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一十四章 棉甲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要離刺荊軻字數:5630更新時間:24/06/28 13:34:29
    深秋的高原,寒風凜冽,氣溫已經跌倒了零下,呵氣成冰。

    凜冽的北風,在山澗呼嘯着翻滾。

    然而,這聲音卻被荒原上,咆哮着的廝殺聲與無數人的慘嚎聲徹底掩蓋!

    就連那凜冽的寒風,在此時此刻,也被廝殺雙方的戰士的熱血所感染。

    刺骨的寒風,在此時彷彿變成了炎炎熱風。

    汗液與熱血在同時噴涌。

    狹路相逢勇者勝!

    噗!

    王大斧用力的揮舞着他所握持的重斧,足足八寸的斧刃,用精鐵鍛打而成,斧尾厚而窄,尤其適合破甲、斬首。

    手持這種重斧的戰士,自唐以來,就一直是大軍的開路先鋒。

    而王大斧的技藝,已磨礪了十幾年,對於如何殺敵,爛熟於心。

    於是!

    隨着他無比熟練的揮動手中重斧,對着迎面之敵狠狠的劈斬。

    鋒利的斧刃,毫不費力的劈開了對面之人那單薄的皮甲,順着皮肉劈砍開來,直接將迎面之敵的身體劈開。

    大半個身子,就這樣被直接劈開,滾燙的鮮血迎面噴灑而出,將身穿着重甲的王大斧淋了一身。

    王大斧抹了一把臉上的鮮血,雙手緊握着重斧,快步向前,繼續衝向下一個敵人。

    此時,在這高原的荒野上。

    文明已經消散,只剩下了人類最原始的野獸本能。

    殘暴、嗜血與無情,主宰着一切。

    穿着皮甲,戴着氈帽的宋軍,與穿着毛氈的吐蕃人,混戰在一起。

    若有人在空中俯瞰的話,那麼,就會明顯看到,很顯然,自詡文明,以仁義爲本的宋軍,比起那些最多隻穿皮甲的吐蕃人,更加野蠻、兇殘、嗜血。

    特別是那些和王大斧一般,穿着重甲,持着重斧或者鐵鐗的武士。

    他們就像是一尊尊沉默的金剛,將他們的怒火釋放到了吐蕃人身上。

    專一製造軍器局和軍器監生產的鎖子甲,披掛在這些武士身上,使得他們幾乎可以免疫大部分吐蕃人的兵器劈砍。

    而他們手持的精鐵鍛打的昂貴兵器,則彷彿死神的鐮刀,收割着他們的敵人的生命。

    這就是冷兵器時代,重甲步兵之所以能橫掃戰場的緣故。

    也是如今這個時代的趨勢。

    党項人的鐵鷂子,人馬皆具甲,而且其甲具使用的是党項獨步天下的冷鍛技術鍛打而成,其名曰:瘊子甲。

    這種鐵甲,甚至可以在五十步的距離上,免疫除了神臂弓和八牛弩以及投石機外的一切遠程火力。

    即使神臂弓,想要破其防禦,也需要使用專門的破甲重箭才有機會!

    而考慮到鐵鷂子的速度以及弩箭、弓箭那可憐的命中率。

    鐵鷂子們,幾乎可以無視宋軍的一切遠程投射火力,在戰場上來去自如。

    這就是元昊得以立國的真正原因。

    而宋夏戰爭幾十年的養蠱,使得大宋西軍開始無比重視近戰。

    重斧、鐵鐗這樣的破甲利器,成爲了精銳的象徵。

    而依託大宋的國力,鎖子甲這樣成本無比高昂的鐵甲,也被成批量的由專一製造軍器局、軍器監等機構生產出來。

    而吐蕃人,則成爲了這場競賽的犧牲品。

    就像現在這般,他們的皮甲和少數劣質鐵甲,根本無法防禦宋軍的強弓勁弩。

    原本,他們還可以依靠悍不畏死的近身肉搏,來取得優勢。

    但現在,這唯一的優勢,也已經喪失殆盡!

    因爲,宋軍比他們更野蠻、更兇殘,也更加不畏生死。

    沒辦法!

    元祐軍賞令下,在王大斧眼中,他眼前的所有敵人,都是行走的銅錢。

    一個腦袋,就是六貫制錢或者兩匹絹布。

    於是,這個在汴京城的鄰居們眼裏,忠厚實誠的男人,在狄道的官民眼裏,和善的官人,在向宗吉眼中,誠實、可靠,知根知底的鄉黨。

    化身爲狂暴的兇徒。

    重斧舞動,踏步如飛。

    吐蕃的弓手,拼命的拉動弓弦,企圖遲滯他的行動。

    可是在戰場上,想要用弓箭命中一個身披鐵甲在高速移動的戰士,本來就不是一個簡單的事情。

    何況,現在的天氣很冷,戰場上還有北風。

    他們的弓弦受潮,雙手還要對抗寒冷,射出去的箭本就軟綿無力,被北風一吹,準頭也沒了。

    而吐蕃人一旦被王大斧這樣的重甲勇士近身。

    那就更是絕望!

    他們的青銅與劣質的鐵器刀劍,砍在由精鐵編制,每片甲葉至少重兩錢五分的鐵甲上,除了讓人悶哼一聲外,沒有其他效果。

    他們中少數持有狼牙棒等破甲武器的人,則根本近不了宋軍甲士的身。

    因爲在這些鐵甲甲士身後,跟隨着大量輕甲或者無甲步兵。

    這些步兵,拿着刀槍劍戟,揹着弓弩,跟隨着甲士們前進。

    看得出來,哪怕在廝殺中,宋軍也排列着密集且完整的陣列。

    這陣列使得他們可以彼此呼應,互相保護、支援。

    於是,戰至午後,荒原上的吐蕃人,終於崩潰。

    大量潰兵,開始逃跑。

    整個軍陣,再也不能維持,陷入混亂之中。

    宋軍於是狂喜,鼓點大作,將旗舞動。

    本已陷入癲狂的王大斧,在聽到鼓點後,瞬間冷靜下來。

    他高舉着手中的重斧,用着他在熙州學到的生硬吐蕃話,開始對着那些潰逃的吐蕃潰兵大喊:“漢家天子仁厚,只要爾等歸義反正,一切既往不咎!”

    這些可都是錢啊!

    按照元祐軍賞令,生俘比斬首更值錢!

    最重要的是——這些都是上好的青壯。

    明年家裏的棉田,說不定還得請他們來耕作。

    潰逃的吐蕃人,被宋軍的忽然轉變嚇了一跳。

    幾個本已經乏力的傢伙,在這剎那遲疑了片刻。

    就是這片刻,一直帶着保丁,跟在王大斧身後的郭貴立刻怪叫一聲,帶上他指揮的那幾十個保丁,迅速跑了上去。

    將這些人按倒在地,立刻捆綁起來,所有人的動作無比熟練,就像演練了千百次一般。

    這是大宋官軍的老手藝了。

    屬於晚唐傳下來的傳統技藝,只不過,過去宋軍一般是用在破城後,洗劫平民百姓上。

    如今用在擒俘之上,依然是得心應手。

    所以這些人雖然動作粗暴,但手法都很講究,根本不會傷人要害,只以制服爲主。

    ……

    一個時辰後,當戰場平息。

    河州知州官衙派來的軍法官帶着一批吏員在種建中的陪同下,開始檢視戰場,清點首級與俘虜、繳獲。

    一顆顆人頭,都被人砍了下來,堆磊在戰場上。

    俘虜們則成羣結隊的被人押在一起,他們身上的束縛已經被解除。

    宋軍甚至在戰場上,架起了大鍋,熬煮起了粥飯。

    俘虜們有的已經吃上了青稞飯和大麥粥。

    所以他們並沒有多少慌亂。

    軍法官仔細檢核着戰果,清點着首級。

    一顆顆面目猙獰的頭顱,血跡斑斑。

    吏員們認真檢查着首級,確認其髮型與面貌與年齡。

    免得有丘八殺良冒功,甚至拿着戰友袍澤的首級來領功。

    這樣的事情,過去是層出不窮的。

    然而,現在的宋軍,已煥然一新。

    吏員們檢核了兩三遍,都沒有發現任何問題。

    首級全是吐蕃人的模樣、髮型,年齒也都是成年人的模樣。

    沒有老人,沒有孩子,也沒有婦孺,更沒有宋軍將士的頭顱混在其中。

    於是,軍法官在確認後,取出一份公文,在上面簽字畫押,然後交給種建中:“指揮請過目一下,此戰,貴軍斬首兩百八十五級,生擒賊人八百六十七人獲其甲械千餘……”

    聽上去,種建中所部三千餘熙州兵馬和吐蕃人在這荒原上廝殺了一個上午。

    最後卻只斬首兩百八十五級,生擒八百六十七人。

    似乎是不可思議。

    但冷兵器時代的戰爭,就是這樣的。

    正面廝殺、肉搏,斬首一直都是如此。

    老實說,這一次種建中斬首的兩百八十五級,若放在過去,已經足夠上表朝廷,稱爲大捷了。

    這是因爲宋軍缺少騎兵,即使獲勝,也無法追擊,甚至在獲勝後只能撤退。

    所以,也就無法打掃戰場。

    一般的防禦作戰,能斬首幾十個,已是很不錯了。

    這一次,種建中能得到這麼多斬首,還是多虧了他野戰獲勝,吐蕃人在潰逃中自相踐踏,讓他多拿了一百多個斬首。

    不然,這一戰打下來,能斬首百餘已是幸運。

    種建中接過文書,在上面簽字畫押,表示認可,然後看向那些被俘的俘虜們。

    “爾等當感恩當朝官家聖德仁厚,以生民爲上,所以即便爾等乃化爲蠻夷,依舊推大恩於爾等……”他輕聲說着。

    這是事實!

    要不是當朝天子,以仁厚爲本,用聖人之教,頒元祐軍賞令,使生俘的賞格高於斬首的賞格。

    不然,種建中知道,殺俘是不可避免的。

    即使他約束部下,今天這八百六十七俘虜裏,起碼也有一大半,要魂歸於此。

    若換一個嗜殺的將領,更是一個俘虜都別想有!

    作爲將門子弟,種建中對大宋官軍有着清晰認知。

    ……

    當天傍晚,宋軍大營。

    王大斧解開自己的衣袍,他的胸膛一片青紫。

    這些都是吐蕃人的兵刃與箭矢,在他身上留下來的印記。

    好在,他穿的甲夠堅,所以都只是皮外傷,休養幾日,就該好轉。

    當然了……

    也不僅僅是甲冑夠堅。

    王大斧翻着自己甲冑裏內襯的粗布內襯。

    粗麻布內,那些壓實了的棉絮之中,那裏面用針線縫着鐵片。

    他慢慢數着,很快就找到了好幾塊被外力打擊、鑿擊而變形的鐵片。

    他頓時咧嘴一笑,看向在旁邊,正在爲他清理着換下來的甲冑的郭貴:“郭貴,你這這法子好啊!”

    “俺這一次多虧你了,不然恐怕就又要受傷了,俺定要爲你到小種太尉處表功。”

    郭貴頓時諂媚的笑起來:“多謝提轄擡舉!”

    王大斧對鄉黨,素來說話算話。

    在營帳中換了衣服,吃了晚飯後,他便帶着自己的甲冑和內襯,求見了種建中。

    種建中因向宗吉之故,是知道王大斧的,在和王大斧打了幾次交道後,因其忠厚、實誠也頗有好感。

    當然,因爲王大斧腦門上貼着向家人的標籤,他也一直是敬而遠之,並沒有怎麼親近對方,更沒有想過要拉攏他。

    在得了通報後,便召見了王大斧。

    等他聽完了王大斧的彙報,又看了他的甲冑上的各種痕跡,也認真觀察了內襯之中,用棉絮包裹鐵片縫在一起,以護要害的辦法後,他當即來了興趣,隨後更是親自脫下自己的衣袍,試穿了一下王大斧在郭貴建議下,魔改的內襯。

    他很快就發現,這種內襯,既保暖又舒適,同時還有一定防禦力。

    簡直就是爲宋軍量身打造的。

    種建中大喜,對王大斧道:“大斧今日斬首四級,今又獻上如此妙法,可轉遷一官矣!”

    王大斧現在的武臣階是小使臣的三班奉職,轉遷一官,就是右班殿直。

    這是正九品的武臣階。

    很多大宋名將,就是從右班殿直開始自己的傳奇人生的。

    王大斧聽着,卻搖頭道:“好叫太尉知道,此法並非末將所創,乃末將同鄉,汴京新城人郭貴所想。”

    他雖然想升官,但還不至於,吞沒自己鄉黨的功勞。

    再說了,這一次他親自斬首四級,加上率部生的賊寇十餘。

    以此功勞,再磨勘半年,也是有轉官的資格了。

    何況戰爭才開始,他還有機會斬首立功。

    種建中楞了一下,旋即欣賞的看向王大斧,柔聲問道:“大斧可曾讀過書?”

    王大斧拜道:“回稟小種太尉,俺幼時曾在汴京的王家私塾裏,讀過幾年書,只因頑劣,未曾進學,然略通文字!”

    這是汴京人的常態。

    汴京是大宋識字率最高的地方,就連那些扛大包的壯丁,也能識字,甚至還會算術,能算得清百以內的加減!

    以至於,汴京百萬軍民,文盲率可能不足四成。

    於是,形成了汴京的市民文化。

    才有那麼多豐富的娛樂活動和八卦土壤。

    以至於,當年的柳三變和現在的晏幾道的新詞只要一出來,立刻就能在整個京城傳唱。

    種建中得到王大斧的回答,捋着鬍子,道:“原來大斧還讀過聖人文章,難怪如此忠義!”

    “大斧如今,既已有官身,更當努力啊!”

    “爲將之人,該當多讀書,只有讀書才能明理!”

    這也算是大宋的傳統了。

    無論文武大臣,遇到那些對自己胃口的年輕低級武臣,總會勸對方多讀書,讀好書。

    若這些年輕人,照他們的去做了。

    自然會提拔、提攜起來,將之慢慢的培養成自己在軍中的盟友。

    範文正公、韓忠獻公,都曾在西軍大量培養人才。

    已故的狄武襄公就是範文正公的傑作。

    當然了,種建中知道,這王大斧的前程,是輪不到他操心的。

    向宗吉雖然只是向家族人,但有着這層關係在,只要這王大斧繼續保持下去,向家遲早會把他提拔起來。

    搞不好,明年的武學推薦入學名單裏,就有此人的名字。

    王大斧不知道這些,見着種建中這樣,曾在官家身邊服侍過的名門子弟,老種太尉家的衙內這樣的人物,竟勉勵自己,頓時感動起來,拜道:“小種太尉教誨,俺記下來了。”

    “俺定好好讀書……”

    “只是……”他擡起頭,看向種建中,想起在汴京聽說過的那些故事,納頭拜道:“俺比較愚笨,卻不懂該去何處讀書,望請小種太尉指點迷津!”

    種建中笑起來,覺得此人果然實誠,於是提點道:“大斧難道沒聽說嗎?”

    “熙州的遊知州,乃是橫渠先生的高徒。”

    “橫渠先生,乃是我朝的大儒,橫渠一門以有教無類爲要!”

    “便是俺,當年也在橫渠先生門下求學,得先生教誨,受益終身!”

    “今大斧欲求學,自當以遊知州爲師!”

    “而遊知州已聘了多位昔年同窗,到熙州州學就任,欲效仿範文正公當年在南京應天學院之壯舉,將聖人經義,於熙州重燃!”

    “大斧若誠心向學,自當去熙州州學,拜入遊知州門下。”

    王大斧一聽,立刻再拜:“末將多謝小種太尉指點迷津!”

    “只是,俺出身低微,恐遊明府不收,願請小種太尉修書一封,爲俺介紹介紹!”

    種建中聽着,看向王大斧的神色就變了。

    他知道的,此人恐怕不止是表面上表現的這般。

    這王大斧的心思,還很細膩!

    竟知道趁機向他求一封推薦信!

    不錯!不錯!

    種建中微笑着,對王大斧道:“這有何難?待此番回師,俺便給大斧寫信與遊知州,讚美一二。”

    “只是,成與不成,卻非俺能決定的!”

    “遊知州,雖是俺師兄,卻也是個鐵面無私,不徇私情的君子。”

    “大斧若想拜入其門下,卻還須得有着一顆真正的向學之心!”

    遊師雄的脾氣和性格,種建中太熟悉了。

    橫渠門下,就屬遊師雄在治學和爲人上最認真。

    於是,儘管橫渠先生已駕鶴多年,橫渠門下早已一盤散沙。

    但遊師雄依然堅持以橫渠門人自居,爲復興先生學問而矢志不渝。

    以至於,精力憔悴,白髮早生,依舊奮不顧身。

    他這個師弟,如今還幫不了什麼大忙,只能是想辦法,幫師兄儘可能的與向家扯上些關係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