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四十五章 聖天子(2)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要離刺荊軻字數:5307更新時間:24/07/01 18:56:51
    七月流火。

    哪怕是早上,汴京開始變得悶熱。

    所以,文彥博早早的就搬到了城外瓊林苑旁的山莊消暑。

    這個山莊乃是治平元年,英廟改元後,爲了酬謝嘉佑宰執們扶保之功,集體御賜的。

    可惜的是,當年一起定策立儲的同僚們,如今都已經去世。

    韓琦在熙寧八年去世,富弼於元豐六年長辭。

    所以,每當文彥博回到這個在瓊林苑旁的山莊時,總會感懷故人。

    就像現在,他就看着眼前的一副字帖發呆。

    這字是韓琦的真跡。

    韓琦的字,走的是師法顏魯公(顏真卿)的路子,而且,自己獨立走出一條別出心裁的書法道路。

    不止字間櫛比,行間茂密,提按頓挫之間,更是彰顯着剛毅。

    這副字帖,最珍貴的地方,在於其上還有着多位舊友的題跋。

    其中,猶以一個字跡內緊外鬆,筆法飄逸的人的字跡最爲顯眼。

    而此人在字帖上簽下的畫押,則表明了他的身份——那是一個草書的‘弼’字。

    毋庸置疑,只能是富弼。

    一生特立獨行的富鄭公!

    富弼和其他所有人都不同,他不給自己取號,哪怕晚年致仕,也不隨大流,給自己弄一個XX老人的稱呼。

    他就是這樣的,直來直去。

    見字如面,看着昔年老友們的墨寶,文彥博唏噓不已。

    當年一起發動慶曆新政,意圖變法強國的同僚們,現在都已經死的差不多了。

    就連慶曆時代的政敵,也都死乾淨了。

    如今,還活着的慶曆君子,就剩下他和張方平了。

    但張方平那個老匹夫,卻不念半點舊情,非要和他做對!

    哦……

    張方平在慶曆新政失敗後,直接跳反了。

    那就沒事了!

    文彥博正感懷着往昔。

    廂房外的庭院裏,傳來了腳步聲。

    “大人!”很快,門口就傳來了他的小兒子文宗道的聲音。

    文彥博回過頭去,看到了跪在門口問安的文宗道。

    “有什麼事情嗎?”文彥博問道。

    “兒聽到了一個汴京城的傳言……”文宗道跪在地上,戰戰兢兢的說着:“據說,當今官家有意撲買抵當所。”

    “聽說大相國寺的智性禪師,都已經連夜去洛陽了。”

    “哦!”文彥博點點頭,冷冷的看向這個傻兒子:“這又怎樣?”

    “大人……”文宗道咽了咽口水,拜道:“您不回朝乞見官家嗎?”

    那可是抵當所。

    一個堪比質庫一樣的聚寶盆。

    “誰叫汝來的?”文彥博冷冷的問道,語氣已經變得極爲不善了。

    文宗道瑟瑟發抖的趴着。

    文彥博一看文宗道這個慫樣,就已經知道了:“又是汝妻!”

    要不是礙於禮法,文彥博現在真的很想強行讓文宗道夫妻和離了。

    可沒有辦法!

    禮有七出之律,但也有三不去之法。

    他文彥博,還沒有到那個可以冒天下之大不韙,在兒媳沒有觸碰七出之前,強令其夫妻和離的膽子。

    只能是嘆了口氣,然後道:“汝下去吧……”

    他是真的對文宗道失望了。

    蠢也就罷了,關鍵還被一個婦人牽着鼻子走,毫無主見,利慾薰心。

    文宗道還想再說點什麼,卻被老父親直接喝止:“不必再說了!”

    對文及甫、文貽慶,文彥博可能還會提點幾句,甚至耐着性子,將事情掰碎了給他們分析。

    但對文宗道,他已失去了所有耐心。

    根本不想和他多費口舌——上次天子駕幸文府的時候,他才痛罵過文宗道夫婦。

    這才幾天?

    他們夫婦居然敢來他面前,談論起國家朝政,甚至想慫恿他回朝去爭權奪利了!

    當他文寬夫是什麼人?

    利慾薰心的小人?見錢眼開的奸臣?還是錙銖必爭的商賈?

    又把朝堂當成什麼了?

    文家的了?

    “滾!”看着文宗道,還想眷戀,還想說一些胡話,文彥博怒髮衝冠的暴怒起來舉着几杖,有些怒髮衝冠的吼起來:“汝這逆子,再敢在老夫面前私議朝政一句,老夫杖死汝!”

    文宗道這才灰溜溜的磕了頭,再拜謝罪,慌慌張張的離去。

    文彥博看着這個蠢兒子的身影,搖了搖頭。

    “這樣子下去不行啊!”

    “父不賢,母無德,何以母儀天下?”

    在大宋,天子的元後的選擇是有嚴苛條件的。

    父母的德行、品格、言行,也是重要參考依據。

    於是,文彥博回頭看着韓琦的字帖。

    眼睛在富弼簽押留下的文字來回掃着。

    “彥國兄啊!”文彥博輕聲嘆道:“老夫算是知道了,昔年兄爲何要寫那張字條了。”

    富弼一生都很少求人。

    但到了晚年,卻親筆寫了一張字條,送給了在京城的一個故舊,請對方關照一下自己的兒子,同時請對方閱後即焚。

    結果,對方關照是關照了。

    但卻沒有‘閱後即焚’,而是將之保留了下來。

    原因是——富弼的字寫的太好。

    這個事情,在元豐三年的時候,被人捅了出去。

    當時文彥博得知後,沒少笑話過富弼。

    可現在……

    文彥博深刻理解了富弼當年的無奈。

    兒子不成器,當老父親的也很無奈啊,只能舍了臉皮。

    本以爲,文及甫、文貽慶就已經是文家的低窪了。

    卻不料,文宗道一個人就超越了文及甫、文貽慶。

    文彥博感覺,文家將來若是要壞事。

    恐怕就會壞在這個蠢兒子手裏——文及甫、文貽慶,雖然傻傻的,但起碼會躺平,也會交朋友。

    文宗道?

    連躺贏恐怕都很難做到。

    再這樣下去,怕是十三娘也要被其牽連!

    怎麼辦?!

    文彥博的一張老臉,都要皺成麻花了。

    心中煩惱着文彥博就拄着柺杖,在僕人們的服侍下,走出廂房,來到外間散心,同時也思考着法子。

    不得不說,這個御賜的山莊,雖然在規模和大小上,遠遠不如文彥博在洛陽城外的那個東莊。

    然而景觀典雅,佈局優美,山水寓於其中。

    尤其是莊園內開鑿的水渠,用着竹木相連,日夜都有着流水嘩嘩,以及水流滴答之音。

    清澈冰涼的河水,浸潤着莊園草木。

    百花繁盛,樹蔭成林。

    走在其中,讓人心神安寧,哪怕是在盛夏時節,也沒有絲毫悶熱。

    反倒是微風一吹,帶起絲絲涼意,令人身心俱輕。

    這是因爲這個山莊的水,是直接從瓊林苑所引,而瓊林苑的水,則自金水河而來。

    金水河,汴京城最乾淨、清澈甚至有些甘甜的一條河。

    因爲它是皇家御用的飲水河。

    金水河的河水是大宋保護的最好的河水。

    其在汴京城內、城外的渠道,都是‘瓷以礱壁、樹之芳木’。

    開封府的官吏,會定期巡視、修葺、保護。

    自然,水源乾淨、清爽。

    哪怕在盛夏,也能如山泉水一樣清冽、甘甜。

    在汴京城,能喝到金水河的河水的人家,皆是權勢之家。

    一般的待制大臣,都沒有資格!

    文彥博漫步其中,卻沒有多少閒情雅緻,觀賞這園林景色。

    反倒是心中憂患漸起。

    這從他不時的看向汴京大內的方向就可以知道。

    “大人……”

    文彥博在園林裏,走了可能有小半個時辰後,他終於聽到了讓他等候許久的聲音。

    是他那個在京城裏掛着‘閤門通事舍人’頭銜的兒子文貽慶。

    文彥博轉身,看向風塵僕僕的文貽慶:“汝不在宮中值守,怎擅自回來了?”

    “大人!”文貽慶跪下來拜道:“兒奉官家口諭,來請大人入宮。”

    文彥博點點頭,心中雖然狂喜,但臉上還是保持着鎮定自若,對一切一無所知的模樣:“官家何事要召老臣?”

    文貽慶起身避到一旁,面朝皇城方向拱手道:“官家口諭:請太師入宮,有國事相商。”

    文彥博面朝皇城大內的福寧殿方向拱手再拜:“既是國事,老臣敢不奉詔?”

    便讓家人,立刻爲他準備。

    文貽慶卻阻止了文彥博立刻回朝的舉動,道:“官家叮囑,如今暑熱,太師宜當明日五更回朝。”

    “官家還叮囑,令兒等擡肩輿,更遣來神衛軍將校,爲太師引路。”

    文彥博聽着,面露感動,雙眼一紅:“老臣何幸,竟荷如此厚愛?!”

    “當爲陛下,鞠躬盡瘁!”

    說着,他就感慨:“真聖天子也!”

    對宰執大臣的尊重,那位官家在細節上,真的做的無可挑剔。

    最關鍵的是——所有人都知道,像天子善待、厚遇元老的事情,都註定寫入國史。

    所以,這又可以滿足老臣們青史留名的心思。

    光是這一點,就超越了歷代官家——即使仁廟,對大臣也不過是‘賞賜不斷、恩寵備至’而已。

    但,他可沒有這個心思,更沒有這個耐心,幫着大臣在青史上留名。

    所以,好多人只能靠碰瓷,自己主動刷名聲了。

    可這樣一來,效果就差了許多,還有風險。

    哪像現在這樣,小官家自己主動的幫着大臣們刷名聲。

    ……

    第二天五更時分。

    文彥博就準時乘着肩輿,在一隊神衛軍的將校的護衛下,從自己的避暑山莊出發,踏上回城的路。

    文彥博年紀大了,自然難免睏倦。

    所以乘上肩輿後,他很快就在肩輿上躺着睡着了。

    服侍着他的子弟,連忙給他蓋上一件毯子,以免晨間的霧水,讓他受涼。

    等文彥博醒來的時候,他已經看到了景靈宮的殿垣。

    此時,太陽也已經升起,晨霧正在散去。

    汴京城的街道,開始繁華起來。

    但,卻很出奇的沒有混亂。

    相反,行人、牲畜、車輛,各行其道。

    行人在左,車輛在中,牲畜在右,各自井然有序的行進着。

    文彥博頓時奇了。

    他記得他上個月出城前的汴京,可不是這個樣子的啊。

    那時候,天街南北,喧譁不已。

    行人、車輛、牲畜,互相爭道,一言不合,常常打作一團。

    可現在,卻不是這樣的。

    行人、車輛、牲畜,各有各道,一副井水不犯河水的模樣。

    這就太稀奇了!

    汴京人什麼時候這麼守規矩了?

    很快,文彥博就發現了導致這一切的源頭。

    卻見那汴河上的州橋之上,一羣官吏,拿着棍棒,正在大聲呵斥着。

    而在州橋兩側的空地上,一個個朱漆杈子之中,圈着好幾輛太平車。

    一個穿着緋色公服,繫着銀魚袋的官員,站在那些四尺高的朱漆杈子外面,他手中拿着一根棍棒,似乎正在打着人。

    不是假打,是真打!

    打的人狼哭鬼叫,不斷求饒。

    “汝這爛羊頭,還敢在本官面前頂嘴?”

    “罰款加倍!”

    那官吏的喝罵聲,傳入耳中。

    文彥博坐直了身體,看向那官員。

    緋服、銀魚袋……

    這是待制級的配置啊。

    可那官員卻臉生的很,而且模樣也年輕,看着絕對不過四十。

    “那是何人?”文彥博將文貽慶叫到自己面前問道。

    一個拿着棍棒,親自上街執法的待制文臣?

    大宋開國以來,就沒有這樣的例子。

    而此人不但拿着棍棒上街執法了,而且還能毫無顧忌的當街喝罵、斥責。

    這就不是一般人了。

    這說明這個人很狠!

    同時也說明,他壓根不在乎什麼士林輿論和外人評價。

    更說明,他的靠山很硬。

    硬到他不懼御史臺的彈劾!

    文貽慶低聲答道:“大人,那是官家身邊的提舉街道司賈種民。”

    “賈種民?”文彥博皺起眉頭來,想了想,然後狐疑着問道:“他與賈文元(賈昌朝)什麼關係?”

    “乃其族孫。”文貽慶回答。

    文彥博眯了眯眼,感慨道:“想不到賈文元家裏居然還能有人才!”

    賈昌朝,那是他在嘉佑時代的政敵。

    賈昌朝死後,賈家已經很多年沒有聲音了。

    本以爲,賈家已經就此沉寂。

    不意,現在冒出來了一個賈種民。

    於是,文彥博問道:“街道司?”

    “街道司歷來不是朝官充任嗎?”

    文貽慶答道:“回稟大人,賈種民是以承議郎,提舉街道司。”

    “承議郎?”文彥博眯起眼睛來。

    他的心裏立刻浮現起了這個寄祿官的職階。

    承議郎從七品文臣朝官寄祿官。

    乃是元豐新制的第十七階,相當於過去的左右正言、太常博士、國子監博士,離着待制級還差了十萬八千裏呢!

    靠磨勘的話,三十年都未必爬的到朝奉大夫。

    所以……

    “他得了特旨,可以借緋賜魚袋?”

    大宋之制,文臣之中的一些翹楚,是可以通過特旨,提前獲賜穿戴那些超出他們身份地位的服章的。

    比如,過去的選人,就只能穿青衣。

    但現在,天下州郡選人,統一穿上了只有京朝官才能穿的綠袍公服——這是集體僭越。

    但,因爲青衣現在開始普及,一般的富商、胥吏都在穿了。

    要是選人也跟着穿,那士大夫的體面何存?

    所以朝廷默認,所有選人,都可以‘借綠’。

    但朝官傳緋袍,配魚袋,依然是非常罕見的。

    文貽慶對老父親解釋道:“以兒所知,賈種民是去年,被開封府判官李士良從駕部借調到的開封府,起初是跟着李士良用事,參與了侵街一事的處理……今年不知道怎的,入了官家的眼……”

    “先是正名提舉街道司……”

    “上個月靖安坊的汴京學府售賣一事,就是他在主持,因此被賜銀魚袋。”

    “近來,更是被特旨準服緋!”

    說着,文貽慶就有些羨慕了:“汴京都說,此人好運氣!”

    但,文彥博卻發現了華點。

    “李士良?元豐三年的都水監?”

    文貽慶點點頭。

    文彥博眯起眼睛,他知道,李士良在新黨裏是跟着誰混的?

    章惇章子厚——李士良被用爲都水監,就是章惇奏舉的。

    所以,這賈種民也是章惇一黨?

    所以,天子知不知道這個?

    若知道,那就有意思了。

    文貽慶卻是看着老父親出神的樣子,問道:“大人在想什麼?”

    文彥博微笑着回答:“老夫在想啊……”

    “當今官家,真可謂是聖天子矣!”

    章惇在京城的時候,可沒有見到過,天子提拔重要章惇的人。

    但章惇一離開,就接二連三的重用、提拔章惇的人了。

    這要不是巧合。

    那就真的是太誇張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