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五章 皇考牌總是很好用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要離刺荊軻字數:4430更新時間:24/07/29 17:53:38
    咚咚咚……

    皇家御賜的漏刻上的銅小人,敲動着小鼓。

    子時到了!

    王安石、王安禮兄弟同時睜開眼睛,看向那書房外,靜靜的等着。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個穿着窄袖公袍的年輕內臣,在王安石的老僕引領下,來到了書房門口。

    “下官童貫,奉旨意,求見故宰相、司空、集禧觀使、荊國公王公。”這年輕的內臣,於門外拱手而拜。

    王安禮站起身來,走上前去,打開房門。

    “童內侍請進。”他輕聲道:“家兄已在書房恭候多時了。”

    童貫點點頭,對王安禮一禮,這才小心翼翼的走入那書房。

    在這一刻,童貫的心情,變得緊張、忐忑、不安,甚至有些畏懼。

    沒辦法,因爲他將要見的那個人,乃是如今這個天下最著名的人物。

    同時也是最難纏的人物!

    拗相公王安石!

    一個籠罩着無數光環的人,一個擁有莫大威望的人。

    只要他活着,哪怕一句話不說,整個天下的士大夫們,也都不會忘記他的存在。

    時時刻刻,都會有人盯着他,盯着江寧府。

    帶着忐忑的心理,童貫亦步亦趨,走入書房。

    昏黃的油燈,照耀着書房。

    童貫便看到了今日早上見過的王安石的身影。

    只不過,此刻的王安石,與早上有着截然不同的精氣神。

    早上的他,只是一個尋常的致仕老人,看着並無任何威脅。

    但現在的他,穿着宰相才能穿的紫色公服,戴着貂蟬冠,紫金魚袋掛在腰間,腰間的一條玉帶上,鑲嵌着的寶石,每一顆都是皇室祕藏的寶物。

    他的神色,嚴肅且冷峻;他的眼神,更是睿知而深邃。

    在昏黃的燈光下,他的聲音被拉長,彷彿一個巨人,居高臨下俯瞰着童貫一般。

    這讓童貫忍不住的低下頭,不敢直視對方的眼睛。

    這讓童貫真正感受到了,什麼叫宰相之威?

    這就是!

    所謂宰相者,上佐君王,下安黎庶,調和陰陽,羣臣避道,禮絕百僚。

    即使天子,也要以禮相待,與之坐而論道。

    深深籲出一口氣,童貫向前一步,納頭就拜。

    “下官……”童貫的牙齒咔嚓了一下,連忙拜道:“下官童貫,稽首謹拜王司空,問司空無恙。”

    “我無恙!”王安石的口音,有着濃厚的江寧味道。

    這不奇怪,他從十七歲到二十七歲,是在江寧、揚州等地度過的。

    臨江王氏,在他這一代,也是正式遷居江寧。

    他的父、兄死後也都是葬在江寧。

    熙寧十年辭相後,他更是直接歸隱江寧。

    他喜歡江寧,喜歡這裏的山水、風俗與人民。

    這裏也有着他人生最快意的那些回憶。

    “童內侍,緣何深夜求見?”王安石問道。

    童貫立刻拜道:“回稟司空,下官是奉詔行事。”

    “哦!?”王安石審視着他,然後問道:“旨意何在?”

    “是口宣……”童貫答道。

    王安石頓時皺起眉頭。

    口宣旨意?

    這裏面會不會有詐?

    這個內臣會不會是別人的棋子?

    王安石在這種問題上,素來很謹慎。

    因爲他吃過這方面的虧!

    當年的宣德門宰相下馬事件,讓他幾乎顏面掃地,深以爲恥。

    童貫被他這一皺眉一個哆嗦,連忙道:“除了口宣旨意,官家還有一冊書冊,命下官帶來,贈與司空。”

    王安石這才展顏,然後面朝汴京方向下拜:“守司空、荊國公、集禧觀使臣安石,恭聽陛下德音。”

    童貫這才戰戰兢兢的起身,長吁一口氣後,用着抑揚頓挫的聲音,開始背誦當日馮景轉告他的話:“敕王安石:卿歷事三朝,宰我國家元輔,用事於皇考,皇考拜曰:遽週歲歷,殊拂師瞻……”

    此話一出,王安石頓時熱淚盈眶。

    因爲‘遽週歲歷,殊拂師瞻。’正是熙寧八年他二次拜相的制詞文字。

    當年,他只看到這八個字就立刻動身,星夜兼程,趕赴汴京。

    就是那一年,他在瓜州寫下了他人生最快意的詩:春風又綠江南岸!

    然而入京之後,他才猛然驚醒。

    自己和那位當初對他以老師相待,言聽計從的君王之間,已經出現了不可彌合的裂痕。

    他最終只能黯然辭相!

    但現在,汴京的小官家,卻擡出了這一句拜相制詞。

    昔年與先帝的相處細節,涌上心頭。

    王安石當即就泣不成聲。

    童貫等他抽泣聲停下來,才繼續背誦:“朕今以幼衝之年,涼薄之德,紹皇考之大統,承祖宗之基業,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戰戰兢兢……”

    “而卿擢自仁祖,輔翼皇考,功顯於當代,必流芳於百世……賢者常勞,德者常憂……”

    “朕聞範文正公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王安石聽到這裏,總算聽明白了。

    感情,這是小官家看他在江寧天天遊山玩水不爽了,要給他找事做?

    果然!

    童貫很快就背到了戲肉:“卿爲天下之臣,名望領袖於當代,當用孔子之故事,開子夏之風,倡經學於當代,傳文脈於百代!”

    王安石聽完,面朝汴京再拜:“臣恭奉德音!”

    然後,他站起身來,看向童貫。

    童貫趕緊從自己懷中取出那本用綢緞嚴嚴實實的包裹着的小冊子,躬身上前,呈遞上去。

    王安石鄭重的接過來,並沒有馬上打開,而是看向這個年輕的內臣。

    “內侍是天子身邊近臣?”

    童貫搖搖頭:“下官怎有這等福分?”

    “那內侍是?”

    童貫驕傲的擡起頭,挺起胸膛,第一次勇敢的直視王安石的眼神:“下官在武信軍節度留後、提舉交子務李公以及石都知門下用事的。”

    “李憲?石得一?”王安石問道。

    童貫點點頭。

    “哦!”王安石想起一些往事,對童貫微微拱手:“此番辛苦內侍了……”

    “不敢,不敢!”童貫立刻拜道:“爲天子辦差,是下官幾輩子才修得的福分。”

    “下官差事已經辦成,不敢叨嘮司空,乞告退……”童貫察言觀色的本領,還是很高的,見王安石露出思考的神色,他當即再拜告辭。

    王安石點點頭:“內侍慢走。”

    童貫亦步亦趨的退出書房,門口,王安禮已經在等着他了。

    “辛苦內侍了!”王安禮將一塊沉甸甸的金子,塞到了童貫手中。

    “不敢!”童貫一掂量,嚇了一大跳,連忙還回去:“下官何德何能……又有何功勞,受相公這般重禮?”

    那金子少說也四五兩重了。

    已經遠遠超過了,他應該拿的份額。

    童貫很聰明的,他知道,這金子不好拿,拿了燙手。

    王安禮微微一笑,將金子反塞回去,道:“此乃給內侍的謝儀,謝內侍前日遣人知會一事……”

    兩天前,正是童貫派人通知的王安禮。

    童貫摸着手裏的金子,弱弱的道:“這也太多了!”

    “實在不敢受!”

    “相公好意,下官心領了!”

    說着他堅決的將金子塞了回去。

    這就讓王安禮詫異了!

    這汴京的內臣,什麼時候不愛財了?

    便是當初,先帝身邊的那幾個忠心耿耿的大貂鐺們,拿大臣的好處的時候,也是沒有一個猶豫的。

    送到嘴邊的肉,爲什麼不吃?

    他哪裏知道,童貫如今管着汴京新報,每天流水都是上千貫。

    雖然這些錢,只是在他手中轉一圈,就要進入諸司專勾司的官員手中,必須要他們審計後,才能申領錢款。

    但每天這麼多錢,從他手裏流動,一般數額的金銀,那裏還能刺激得起他的慾望?

    再說了,童貫自認前途遠大,不可能在這種問題上給自己挖坑。

    王安禮見過童貫堅決拒絕,於是不再強求,將金子收起來,然後道:“內侍清廉,吾甚爲感佩……”

    “某有個不情之請,想勞煩內侍幫忙……”

    童貫擡起頭,不太明白是什麼事情?

    王安禮道:“我兄長之孫,曾蒙廣西經略使章公子厚厚愛,徵辟爲幕府官員,充機宜文字……”

    “前時某聽說,都堂已經堂除我那侄兒爲中書省逐房學習公事……”

    “未知內侍可知,是誰的手筆?”

    此事,他和王安石都請人回京去打探消息,但至今沒有回報。

    但他和王安石都很不安。

    因爲,他們不知道,調任王棣入京之人到底是誰?在打什麼算盤?

    不得不防,不得不防啊!

    童貫一聽,頓時笑了:“相公卻是問對人了。”

    他管着汴京新報,汴京城裏什麼動靜能逃得過他的耳朵和眼睛。

    “哦……”王安禮頓時鄭重的拱手:“還請內侍賜教。”

    童貫想了想,壓低聲音道:“不瞞相公,以下官所知,此事當爲右相呂公,繞過吏部,直接堂除之……”

    王安禮抿了抿嘴脣,在心中怒罵:“好啊,原來是你啊!呂晦叔!”

    童貫卻還在道:“據說因爲這個事情,吏部的王侍郎還曾將官司打到御前呢……”

    王安禮楞了:“官司打到御前?”

    “嗯?”

    “兩宮?”

    “不是,是大家面前。”童貫道:“聽說大家不置可否。”

    童貫說到這裏就明智的閉嘴了。

    他非常聰明,知道什麼東西可以透露,什麼事情不能外泄哪怕一個字。

    ……

    王安禮懷着沉重的心情,回到書房。

    他發現,自己的哥哥王安石正捧着一本小冊子,站在燭臺下,呆滯的出神。

    “三哥……三哥……”王安禮湊上前去,低聲呼喚。

    王安石回過神來,看向自己的弟弟,神色變得極爲精彩。

    這就叫王安禮好奇了起來,問道:“陛下遣那內臣深夜來傳旨,所爲何事?”

    王安石沉吟片刻後,道:“官家看我這犟老頭在這江寧吃他的俸祿不幹事,有些不開心了……”

    “這不,給了我一個差事……”

    他將手中小冊子遞給王安禮,臉色卻是有些猶豫和遲疑。

    “叫我興學校!”

    “這是好事啊!”王安禮不大理解。

    王安石笑了:“和甫看吧!”

    “這是假我之口,而行天家之事!”

    王安禮接過那小冊子一看,只掃了第一頁,頓時也驚呆了。

    “陛下……陛下怎會如此?”

    讓一個儒生,放下自己的學業和事業,反過來給別人的道開路?

    那比殺了他們還難受!

    絕對不會有人做的!

    尤其自己的三哥的脾氣還是那麼犟!

    王安石卻並沒有和王安禮想象一般有什麼怨言或者芥蒂,反是道:“和甫認真看。”

    王安禮點頭,繼續看下去。

    這才慢慢的舒展開眉頭來。

    這冊子上,並沒有講什麼經義,只在第一頁一筆帶過了格物致知四個字。

    剩下的內容基本就是在闡述那位少主的心思了。

    這位少主先是大讚了慶曆興學、熙寧興學。

    然後又稱讚了太學。

    但在同時,他也提出,現在的太學生,只學經義不好。

    經義之外,應該博覽羣書,應該學習百藝。

    至少也該和孔子推崇的一般:禮、樂、射、御、書、數皆具。

    所以呢,這位陛下希望他的兄長,能在江寧府,開一個新學校,專門收學生,在正常講經之餘,傳授術算幾何之術,講那計算、錢谷之事。

    “汴京有算學啊……”王安禮有些不太懂:“緣何要大費周章,命三哥在江寧也辦一個學校講算學?”

    王安石悠悠的道:“若老夫沒有猜錯,官家可能是想將術算幾何之術,納入太學考評之中,也算學分……甚至可能想將術算幾何的題目,放在發解試、禮部試甚至殿試上!”

    王安禮瞪大了眼睛:“啊!這怎麼可能?天下士人如何會答應?”

    本來科舉就很卷了。

    現在皇帝還要加碼?誰受得了啊!

    “所以,才要叫老夫出來做這個事情啊……”王安石道。

    若是他的話,影響力自然不一樣。

    又因爲是在江寧府,汴京那邊恐怕沒什麼反應。

    同時,王安石三個字,又有着足夠的影響力和輻射能力。

    至少可以帶起一股風潮來。

    “那三哥的意思是?”王安禮問道。

    王安石的腦海中迴盪着童貫帶來的口諭。

    他的手指則摸了摸那本小冊子上的紙張。

    在文字下,藏着細節。

    而他已知,這些細節可能決定將來新學的成敗。

    “君有命,臣豈敢不從?”他輕聲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