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四十八章 張方平傳衣鉢於蘇軾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要離刺荊軻字數:3342更新時間:24/06/28 13:34:29
    張方平的宅邸,在汴京新城的春明坊。

    張方平在汴京,本是沒有宅子的(其過去有,但在仁宗時代,罷去參知政事的職務後,所賜之宅就被收回)。

    去年進京後,他一家一直租住着店宅務的一個院子。

    直到今年坤成節以張方平治元祐字典有功,賜第於春明坊。

    房子不大,盈檻三十餘而已。

    但對張家來說,這已經完全夠住了。

    所以被賜第後就立刻搬了進來,如今也已住了月餘。

    此時的張府後宅之中,管樂絲竹聲,次第而起。

    婀娜的歌女,翩翩起舞,從教坊司僱來的歌姬,親啓櫻脣,悠悠淺唱着一曲《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

    在坐的賓客,無不閉目沉醉,彷彿置身於那春日黃州沙湖畔的竹林之中。

    雨滴落在竹葉上,發出嗒嗒嗒的聲音。

    他們則一邊吟嘯着,一邊合着雨滴與竹葉的節拍,手持着竹杖,身穿蓑衣,穿行期中,灑脫而行。

    終於,走出竹林雨也停了。

    前方山頭,雨後初晴的斜陽落在身上。

    意境拉滿,叫人如何不沉浸其中呢?

    一曲唱罷,張方平拍了拍手。

    歌女、舞姬盈盈一福,次第退下。

    在坐賓客,則全部看向了那個坐在張方平身邊的大鬍子。

    “子瞻的詞,每次聽,老夫都有不一樣的感覺。”張方平拉着蘇軾的手,親密的說道:“可惜老夫老矣,不然還真想去黃州的沙湖畔,見一見那竹林,看一看那雨後的斜陽。”

    蘇軾正要答話,卻被張方平制止。

    他拉起蘇軾,站起身來,與在坐的賓客們,道:“老夫老朽,諸子也不成材……”

    聽到父親的評價,在門口、廂房內的張方平諸子,紛紛跪下來,口稱不孝。

    張方平沒有理會他們只繼續道:“所幸,昔年故人之子,今已成材矣!”

    “子瞻啊!”張方平拉起蘇軾,走向那些賓客:“來,老夫與子瞻引薦!”

    張方平將蘇軾,拉到坐在左側的一個穿着白色素服的男子面前。

    “這位就是當朝的尚書左丞,如今與老夫同在元祐字典書局之中用事的鄧公……”

    鄧潤甫連忙起身。

    蘇軾則長身而拜:“下官蘇軾見過執政!”

    “子瞻……久仰大名!”鄧潤甫溫言上前,微微拱手:“今日總算得見,不枉此生矣!”

    蘇軾連稱不敢,並道:“不瞞執政下官在武昌時,就已與執政神往了!”

    “哦?”鄧潤甫微笑着。

    蘇軾道:“下官在武昌,曾有幸見過執政當年爲政武昌時,所留下的墨寶……尤其是寒溪中執政所留石刻……”

    鄧潤甫聽着,目光悠然,感慨道:“吾當年隨筆所留,如今居然依舊在……”

    他嘉佑時,在武昌爲官,常與友人出遊,到處題字、題詩。

    而武昌城外的寒溪,是他最喜歡去的地方。

    蘇軾道:“山中老人,至今還在傳頌執政當年爲政的諸多善政呢!”

    鄧潤甫於是道:“武昌父老擡愛,愧煞某也!”

    在武昌的時光,是他人生中最快意的。

    張方平在旁微笑着。

    這就是他之所以要讓歌女唱那首《定風波》的緣故。

    於是趁機道:“聖求(鄧潤甫別字),子瞻是老夫的晚輩,以後在仕途上,還請聖求看在老夫顏面上,多多提點、照顧。”

    鄧潤甫拱手而禮:“吾久仰子瞻之名,正欲親近,今得張公引薦,自當與子瞻爲友……”

    張方平微笑着拱手。

    然後,他就領着蘇軾,一個一個的去與那些在坐賓客相見。

    這些人有類似鄧潤甫這樣的張方平在元祐字典書局裏的同僚,也有張方平的故人、友人。

    有些蘇軾認識,有些蘇軾不認識。但張方平依然鄭重的引薦,並請他們今後照顧、提點蘇軾。

    直到這個時候,所有人終於品出些不太對勁的東西來了。

    這位元老到底意欲何爲?

    衆人心中,差不多已經有了答案。

    而張方平將在坐賓客,都給蘇軾引薦了一遍。

    他便鄭重的對着在坐賓客們拱手,道:“諸公也都知道,老夫的那幾個兒子不大成器,仕途無望,文章也寫不好。”

    “所幸,上蒼終究對老夫還是垂愛的。”

    “蘇子瞻既是老夫摯友之子,也是老夫所喜愛之人。”

    “今後,其爲官任事,若有不妥,還望諸公看在老夫的薄面上,寬恕一二、原諒一二……”

    “如此,老夫不勝感激!”

    說着,他就拱手一拜。

    蘇軾見狀,立刻下拜:“叔父擡愛,某受之有愧,願請叔父收回成命!”

    蘇軾已經反應過來了。

    張方平是在託付衣鉢!

    將其政治人脈與政治衣鉢,公開託付給他。

    這讓蘇軾受寵若驚,也讓他嚇了一跳!

    張方平卻扶起蘇軾,道:“子瞻,來!給諸公來行上一禮!”

    在坐賓客見着,紛紛起身,內心的震撼,已是難以言喻。

    雖說國朝士大夫衣鉢,並非一定要託付給兒子。

    學生、外甥、門生,也都可以託付。

    像上個月司馬光去世,其政治衣鉢就沒有交給其子司馬康,而是交到了他的學生範祖禹手中。

    可蘇軾既非張方平的學生,也與張方平沒有姻親關係,更不是其門生。

    這種直接跳過學生、門人、親戚,把自己的政治人脈與政治遺產託付給一個外人的事情,在國朝還是很少見的。

    而地位如張方平這般,卻選擇將政治衣鉢交給一個純粹的外人的,就更少見了,甚至可以說前所未有!

    要知道今日的張方平,可不是過去的張方平。

    在元豐八年前,張方平只是一個致仕退休,榮養於南京應天府(商丘)的宣徽南院使而已。

    政治地位不是沒有,但,影響力很低。

    別說與文彥博比,就算是與孫固比都遠遠不如。

    因爲,當時的張方平已經致仕十年。

    官場上,素來是人走茶涼。

    何況,張方平當年在官場上,得罪了無數人。

    他和文彥博不對付,與司馬光是對頭,對王安石的新法也橫看豎看不順眼。

    新黨、舊黨,能得罪的都被他得罪了一遍。

    所以,致仕後他才不去洛陽,反而是回了應天府。

    但元豐八年開始就不一樣了。

    在這汴京城裏,太師、平章軍國重事文彥博,受到當今官家推崇,使其地位高於宰相,且下詔太師入朝,宰執起肩輿,可謂是風光至極,國朝以來,人臣從未有如文彥博者。

    而張方平,作爲和文彥博一樣,從嘉佑時代走過來的宰執。

    同時,也是文彥博的對頭。

    政治地位,隨之迅速擡升。

    先以元老,國家股肱、社稷老臣的名義,慰留京師。

    旋即,落宣徽南院使,進拜彰德軍節度使,授予節鉞。

    然後,又以‘彰德軍節度使張方平,國家宿老,先帝股肱’的名義,命宰執等商議國事,備詢於張方平。

    這就是給了監督都堂決策的權力。

    雖然這權力很縹緲,可,哪怕是做做樣子,宰執們也必須尊重這位致仕元老了。

    然後就是拜其爲‘判元祐字典編纂使’。

    與之搭檔的,是現在在場的時任翰林學士承旨鄧潤甫。

    而至今,鄧潤甫依然兼着提舉元祐字典書局的差遣。

    並且,鄧潤甫非常清楚這是他最重要的差遣!

    重要性可能還在其尚書左丞的執政身份之上!

    此乃宰相的敲門磚!

    張方平的地位再次攀升!

    現在,張方平基本上就是明牌的文彥博反對派。

    明眼人都看出來了。

    這就是宮中爲了制衡文彥博而選擇的老臣。

    大小相制,異論相攪嘛。

    大家都懂!

    而文彥博的反應,也證明了這一點,今年八月,太皇太后坤成節,文彥博費盡心機,將留守河南的馮京運作回京。

    而馮京回京後,就藉口要侍奉丈母孃周國太夫人晏氏,賴在京城不走了。

    隨後馮京就在文彥博的幫助下,參與到了元祐字典書局之中。

    並在九月中旬,正式以保寧軍節度使落留守河南府並致仕。

    然後,以保寧軍節度使同判元祐字典編纂使。

    名正言順的跳到臺上,和張方平打擂臺。

    此事,雖然看上去是文彥博贏了。

    然而文彥博費盡心思,將馮京弄回來的這個事情本身就說明了,在文彥博眼中,張方平是一個值得重視,並且需要全力以赴的對手!

    而張方平能把文彥博逼到這個地步,則說明他的地位在元老裏已僅次於文彥博(不包括王安石)。

    而這樣的一位元老,卻選擇將自己的政治人脈、政治遺產以及政治衣鉢,在今天晚上,公開的託付給蘇軾。

    關鍵,他的兒子們也都在場。

    而且,看上去都沒有意見,甚至樂見於此!

    真是奇了怪了!

    這一家子都不正常!

    只有那幾個熟悉國朝舊事的老人,在心中若有所思。

    “這還真是張安道能做得出來的事情……”

    “尤其是考慮到,張安道素與那一位交好,而那一位早將蘇軾視作弟子、衣鉢傳人!”

    “錯非其亡故時,蘇子瞻還年輕……恐怕直接就傳衣鉢了。”

    “今天張安道,多少有些代替故人完成傳承的意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