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零九章 議諡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要離刺荊軻字數:6084更新時間:24/06/28 13:34:29
    深秋的早上,氣溫格外的低,爲了保暖、禦寒,福寧殿的門窗都開始被關死。

    同時室內的暖閣,也開始啓用。

    這進一步導致空氣不流通。

    所以,在八月下旬的時候,趙煦就住進了向太後的保慈宮,那個專門給他準備的東閣寢殿。

    全新裝修的保慈宮,沒有水銀,也沒有硃砂。

    所有材料和傢俱,用的都是純天然的安全產品。

    所以,趙煦在這裏睡的格外舒坦。

    加上天氣冷,他也有些戀牀,故此,他起的比夏天要晚的多。

    經常要辰時過後,才會醒來。

    今天也不例外。

    當趙煦睜開眼睛,他就看到了向太後,也注意到了向太後的神色,有些悲傷。

    “母后……”趙煦看向向太後:“發生了何事?”

    “六哥……”向太後嘆息一聲:“今日早間,司馬光薨了。”

    趙煦嘆了口氣,對此,他昨天就已經有預料了。

    “慶壽宮已下詔輟朝三日以示哀。”向太後說道:“故此,今日的朔朝已罷。”

    趙煦道:“有司可說過,如何給相公身後哀榮?”

    “吾正要與六哥說此事。”向太後看着趙煦,道:“慶壽宮太皇太后言,可循故事,贈太子少保或者太子少傅,追封國公,賜神道碑……”

    “只是如此一來,先帝如何交代?”

    元豐七年,先帝可是公開說過,要用司馬光、呂公著爲師保,以爲託孤顧命大臣。

    這就是等於許給了司馬光、呂公著宰相的位子。

    現在,司馬光未及拜相就去世。

    這就讓向太後,有些忐忑了。

    趙煦沉吟片刻,對向太後道:“母后所憂,兒也有着同慮。”

    “皇考的託孤顧命之臣,哀榮還是應該給高一些的。”

    雖然說,司馬光在昨天,對趙煦再三請求,不要對他進行超規格的追贈,一切從簡,從故事。

    但趙煦怎麼能讓他如願呢?

    不將司馬光架起來,怎麼讓天下人相信,他這個皇帝對司馬光是充滿尊敬、敬重的?

    不這樣做,將來怎麼高舉司馬光的大旗,將那些激進派開除出司馬光學生、門生、故舊?

    “司馬相公,乃是皇考所遺朕之元老!”

    “其道德天下無雙,品行譽滿天下!”

    “兒聽聞《禮》曰:微之顯,誠之不可掩也!又聞詩云:相在爾室,尚不愧於屋漏!”

    “司馬公一生,誠哉斯言!”

    趙煦說着,眼睛就微紅起來:“今公辭世,朝廷益當重表其德,以彰天下之風!”

    向太後點頭:“正該如此。”

    “司馬相公生前未能拜相,吾已有愧於先帝,若死後哀榮也不能重益之,吾無顏見先帝……”

    “只是……”向太後頓頓:“六哥,該如何安排司馬相公的哀榮呢?”

    這確實是個問題。

    司馬光死時,只是門下侍郎,寄祿官還卡在正議大夫上,爵位也只是開國公。

    按照制度,追贈侍中、太子少保、太子少傅一類的榮譽性官職,追封國公,已是極限。

    了不起,追贈的官職高一點。

    加一個太子太傅就已經是極限了!

    就這,都有一些程序性的問題,因爲司馬光生前,並沒有加太子少保、太子少傅一類的職銜。

    一下子加到太子太傅,都是超規格了,會讓人議論的。

    至於司空、太師、司徒這樣的三公追贈,就不要想了。

    這是只有宰相或者曾擔任過節度使的重臣,才能有的。

    趙煦想了想,道:“母后,不如這樣……”

    “兒聽說,過去國朝宰相,名曰:同中書門下平章事。”

    “如今,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已罷,不如將之作爲贈官,用以追贈司馬相公。”

    向太後聽着,眼睛亮了起來。

    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本就是宰相,元豐改制罷之,不再設置,用來追贈一位執政,力度剛剛好。

    這也算是變相實現了先帝的旨意安排。

    “而皇考曾言,要以相公爲朕師保,相公在朝年餘,雖臥病多時,然其敦敦教導,兒是記在心上的。”

    “司馬相公,既贈同中書門下平章事,自可再加太子太傅、太師銜,以彰其德!”

    “其子司馬康,守制之後,起復之時,可循宰相子故事,由吏部注闕。”

    司馬康,自然有進士功名在身——他是熙寧三年的進士。

    和葉祖洽、蔡京、陸佃、上官均等人是同年。

    向太後聽着,非常歡喜的頷首點頭:“六哥所言,甚爲合理。”

    她現在只想如何完成自己丈夫的諾言。

    於是,向太後道:“此事,卻需說服慶壽宮太皇太后。”

    趙煦道:“母后放心,太母那邊,兒臣去說就是了。”

    太皇太后不可能在這個事情上,設什麼障礙的。

    她就算再怎麼不喜歡司馬光,現在司馬光也已經死了。

    按照大宋的遊戲規則和傳統,人死債消。

    再多的恩怨,在一個大臣死後,就該煙消雲散。

    何況,她還很好面子。

    事情,也如趙煦所料,他親自到了慶壽宮,勸說一番後,太皇太后也沒有再堅持反對,直接同意了趙煦的安排。

    於是,旋即下旨給禮部,並命禮部,依照旨意,召集百官,商定司馬光的追封爵位和諡號。

    ……

    隔日上午,文彥博被自己的族人擡着,到了昭慶坊前。

    整個昭慶坊,此時已經完全縞素。

    司馬光生前的朋友、故舊和門生,紛紛前來弔唁。

    當文彥博出現的時候,所有人自動避道,拱手而拜。

    他是太師、平章軍國重事,連宰相在他面前,都要執禮,每次入朝,都是宰執起肩輿的元老重臣。

    自然,他也有着和宰相一樣的威權——百官避道,羣臣禮敬。

    文彥博的肩輿在司馬光宅前落下。

    文及甫立刻上前,攙扶住自己的老父親。

    而在司馬光門口,迎客的範祖禹,也連忙上前來迎接:“晚輩見過太師……”

    文彥博看了看這個年輕人。

    富弼、司馬光都很喜歡的年輕人。

    他微微頷首,便在範祖禹的引領下,步入宅邸,進入已經裝扮好的靈堂前。

    他看着靈堂中,那司馬光棺槨前,立着的神主牌。

    “君實啊……”他嘆了一聲,上前一步:“你與老夫,相交數十年。”

    “古人雲:與君子交,如入芝蘭之室。”

    “老夫深有此感!”

    “君實且放心去吧……汝之子孫,老夫會代汝看顧的……”老太師低聲呢喃着,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讓靈堂上的人都能聽清楚。

    只是,在這些人中,一些人特別是熟悉洛陽情況的人,都在心裏面不斷吐槽。

    “文太師,不愧是文太師啊!”更有人在心中陰陽怪氣:“司馬相公在時,曾多次登門拜訪,太師卻避而不見!”

    “相公臥病時,也只派了子嗣上門探望。”

    “如今,相公薨逝,太師就親自上門致哀了。”

    誰不知道,如今宮中官家,已經下詔,要按照宰相的規格,處理司馬相公的喪儀?

    還特別下旨,追贈太師、同中書門下平章事!

    並命有司,高規格的評價司馬光相公一生的成就。

    這個時候,文太師腰不酸了,腿也不疼了,和相公又是知己了!

    呵呵!

    文彥博卻似乎沒有感受到那些看着他的異樣眼神,走到跪在靈前哭泣的孝子司馬康和孝孫司馬植面前。

    “公休,節哀。”文彥博沉聲道。

    “多謝太師前來祭奠先父。”司馬康,規規矩矩的給文彥博一拜,嘶啞着聲帶,有些虛弱的說道。

    他是個孝順的孩子,雖非司馬光夫婦親生,卻真的將養父養母,視作親生。

    當年,養母張氏去世,他居喪守孝之時,幾度傷心昏厥。

    如今,司馬光去世,他內心的傷痛,更是無以復加,根本沒有心思和功夫去想別的事情。

    文彥博看着司馬康,嘆道:“公休,莫要太過傷心。”

    他看向司馬康身後跪着的那個孩子,提醒這個傻孩子:“當要爲子嗣考慮,不可讓君實失望。”

    “諾!”司馬康再拜:“太師教誨,晚輩銘記在心。”

    在司馬光府邸,停留了片刻後,文彥博就在其子文及甫的攙扶下,走了出去,他還要去都堂,關心一下,都堂宰執對司馬光一生的評價。

    司馬光去世了。

    嘉佑時代相熟的老人,已經所剩無幾。

    朝中更是只剩下了馮京、韓絳、呂公著、蘇頌。

    這讓他難免唏噓、感慨。

    ……

    在大宋,給大臣議諡,是有程序的。

    首先是去世大臣家屬,上書朝廷,請求賜給一個諡號,這是請諡。

    朝廷批准後,交太常禮院擬諡,太常禮院,擬定出一批符合該大臣生平的諡號,上報都堂,這交然後都堂集議、討論,選出幾個合適的上奏宮中,這叫定諡。

    最後宮裏面的皇帝再從這幾個諡號裏,選一個賜下,這是賜諡。

    一般來說都是這麼個流程。

    不過,這裏面有很多暗箱操作的地方。

    太常禮院的官員,就經常靠着這個,狂吃去世大臣家屬的好處。

    而一般的家屬們爲了給自己的先人撈一個好諡號,只能捏着鼻子任由這些傢伙敲詐。

    不過類似司馬光這樣的執政重臣,是直接跳過了前面兩個步驟的。

    不需要請諡,也不需要太常禮院的人來擬諡——他們的咖位不夠,沒有資格。

    能評價宰執的,只能是另一位宰執。

    聽說文彥博來了,韓絳和呂公著,連忙領着其他執政出迎。

    等他們將文彥博,迎到都堂的大廳,請他上座後,文彥博就直接開門見山的問道:“諸位宰執,司馬君實的諡號,議得如何了?”

    韓絳道:“不瞞太師,我等正在議。”

    “嗯?”文彥博眼睛一瞪:“有困難?”

    “不瞞太師,確實如此。”韓絳不動聲色的答道。

    “有何困難啊?”文彥博眯着眼睛,掃着在場的這些宰執,整個人的氣場完全放開,瞬間就讓很多人感覺到壓力了。

    也是直到這個時候,一些年輕人才想了起來。

    這位老太師可不僅僅是一個致仕賦閒在京養老的老臣。

    他還是一位曾在御前,直接說:陛下乃與士大夫共治天下,非與百姓共治天下的強勢人物。

    關鍵是,他說了這個話後,一根毛都沒有掉過。

    先帝依然重用他。

    韓絳不動聲色的道:“官家禁中曾語太后:《禮》曰:微之顯,誠之不可掩也!又聞詩云:相在爾室,尚不愧於屋漏!”

    “故此,我等宰執,以官家之語,擬司馬君實之諡。”

    文彥博自知道這個事情。

    他看向韓絳,道:“官家既有此意,爾等宰執,照此議定便是有何難處的?”

    “依老夫看,司馬君實生平治學嚴謹,有經天緯地之文章,有道德博聞的名聲,其一生清白,天下知名,志向始終,不曾爲之動搖!臨終以仕宦所得,盡饋於父老,可謂無私!”

    他說着,就直勾勾的看向韓絳。

    誰都知道的,司馬光生前的追求是什麼?

    爲什麼定不下來?

    呂公著這個右相肯定不會攔。

    唯一會攔的,就只有韓絳這個左相了。

    韓絳眯起眼睛:“自古,諡乃行之跡也。”

    “官家固欲美諡之,但我等大臣,卻不能不顧天下議論!”

    “當初,夏文莊(夏竦)仁廟初欲諡文獻,羣臣非之,再改文正,羣臣再非,終爲文莊。”

    說到這裏,韓琦就看向文彥博:“太師難道連此事也忘了嗎?”

    文彥博呵呵一笑,他和韓絳,都知道彼此話中的意思。

    他來這裏,就是來給司馬光爭一個好諡號的。

    而且,這個諡號,司馬光生前一直在追求。

    而韓絳則不想給。

    因爲韓絳說了——諡,行之跡。

    是一個人一生的總結。

    而他不認爲,司馬光配得上那個諡號。

    於是,就舉了夏竦當年的事情來回敬文彥博。

    真是豈有此理!

    只是,韓絳哪來的膽子?

    他今天做這樣的事情,不怕將來他死後,也被人在身後名上爲難嗎?

    除非……

    文彥博眯起眼睛來。

    他看着韓絳,想着韓絳透露給他的內容。

    禁中官家語太后——《禮》曰:微之顯,誠之不可掩也!詩云:相在爾室,尚不愧於屋漏!

    前一句,語出禮記中庸篇,後一句,出自詩經.大雅,也被禮記所引用過。

    兩句話連在一起,正常的解釋應該是非常正面的才對!

    那爲什麼,韓絳非要攔着?不肯給那個諡號?

    有什麼事情,是被他忽略的嗎?

    這樣想着,文彥博就問道:“那麼,都堂諸公,都擬了些什麼諡號?”

    韓絳輕聲道:“老夫以爲,司馬君實一生,治學有成,資治通鑑一書,曠古爍今,可諡之曰:文!”

    文彥博頓時怒目圓睜的看向韓絳,感覺自己被挑釁了。

    因爲在大宋,單諡在通常情況下,是可以被理解爲一種委婉的批評或者是朝廷對這個大臣的死,根本不重視,甚至很輕視。

    因爲有兩個前例——仁廟時,曾想給一個叫王沫的小官諡文,而這個官員死時的官職甚至不夠賜諡的標準!

    第二個例子,同樣發生在仁廟時代。

    執政陳執中去世,當時最初主持議諡的是韓維,韓維素來不喜歡陳執中,所以給他定了個‘榮靈’的諡號,這就是指着鼻子罵他了——寵祿光大曰榮,不勤成名曰靈。

    主持定諡的太常寺,覺得韓維太激進了,做人要友善一點,所以給改了一個‘恭’的單諡——不懈於位曰恭。

    這也算是惡評了。

    然後,當時的判尚書考功官楊南仲,覺得太常寺這個惡評,太不委婉了,所以將單諡變成了雙諡,加一個襄字,以恭襄報了上去——所謂襄,諡法雲:因事有功。

    這個人對大宋還是做了那麼一點貢獻的!

    當然,放在恭襄的語境裏,這個貢獻很可能就是指的他死了這個事情。

    最後,報到仁廟那裏,仁廟感覺楊南仲還不如不加那個襄字呢。

    於是,最後定下來的就是諡恭。

    陳執中,從此就是陳恭公了。

    所以,在現實來說,在大宋單諡是不如雙諡的。

    這是一個很容易理解的事情。

    看看歷代趙官家那又臭又長的諡號就知道了。

    同時這也是一個很簡單的數學題——字數越多,功勞越大,美名也越多。

    所以,韓絳給司馬光按的單諡,在文彥博的理解中,等於是不裝了,奸臣自己跳出來了!

    韓絳看着文彥博的神色,道:“太師不要急。”

    “諡文也沒什麼不好。”

    “韓文公(韓愈),文起八代之衰,爲天下表彰至今,可謂佳話!”

    “此外,孔子曰:敏而好學,不恥下問,是以謂之文。”

    “司馬君實以‘文’爲諡,並不傷其美譽。”

    “何況,老夫也只是一個提議。”

    “太師若是有異議,可以上書官家,直抒己見。”

    文彥博看着韓絳,有恃無恐的樣子。

    內心的迷思更多了。

    因爲,很顯然,韓絳是不可能糊塗到這個樣子的。

    給司馬光一個單諡?

    別說官家了,朝臣們是絕不會答應的。

    尤其是呂公著、範純仁、呂大防還有他、馮京、孫固等舊年的舊黨大臣們,沒有一個會同意。

    所以……

    考慮到韓絳馬上就要致仕這個事實,這就不得不讓文彥博懷疑,韓絳是故意,故意在這裏當小丑,扮惡人。

    這樣想着,文彥博就哼了一聲,道:“若是如此,老夫自會上書。”

    他看向呂公著:“右相以爲呢?”

    呂公著平靜的說道:“吾也已擬好了給司馬君實的諡號。”

    “嗯?”

    “文忠!”呂公著淡淡的說道:“君實,有經天緯地之學,有道德清正之名,有愛民之心,有惠禮之行,諡文,恰如其當。”

    “而其危身奉上,不辭艱險,可曰:忠也!”

    文彥博的眉頭皺的更緊了。

    韓絳故意提出單諡文,或許還能用打擊報復解釋——司馬光生前,沒有給過他一次面子。

    所以,他在致仕前,故意噁心一下司馬光雖然很不理性,但不是沒有可能。

    畢竟,萬一他抱着自己都要致仕了,不如爽一爽的想法呢?

    可呂公著擬的這個諡號就……

    文忠?

    也算是個美諡吧。

    也算符合司馬光生前的作爲吧——哪怕他爲執政,有八個月在家裏臥病。

    但就問你,他是不是不辭艱辛,抱病入京,爲少主輔政?是不是在病中都在憂心國事、民生?

    可是,司馬光想要的諡號,他自己雖然沒有說出口。

    但誰不知道啊?

    就是文正!

    所謂文正,乃仁廟朝時,爲避諱仁廟的名字,而從文貞改過來的。

    諡法曰:清白守節曰貞,行清白,執志固也。

    又曰:不隱無屈曰貞,坦然無私也!

    對大宋而言,文正是僅次於忠獻的美諡。

    但對司馬光而言,文正是他一生的追求。

    不能諡文正,他的一生就是失敗的。

    呂公著與之相交數十年,怎麼連這個都不知道?

    除非……

    文彥博想到了一個可能,默默的不在做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