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一十章 黃毛之心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要離刺荊軻字數:4991更新時間:24/06/28 13:34:29
    都堂擬定的諡號,送入宮中時,趙煦正在紫宸殿的小殿,與兩宮一起,接見從遼國回國的給事中胡宗愈、西京左藏庫使高士敦、司勳郎中晁端晏。

    這三人,分別在七月底,奉詔代表兩宮和趙煦,前往遼國朝賀遼主耶律洪基天安節(耶律洪基八月初七的生辰)。

    同時他們也肩負着,調停遼、高麗戰爭的任務。

    不過,這個任務顯然早就失敗了。

    上個月,遼主就已經通過國書,得意洋洋的對趙煦宣稱:大遼天兵已下平壤,漢四郡,朕將重建焉!

    大有不滅高麗,絕不罷兵的決心。

    作爲迴應,趙煦一邊命登州,給高麗人民,送去整整一千具神臂弓和大量箭矢、甲器。

    另一邊,卻遣人告知遼國方面。

    他已經決定,裁撤駐泊於雄州的雲翼軍兩個指揮。

    這兩個雲翼軍在雄州的駐泊指揮,其實早就名存實亡了。

    六月份的時候,樞密院就請求,在雄州重新恢復這兩個指揮的建制,以夯實大宋對抗遼國的軍力。

    但被趙煦拒絕。

    河北一路在大宋,命運多舛。

    兩易回河,河北都是適當其衝的重災區。

    即使如此,河北一路,依然蝟集着重兵集羣,以防備遼國騎兵突襲。

    在恐遼症的作用下,過去的大宋君臣,甚至恨不得將全國的精銳,都堆到河北去。

    這就使得河北的負擔,冠絕天下。

    單單是爲了供給屯駐在河北各州的各種禁軍,河北的百姓,就已經無法承受了。

    偏生,禍不單行。

    當年,黃河在商胡口決口,洶涌的黃河水直接衝進了那條聯繫汴京和河北的生命線——御河(永濟渠)之中。

    大量的黃河水,夾帶着數不清的泥沙,直接讓這條河北駐軍的生命線大殘。

    其後,朝廷花費了十幾年時間,才讓其恢復正常的通航水平。

    但這只是一個開始。

    元豐四年,御河再遭重擊,河決於小吳口,黃河再次暴虐的衝入御河。

    不僅僅使得之前三十幾年,朝廷對御河的治理工作,一夜回到起點,御河再次被黃河的泥沙所淤積。

    這一次,御河的治理,就變得很麻煩了。

    因爲這一次的黃河決口,使得黃河在小吳北流,河道部分與御河重疊。

    大量泥沙,就這樣被黃河水裹脅着,源源不斷的流入御河。

    河道開始堵塞,航運能力大減,有些年份甚至無法通航。

    御河的廢弛,使得大宋屯駐在河北的禁軍,陷入了一個尷尬的境地。

    沒有御河的補給,龐大的河北禁軍集羣,得不到足夠的糧食給養,很多地方的禁軍只剩下了一個空架子。

    就像雲翼軍的那兩個駐泊雄州的指揮,在元豐七年的時候,軍營裏就只剩下三五十個老弱病殘了。

    剩下的……早跑乾淨了。

    就算再次招募兵員,沒有穩定的糧食供給,士兵們也照樣會跑。

    故此,趙煦不打算重建這兩個指揮。

    甚至,已經打算,逐步裁撤蝟集在河北的禁軍。

    使河北禁軍數量,減少到一個合理的水平。

    作爲現代的留學生,趙煦手裏沒有牌,都想要虛空造牌。

    何況,這種可以打出去的牌?

    哪裏能不好好利用?

    於是,就光明正大的,將這兩個本來就要裁撤的指揮,當成了宋遼友好牌打了出去。

    裁撤兩個指揮,對於宋遼兩國在邊境上蝟集的重兵集羣來說,不過九牛一毛。

    但,意義重大。

    這是澶淵之盟後,大宋首次裁撤河北禁軍。

    而且,還將這一消息,通報於遼國。

    在遼人眼中,這是什麼意思?

    大哥您放心打高麗,我們這邊絕不干涉!

    所以,遼人大喜。

    “遼主言,官家聖德,必可造福兩國百姓。”作爲趙煦派去的皇帝賀遼主生辰使,晁端彥躬身說着:“故此遼主命臣,回稟兩宮慈聖以及皇帝陛下,爲宋遼盟好,將詔涿州,裁撤屯駐於涿州之皮室軍一千人!”

    說到這裏,晁端彥,面色有些紅潤,神色也有些激動。

    這是宋遼兩國,在澶淵之盟後,第一次同步互相裁撤邊境駐軍。

    晁端彥,出生於名門。

    他的祖父是仁廟執政晁宗愨,他的老師是大宋文壇上一代的領袖歐陽修,他的師兄是大宋未來的文壇領袖蘇軾。

    所以,晁端彥知道,這個事情雖然很小。

    但卻是宋遼交往中的一件大事!

    宋遼對峙,各自在邊境上都堆着重兵集羣,互相防備。

    百年來,誰也不肯減少對彼此的防備。

    而現在,隨着大宋這邊主動通報遼國,要裁撤兩個指揮,遼國立刻做出反應,也對等裁撤一千人的駐軍。

    這是什麼?

    弭兵之會的前兆嗎?

    故此,晁端彥幾乎是用着顫抖聲音,彙報着:“臣等回國前已在涿州,親見遼主使者,將駐防涿州的皮室軍一千人,調往其遼陽府。”

    “此真兩宮慈聖聖德感召,皇帝陛下仁厚所致!”

    兩宮聽着,都是歡喜不已。

    太皇太后更是問道:“卿果真見到,涿州的皮室軍被調走了一千人?”

    “臣豈敢欺瞞?”晁端彥拜道:“臣親眼見其大軍向北……”

    他說着,就看向高士敦,道:“不瞞慈聖,遼主爲取信我朝,曾許高庫使遣人隨軍,同往遼陽府。”

    高士敦立刻躬身,拜道:“啓奏慈聖,臣已命臣僕高充允,隨遼人同去其遼陽府。”

    高士敦是太皇太后的族弟,素有賢名,文章很好,算是外戚裏爲數不多的文章之士。

    最重要的是,他當年和高士京關係極好。

    愛屋及烏太皇太后對這位族弟,也是非常寵愛。

    這不,使遼這樣的外戚升官快車道,就選了他去。

    所以,她一聽高士敦的話,就欣喜不已,忍不住念了一句佛號:“阿彌陀佛!”

    “真是菩薩保佑!”

    恐遼症,早已深入這位太皇太后的內心。

    而遼國裁撤邊境駐軍,在她眼中,就意味着滿滿的安全感。

    即使,遼人裁撤的只是一千人,而且還是皮室軍。

    其屯駐於宋遼邊境上精銳的宮帳軍,絲毫未動,依然居高臨下,虎視眈眈。

    但遼人願意裁撤駐軍這個事情,本身就說明,遼人對於南下,毫無興趣。

    向太後也跟着道:“是啊,真是菩薩保佑呢!如能一直如此,兩國百姓,可得其安!”

    這個時候,高士敦忽然道:“慈聖、陛下……”

    “有個事情,臣不知該不該說……”

    “何事?”太皇太后問道。

    高士敦看了看左右。

    胡宗愈、晁端彥兩人,當即拜辭告退。

    等那兩人退出了這個小殿,高士敦才拜道:“臣在遼國,曾在遼駙馬都尉、蘭陵郡王蕭酬翰所引,拜見了遼主之女成安公主……”

    “嗯?”兩宮頓時都皺起眉頭來:“成安公主?”

    “是……”高士敦低着頭說道:“臣在蕭酬翰引領下,遙遙於簾外拜見公主,知公主年方六歲,天生麗質,溫柔賢淑……”

    “蕭酬翰與臣言,遼主寶愛公主,甚爲歡喜,欲爲公主擇一良人配之……”

    “又言,大宋皇帝陛下爲大遼皇太孫兄,曾多賜書冊與皇太孫,皇太孫感佩於心,曾多次與左右言:我將來必兄事大宋皇帝陛下!”

    兩宮互相看了看,遼人都暗示到這個份上了。

    她們自然聽得懂!

    太皇太后首先不樂意了:“遼人賊心不死啊!”

    當年,慶曆增幣,遼人就曾死活要嫁一個公主給仁廟。

    最後還是富弼花錢消災,才打消了遼人這個念想。

    只是……

    面對遼人,這位太皇太后的內心是惶恐和害怕的。

    於是,她看向向太後:“太后以爲呢?”

    向太後看了看坐在自己面前的趙煦,然後就堅決搖頭:“此事絕不可行!”

    遼主之女?

    羶腥之人,哪裏有資格配她的兒子?

    她寧肯多給遼人一點錢帛,也絕不想在大內看到一個遼國公主。

    旁的不說,如今宋弱遼強。

    這皇城之中,要是有一個遼國公主,人家狐假虎威,如何是好?

    她兒子的後宮,豈非要雞飛狗跳,不得安寧了?

    所以,向太後是絕不想看到這樣的結果的。

    然而,高士敦卻道:“臣也再三在遼人面前婉拒了遼人的提議……”

    “然而,遼駙馬蕭酬翰卻對臣言……西賊已遣使求娶成安公主。”

    “故此,臣才不敢不告兩宮慈聖、皇帝陛下!”

    兩宮聽着,一下子就沉默了。

    遼人的威脅,她們自然聽懂了。

    你大宋不娶我家公主,我就把公主嫁給西賊!

    而一旦公主下嫁西賊,就意味着西賊可以藉助這一層關係,得到遼人的支援。

    而即使只是遼人虛張聲勢的在邊境上響應西賊的行動。

    對於大宋來說,這也是不可承受之重。

    高士敦再拜,繼續說道:“遼人還言,今年陛下聖節,定會遣使,對大宋正式提出此議。”

    這就是要強嫁公主了。

    逼着大宋娶!

    不娶不行!

    大宋不娶,他們就嫁給党項人,遼、夏聯姻,必然意味着政治、軍事上的聯盟。

    兩宮聽着,都是面色發紫,對於遼人的威脅,深感憤怒,偏又無能爲力。

    因爲遼人,是真的做得出這樣的事情的。

    趙煦在這個時候說話了。

    “太母、母后,此事且不要回絕遼人,不妨等遼使入朝再談。”

    兩宮看向他。

    趙煦也看着她們,低聲道:“我前時讀史,見漢武故事,昔漢館陶公主欲嫁女與臨江王,而王母慄妃弗許,其後漢武許以金屋藏嬌……”

    兩宮當然知道這個故事。

    漢武帝用一句金屋藏嬌,奪得了大位。

    而臨江王卻死於酷吏郅都之手。

    “我乃天子,爲人君!”趙煦平靜的說道:“受國之垢,方爲社稷主!”

    “受天下之不詳,方爲天下王!”

    “若爲天下萬民福祉,我何惜此身?!”

    說的是大義凜然,讓兩宮都爲之感動落淚。

    卻殊不知,趙煦其實早就通過耶律琚的傳話,知道了這個事情,甚至讓刑恕暗示過耶律琚,這個事情不是沒有商量的餘地的。

    正是因此,才有了現在的這些事情。

    不然,遼主怎麼可能在經過富弼當年,寧願加錢也不要遼國公主一事後,依然願意熱臉來貼大宋的冷屁股?

    遼人是在文化上,有些慕宋。

    但遼人不是受虐狂!

    作爲一個大國,遼國也是有國格和尊嚴的。

    怎麼可能在沒有一定把握和底氣的情況下,一而再的送臉上門?

    所以,在這個事情上,趙煦扮演的角色,其實很不光彩。

    就像那些現代網絡上的段子裏的撈女一般。

    當然,遼人可不是現代段子裏,那些只能無能狂怒、最終無可奈何的年輕人。

    作爲一個大國,一旦他們感覺自己被侮辱了。

    那麼,他們一定會迴應。

    用鮮血和生命來迴應!

    所以,這裏面的度,是需要把握好的。

    “況且……”趙煦看向兩宮:“一切都還有得談。”

    “即使最終不得已,我朝也當爭取一個最佳條件!”

    “比如說,要求北虜與我朝達成一份,永久裁撤彼此邊境軍隊,並互遣使臣,四季檢查彼此邊境駐軍……”

    這就是現代的外交思維了。

    當然,在大宋這個時代,也是可以理解的。

    因爲有先例——春秋時的弭兵之會。

    “此外,還當要求北虜承諾不在兩國邊境百里之內,部署任何攻城器械。”

    在目前來說,大宋正值產業升級與紡織革命的前夜。

    所以需要一個穩定安全的外部環境。

    老實說,假如有可能,趙煦甚至不想在現在和党項人打。

    奈何,党項人非要打,非要來破壞和平!

    這就實在是太討厭了!

    “遼主會答允嗎?”太皇太后感覺有點天方夜譚了。

    不過,若遼人真的能答應這些條件。

    在她看來,娶一個遼國公主,也就不是不能接受了。

    當然,前提是——遼國公主不可立爲皇后,其所出諸子,也不得被立爲皇儲。

    同時,其入宮時間,應該在官家立後、納妃,並有了皇嗣之後。

    此外,還不得稱娶,而當稱納。

    “不答應,就拒絕好了!”趙煦淡淡的道:“此乃北虜所請,又非大宋所求!”

    這樣說着,趙煦就在心中說道:“朕其實只是純粹好奇,現代的那些網絡裏的遼國第一美人,到底是何等絕代佳人?”

    同時,他的內心,還有着不爲人知的陰暗面在作祟。

    耶律南仙,在他上上輩子,是李乾順的妻子。

    這對夫妻恩愛非常。

    黃毛之心,難免蠢蠢欲動。

    ……

    打發走高士敦,兩宮帶着趙煦,正要回宮,一直在旁邊侍奉的樑從政,這才奏道:“兩宮娘娘,大家,都堂宰執們,方纔送來了給執政司馬光擬出來,以供聖裁的諡號。”

    太皇太后聽着,就對向太後和趙煦道:“此事,老身就不插手了。”

    “太后和官家拿主意就是了。”

    對於司馬光,她還是多多少少有些殘念在的。

    偏,司馬光是先帝選的託孤顧命大臣,又素有清名。

    這就讓她很難受了。

    不給司馬光一個好諡號吧,天下人會說她心胸狹隘,不能容人,不能納諫。

    給他選一個好諡號吧,自己心裏面又很不得勁。

    索性就眼不見爲淨,完全交給向太後母子來處置。

    “新婦謹遵娘娘慈旨!”向太後躬身領命,然後就回頭對趙煦道:“相公是六哥顧命大臣又是先帝給六哥選的師保,這諡號下賜一事,六哥拿主意便是了。”

    對向太後來說,這是一個給她的孩子,樹立威權和下降恩典的機會。

    自然她也不想過多參與其中。

    “兒臣謹遵母後旨意!”趙煦拜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