,永興軍鄧綰,先帝曾以爲能,屢用知諸路,可堪良臣也。”

    趙煦聽着,撇撇嘴,根本不信這鬼話!

    於是問道:“母后點鄧綰,是在慶壽宮前,還是慶壽宮後?”

    馮景想了想,答道:“慶壽宮之後……”

    “哦!”趙煦明白了。

    大小相制,異論相攪啊!

    這鄧綰當年在朝中,是呂惠卿和章惇的死敵!

    如今,章惇勢大,慶壽宮又不知爲何,要任用呂惠卿。

    向太後難免擔憂,自然就會想要提拔一個同時能和章惇、呂惠卿唱對臺戲的人。

    而鄧綰,無疑是最佳人選!

    因爲當年呂惠卿出知,就是鄧綰搞的鬼!

    因鄧綰故,呂惠卿在地方州郡,徘徊了這麼多年。

    兩個人的仇,已經是深到一定程度了。

    以呂惠卿這說法馬留記仇的性子,他是不可能也不會原諒鄧綰的。

    至於章惇?

    當年,呂惠卿出知後,鄧綰扣章惇帽子,導致章惇被迫出知湖州。

    這兩人的這個樑子,同樣到現在都沒有解開呢!

    同時……

    趙煦仔細看了看名單,發現這鄧綰和名單上的其他人不是曾經有仇,就是立場上有仇。

    所以……

    “誰向母后推薦的?這麼精準?”

    向太後一直深居深宮,去那裏知道,這些朝臣之間的恩怨情仇。

    這肯定是有人出主意了。

    不過,趙煦低着頭,審視着名單,心道:“若依廷推規矩,呂惠卿也好,鄧綰也罷,都是沒有半點機會的!”

    爲什麼?

    因爲票啊!

    在京待制以上文臣,誰肯把票投給這兩個人?

    他們不怕自絕於天下嗎?

    所以,呂惠卿、鄧綰一票都拿不到!

    前者是因爲大家都怕他!

    而後者,則是大家都鄙夷他!

    事實,也是如此。

    兩天後,紫宸殿上,第一次廷推票選。

    在左相韓絳主持下,票選結果很快出爐。

    太皇太后提名的呂惠卿,向太後提名的鄧綰,是一票也沒有拿到,全部吞蛋。

    而得票數最多,排名第一的是蘇頌。

    蘇頌一共拿到十五票!

    其次就是傅堯俞、範純仁、呂大防。

    趙煦身邊的蔡京,勉勉強強,混了三票。

    廷推結束,宰執上報結果。

    向太後只是神色微微一凝,太皇太后的臉色,卻已經拉了下去。

    “好哇!”她緊緊攥着手。

    “果然如此!”

    “這呂惠卿,真是孤臣!”

    這一次她點呂惠卿,其實並非是想任用呂惠卿。

    畢竟,呂惠卿是王安石的門徒。

    她純粹只是想試一試,看看這朝廷上下的態度。

    結果,卻完全印證了太皇太后的猜想。

    呂惠卿,真的是孤臣!

    真的沒有任何人支持他!

    這下子,這位太皇太后就不爽了。

    她也就難免猜疑起來。

    實在是都堂上下,做的事情讓太皇太后不得不猜疑!

    她親自點的人,一票也沒有拿到!

    這不僅僅意味着所有人都在排擠、打壓呂惠卿。

    同時也意味着,沒有人肯給她面子!

    而後者,無疑比前者,更讓太皇太后心寒。

    這也激起了她的鬥志!

    於是,下朝後,她就忍不住,對趙煦道:“官家,今日可看到了……”

    “都堂上下,所有人都在非議、攻訐河東呂惠卿!”

    “老身雖是婦人,但祖宗的教誨,不敢忘啦!”

    可能是怕趙煦不懂,她特意點醒:“官家,事爲之防,曲爲之制,此太祖、太宗所以定天下,安四海的緣故!”

    “切記,切記,不可忘記啊!”

    趙煦沒有搞清楚情況,便試探着道:“太母聖明,皇考在時,也教過孫臣這個道理。”

    “皇考言:長江水清清,黃河水濁濁,都灌溉兩岸千里,黃河氾濫就要治黃河,長江氾濫也要治長江。”

    “不能因長江水清而偏縱,也不能因黃河水濁而不用。”

    “此祖宗治天下的至理!”

    太皇太后頓時道:“先帝所言甚是!”

    “這正是祖宗‘事爲之防,曲爲之制’的真理!”

    “此番,都堂上下內外,都串聯在一起了!”

    “絕不能讓這樣的情況繼續存在!”太皇太后臉色鐵青着說道。

    今天,她深感權威受損。

    卻根本不知,能讓她將呂惠卿的名字放到廷推上,已經是都堂上下的最大讓步了!

    誰叫,那呂惠卿在多數人眼中是瘋子,是屠夫,是不可理喻之人!

    這一點,不分新黨、舊黨,是多數人公認的事情。

    就如同,鄧綰在天下人眼中等於奸佞小人,反覆無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