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零八章 司馬光之死(3)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要離刺荊軻字數:6113更新時間:24/06/28 13:34:29
    趙煦回到宮中,就去了慶壽宮,報告了今天到司馬光府邸的事情。

    趙煦還是很尊重兩宮的權威的。

    除了少數的事情,他會按下去外,其他事情,他都會事無巨細的和兩宮彙報,也會聽取兩宮意見。

    兩宮聽了趙煦的彙報,太皇太后,依然是無動於衷的神色。

    沒辦法,司馬光得罪她太狠了。

    而她的性子,素來如此。

    早在英廟還在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了。

    慈聖光獻當年想給英廟後宮納妃,都被她一句話就懟了回去,並因此與慈聖光獻從此生隙。

    連長輩,而且還是身份地位高於她的長輩,得罪了她,都能被她記恨。

    何況司馬光這樣一個,她過去只在宮裏面聽說,都沒打過幾次交道的臣子?

    反倒是向太後聽完,嘆息了一聲:“先帝託孤的兩位元老,不意今日就要走一位了……”

    說着,她便問道:“六哥,對司馬相公的身後事,可有什麼安排?”

    趙煦答道:“回稟太母、母后,臣打算按照相公的意願,將其歸葬陝州涑水(司馬光雖然出生在河南府光州,但他認定的桑梓是陝州夏縣涑水鄉(今山西省夏縣)。”

    “此外,御賜神道碑、追贈官職、恩蔭子弟、門生,自有朝廷法度,循故事就可,不必超綱,不然司馬相公也會不安的。”

    這也是司馬光今日,對趙煦的再三請求。

    在私德和公德方面,司馬光和王安石一樣,都是無可挑剔的。

    太皇太后才終於道:“就按官家的意思辦吧。”

    她不想,也不願意在這個事情上過多糾纏。

    畢竟,司馬光是先帝選的託孤大臣。

    ……

    司馬光府邸。

    此時,新黨宰執都已經離開。

    他們只是禮貌性的在御駕走後,停留片刻就告辭,在表面上尊重了一下司馬光這位前輩。

    而呂公著、李常、範純仁、呂大防等人,卻留了下來。

    此外,文彥博、馮京、孫固在京元老,也都遣了子嗣,登門慰問。

    那些曾受過司馬光恩惠的官員、大臣們,在這個時候,也紛紛來到司馬光府外求見。

    不過被司馬康攔了回去。

    只有司馬光的姻親,比如說他哥哥司馬旦家的幾個兒女親家,以及嗣子司馬康的岳父張準等人,還有就是當年曾和他一起修資治通鑑的那幾個在京的大臣——比如負責漢史部分的祕書少監劉攽(資治通鑑,漢史由劉攽;唐史由範祖禹;三國、南北朝、五代則由劉恕,劉恕早死,所以五代史的後面是範祖禹接手,這三個人加上司馬光,就是資治通鑑書局的絕對主力),才被允許入內。

    等到所有親戚、朋友都到齊了。

    司馬光便讓範祖禹,到自己的榻前來,說道:“純甫啊……”

    “我今將死,這遺表便請純甫代老夫寫吧。”

    範祖禹哭着伏地拜道:“諾!”

    元豐五年,司馬光中風,也是請的範祖禹寫遺表,不過那一次,他奇蹟般的康復了。

    如今,司馬光知道,奇蹟不會再發生了。

    不過,想着今日御駕親臨時的種種,又看着圍在自己牀前的這些親友、子孫。

    司馬光感覺,自己也沒什麼遺憾的了。

    於是,他微笑着看着範祖禹,道:“純甫啊,死生之事,天地自然之理,無甚可哀!”

    “況我這一生,得遇聖主明君,享天下太平數十年,無所遺憾!”

    “今當臨別,純甫不必爲我哭泣,當爲我高興!”

    範祖禹哭着再拜:“唯!”

    司馬光伸手摸了摸自己身上蓋着的錦被,這是一牀用蜀錦所織的被子。

    也是他這一生用過最奢侈的日用品了。

    蜀錦一匹,價值最少數十貫,以他的性子,是絕不會如此奢靡的。

    但這被子,卻是範鎮所贈。

    所以他寶愛無比,蓋了二三十年,縫縫補補,無論去那裏都帶着它。

    這幾天病篤以來,更是命司馬康將之取出來,蓋在身上。

    不止如此,他已決定,將它帶着下葬。

    摸着錦被的紋路,想着如今在成都榮養,多年未見的老友,司馬光的臉上就露出些笑容來。

    而在這個時候,他感覺到一陣暈眩。

    他知道,自己能清醒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於是,他努力回憶着,今日御駕在時的種種,與範祖禹口述。

    範祖禹留着眼淚,開始記錄。

    司馬光所述,自是和御前對問的內容,幾乎一模一樣。

    只是做了些修飾,調整了一些用詞。

    等他說完:“臨表涕泣,不知所言,伏乞皇帝陛下留心國事、民生,則老臣死無憾矣!”

    整個房間裏的所有人都流下眼淚。

    就連呂公著也忍不住鼻子一酸,眼眶發紅。

    因爲,司馬光和在御駕在的時候一樣,沒有一個字提及對其兒子司馬康以及孫子司馬植的安排的。

    於是,呂公著忍不住道:“君實,還當爲子孫謀之。”

    司馬光搖頭:“老夫一生,俯仰無愧於天地,焉能臨終以權謀私?”

    像他這樣的人,脾氣犟,性格固執,認準了的事情,八匹馬也拉不回。

    只是對着跪在榻前的嗣子司馬康招了招手:“康兒近前來,爲父有句話要交代!”

    司馬康頓時哭着上前,拜伏於老父身前,重重磕頭:“兒在,兒在,恭聽大人教誨!”

    司馬康雖是司馬光嗣子,但他和司馬光夫妻的感情卻無比親密。

    因爲司馬光夫婦雖未生他,但養育教導之恩,卻重於一切!

    “勿忘當年爲父示汝之貼,要將之世代相傳,以爲家訓!”司馬光看着他道。

    司馬康流着淚,帶着自己的兒子,如今才七八歲的司馬植重重磕頭:“唯!”

    在洛陽的時候,司馬光曾專門寫了一篇文章給司馬康,以督促其品德,命其日夜誦讀。

    其文曰:訓儉示康。

    全文以大宋三位以儉樸聞名的士大夫的例子,再取古代賢臣的故事舉例,全文以‘儉,德之共;侈,惡之大’爲中心思想,反覆教育要求,司馬康和他的子孫要遵守。

    “老夫去後,洛陽諸園,包括獨樂園與疊石山莊,皆當市之,所得錢帛,於涑水購地,以贈涑水無地百姓,所餘之數,則買米、布,以饋孤寡……”司馬光繼續對司馬康道:“老夫在世,未能爲父老造福,今當死,生平仕宦及仁廟、英廟、先帝、當今所賞諸般財物,當復歸於民!”

    司馬光的原則性是很強的。

    他爲官這許多年,家鄉涑水的父老,曾多次找他幫忙。

    但他全部拒絕,甚至不與之見面。

    這既是爲了原則,也是他必須在天下人面前保持的形象。

    可鄉土情懷,卻是每個士大夫心中揮之不去的東西。

    如今臨終,自當散仕宦數十年之餘財,以謝父老桑梓。

    這也符合他的經濟思想——天下財富,自有定數,官府手裏多了,百姓手裏就會少。

    所以,他今當死,自當將這仕宦數十年來,從國家所取得的俸祿、賞賜,散與百姓、父老。

    司馬康頓首而拜:“唯!兒謹遵大人教誨!”

    沒有半點猶豫和遲疑。

    衆人見着,都是紛紛感佩。

    範祖禹、劉攽等人,更是無比崇敬的看向司馬光。

    當代大宋,因受範文正公(范仲淹)的影響,有很多士大夫,會在致仕後,或臨終前,將自己仕宦所得的全部財產,拿出來購地買宅,設爲族產、學田、學齋。

    但,像司馬光這樣,在臨終時,將自己仕宦數十年的一切,全部捐出來,散與桑梓父老的,卻幾乎沒有!

    “杜工部言: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呂公著沉聲嘆道:“君實,當可爲天下楷模!”

    對士大夫們來說,兼濟天下的理念,是每個人都有過的。

    可是,臨到頭來,幾個人能做到呢?

    這可是我家真有一頭牛啊!

    能學範文正公,已經是很多人的極限了。

    更多的人,還是會選擇做一個守財奴。

    典型的例子,就是王珪了。

    王珪死後,其子孫扶棺回鄉,傳說光是運金銀珍寶的船就有好幾艘。

    不過……

    呂公著想起了王珪諸子現在的境遇,便若有所思,在心中想着:“老夫將來,也當學一學君實今日。”

    呂家的學習能力,一直很強。

    當年,范仲淹首創族田、義莊、義學,使得範家崛起後。

    呂家就立刻跟進了。

    因爲他們發現這樣做的好處有很多!

    不僅僅可以讓家族興盛,還能減少子孫爭產,兄弟鬩於牆,讓外人看笑話的可能。

    更可以確保家族不至於因爲不肖子孫的原因而衰落。

    因爲財富,將以土地、學田的形式存在。

    而且這些財產屬於整個家族,所以不可分割。

    同時,還能有一個好名聲。

    而一個好名聲,在大宋是真的能換官當的。

    於是,如今天下的士大夫名門或多或少的都在學這個模式。

    除了他壽州呂氏外,潁昌府長社的韓氏(韓絳家族)也在用這個模式。

    而這個模式學的最徹底最好的地方是福建。

    福建一路,爲什麼這二三十年來,人才井噴?

    就是因爲各大家族,都有族田、義學,以培養優秀子孫。

    建州章氏,從章得象後,出了多少人才了?

    福清林家,一代人就出了四個進士!

    而且個個不凡!

    莆田蔡家,也了不得!

    蔡確、蔡京、蔡卞,都是人中龍鳳。

    可是,招式會用老。

    隨着范仲淹模式,在天下漸漸鋪開、興盛。

    會不會有問題呢?

    呂公著想了想,他知道,這肯定會出問題。

    而當今官家,會不會打壓這個模式?

    呂公著不太清楚,但他知道,亢龍有悔的道理。

    如今,范仲淹模式天下都在學。

    呂公著不知道什麼是‘他人恐懼我貪婪,他人貪婪我恐懼’。

    可他敏銳的本能和強大的政治觀察能力,讓他感覺,必須做點什麼來適應新的環境。

    至少不能讓呂家,成爲那個出頭的椽子。

    今天,司馬光的臨終交代,讓他眼前一亮。

    他知道,這必須學。

    絕不能讓呂氏,成爲那個出頭鳥。

    正好,呂家的積累,已經足夠了。

    乃父呂夷簡,乃兄呂公弼兩代人,已經攢下了足夠家族興盛和傳承的產業。

    司馬光那邊,隨着他的交代,他的精神和氣力,已漸漸不支。

    但他還有着事情,需要安排。

    “晦叔……晦叔……”他低低呼喚着。

    呂公著聞言,上前一步,半蹲到這個老友身邊,動容的說道:“君實,我在的!”

    “君實有什麼要囑託我的事情?”

    司馬光笑着,看着這個老友,輕聲道:“當年,嘉佑四友,相知相伴,今能與我相知者,獨晦叔一人了。”

    王安石自不必說。

    早就鬧翻了!

    書信往來都已絕了二十年之久!

    韓維……

    在大名府的韓維,現在天天只想着回朝當元老。

    與他司馬光的政見,其實也一直不和。

    近來就更是如此!

    “我今臨別,只幾個事情,請晦叔替我安排。”

    “君實說,我在聽……”呂公著道。

    “第一件事情……”司馬光勉力的堅持着,說道:“蘇子瞻的文章,天下知名,老夫素來喜歡。”

    “所以,老夫的神道碑、墓誌銘,想請蘇子瞻來寫。”

    “好!”呂公著點頭:“此事,我會親自去請蘇子瞻!”

    “這第二個事情……”司馬光看向自己的學生範祖禹:“純甫是我的弟子,也是晦叔的半子……”

    “純甫爲人耿直,與老夫多類,我恐他將來得罪人,要拜託晦叔多照顧。”

    自己的學生,司馬光是清楚的。

    脾氣和他差不多犟。

    可是,範祖禹的名聲,遠不如他,地位和聲望更是如此。

    司馬光最放心不下的就是範祖禹了。

    怕他得罪當政者,所以必須請呂公著多照顧,多扶持,讓他有成長的空間。

    呂公著聽着,道:“君實不說,老夫也會用心的。”

    範祖禹是他選的女婿,而且非常滿意。

    已經視作了親生兒子一樣看待,甚至打算作爲衣鉢傳人來培養——沒辦法!他的長子呂希哲、長孫呂好問,都快要變成王介甫的形狀了。

    回京才幾個月的小兒子呂希純,也在被呂希哲那個混賬帶壞!

    剩下的次子呂希績就更慘了——他在泉州,天天跟着蔡確混,每次回信回京,言必稱:蔡相公如何如何。

    據說,蔡確那個混賬,還有意和呂希績結親,打算將其孫女嫁給呂希績的兒子呂好義。

    氣的他啊,天天跺腳,卻無可奈何。

    呂公著感覺,自己這輩子,和新黨新學真的相沖!

    他能怎麼辦呢?

    總不能一生所學的經義,沒有傳人了吧?

    只好找範祖禹這個女婿來培養了。

    只是範祖禹身上揹負的東西太多了。

    範鎮、富弼、司馬光都對其寄予厚望。

    好在,兩個月前,朝廷嘉獎南征功臣的時候,章惇推薦的一個名字,讓他蠢蠢欲動。

    廣西經略安撫司機宜文字王棣,以從章惇南征,處置幕府機宜文字有功,授官試桂州司戶參軍。

    雖然只是一個選人,而且是選人最低的判司薄尉。

    可他的年紀卻只有十八歲,而且從未有過功名,屬於處士。

    再看名字,讓人遐想不已。

    呂公著自然知道,王安石的兒子王雱有個嗣子。

    剛好這個嗣子也叫王棣,今年差不多也是這個年紀。

    王安石能搶他的兒子、孫子。

    他呂晦叔就不能搶王安石的孫子嗎?

    於是,他已巧施妙計,安排了吏部,等今年冬天,王棣入京拿他的告身的時候,悄悄的將他的差遣改爲中書省的逐房習學公事。

    這是一個先帝專門給初入仕的官員,預備的差遣。

    所以,哪怕只是一個選人,而且是選人最低的第四等判司薄尉,也能做。

    司馬光那裏知道,呂公著的這些心思?

    他見着呂公著答允下來,終於沒了牽掛,一直吊着的那口氣,也鬆了下去,慢慢的躺在牀榻上,閉上了眼睛。

    司馬康見此,上前探了探鼻息,發現老父親只是昏睡過去,才鬆了口氣,接着回到榻前繼續跪着。

    ……

    呂公著等人,在司馬光府,一直留到傍晚。

    期間,司馬光幾次陷入昏迷,但最後又清醒了過來。

    不過,他每次清醒的時間都很短。

    而且,越到後面,他的意識就越發糊塗。

    以至於,到得後來,他居然在嘴裏念起了他寫過的文章或者喜歡的文章。

    其中,他和王安石的絕交信,那封《答司馬諫議書》裏的文字,被他反覆唸誦。

    周圍的人每每看到這個情況,都是嘆息了一聲。

    當年,嘉佑四友,尤以司馬光和王安石之間的交情最爲親密。

    頗有伯牙子期之交的感覺。

    然而,最終因爲政見分道揚鑣,老死不相往來。

    但,司馬光如今臨終,唸叨的最多的,還是王安石的文字!

    還是那篇兩人割袍絕交的《答司馬諫議書》。

    由此可見,司馬光,其實最放心不下,最牽掛的,最遺憾的,還是他和王安石之間的交情、友情。

    只是,當天色漸暗,呂公著等人也不好再留。

    紛紛拜辭而去,但都留了子弟或者代表在司馬光府邸。

    而司馬光在隨後的時間中,一直昏睡。

    期間,司馬康一直守在病榻前,屢次上前探視。

    當第二天天色漸亮時。

    一直躺在牀上的司馬光,忽然醒了過來。

    他睜開眼睛,似乎沒有看到跪在他病榻前的司馬康和兒媳張氏、孫子司馬植以及值守在一旁的範祖禹等人。

    他忽然就坐了起來。

    所有人都被嚇了一跳!

    然後,只見他看向了某個方向,似乎在和人說着話:“夫人!夫人!”

    “昨日王介甫,答某書信,說什麼受命於人主,以授之於有司,不爲侵官,還說什麼舉先王之政,不爲生事!”

    “一派胡言!”

    “某要寫信,嚴厲斥責!”

    “此乃離經叛道,更乃篡改先王之政!”

    說着,他就愣住了。

    他看向在他面前的所有人,他的子孫,他的晚輩,他的學生。

    他似乎一下子就清醒了過來,知道了自己如今的境況。

    於是嘆息了一聲:“太白曰: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夫光陰者,百代之過客!”

    “吾已知之!”

    “嗚呼哀哉!”

    “浮生若夢,浮生若夢!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言畢,他就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司馬康上前探視,發現自己的父親,已經永遠的離開了這個世界,於是頓時慟哭起來,伏在他身上,嚎哭不已。

    其他人相繼哭嚎出聲,淚如雨下。

    無論別人怎麼評價。

    在這些人眼中,司馬光是一個好父親,好老師,也是一個好前輩。

    元祐元年九月丙午朔(初一),大宋河內郡開國公、正議大夫、門下侍郎、上柱國、御賜紫金魚袋司馬光卒於家中,享年六十八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