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九十章 戰前(1)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要離刺荊軻字數:5420更新時間:24/06/28 13:34:29
    大宋元祐元年,西夏天儀治平元年八月辛丑(十六)。

    天都山下的兀卒行宮。

    樑乙逋終於收到了,來自興慶府的通報。

    宋庭除了答允,增開三個邊境榷市外。

    拒絕了其他一切大白高國的合理要求。

    不止拒絕了,大白高國的交子提議。

    還拒絕了,增加青鹽在宋庭銷售額度的合理建議。

    樑乙逋得報之後,心中大喜不已。

    因爲這就是他想要的開戰理由!

    他一直被國中各種勢力阻撓——嵬名家的很多人,還有他那個妹妹,都在反對開戰。

    道理、困難是一個比一個多。

    什麼國中睏乏、軍民缺糧。

    什麼仁多家叛亂,諸軍未安。

    可在樑乙逋看來,都是放屁!

    國中現在是難!

    但有毅宗(李涼祚)的時候難嗎?

    毅宗襁褓即位,又要面對南蠻和北虜的敵意。

    尤其是北虜的兵鋒,一度打到了興慶府。

    但那又怎樣?

    還不是撐了過來?!

    說到底,興慶府的蟲豸,不就是怕他在戰爭中,贏得威望嗎?

    “哼!”樑乙逋捏着手中的文字:“妹妹啊妹妹……”

    “你終究是嵬名家的人了啊!”

    “卻也不想想,野利家和沒藏家的前車之鑑!?”

    野利家、沒藏家,都是大白高國過去的外戚強權大族。

    如今,這兩個昔日顯赫一時的家族,除了逃去了南蠻,天天在那邊發誓要報仇的餘孽外。

    這兩個家族在大白高國的一切印記都已經被抹去。

    特別是沒藏家!

    沒藏家的人,對大白高國,還不夠忠心嗎?

    毅宗襁褓裏即位,要不是靠着沒藏太后的保佑擁護,要不是國相沒藏訛寵,左右周旋。

    大白高國早亡了!

    但毅宗對沒藏家是怎麼報答的?

    勾引沒藏家的兒媳梁氏,又外結大將,利用梁氏傳遞消息,查探虛實,趁沒藏家不備,發動忽然襲擊。

    沒藏家被連根拔起!

    毅宗甚至連自己的原配髮妻,也直接賜死!

    那個蠢妹妹,也不想想,去年的時候,要不是姑母還在,要不是他這個哥哥拼死作戰。

    她現在能在興慶府稱制嗎?

    怕不是早被秉常那個白眼狼賜死了,連骨頭都已經爛掉了!

    這樣想着,樑乙逋便看向他面前的諸多大將,沉聲說道:“方得太后傳書,南蠻悍然拒絕了我朝的諸多‘友好提議’!”

    “不止不給交子!”

    “就連增加青鹽供給也不允!”

    “他們只給大白高國增開三個榷市!”

    “三個榷市!”

    “南蠻給大白高國的好處,甚至還不如吐蕃人!”

    “自今年春天以來,南蠻甚至在和吐蕃的貿易中,使用了不含雜質的鐵錢,還允許吐蕃人,直接在南蠻榷市採買鐵器,用於耕作!”

    這是事實。

    當然只是部分事實,南蠻實際上只允許用不含雜質的鐵錢,向吐蕃的溪巴溫、溫溪心兩部交易,也只允許這兩人治下,在熙州登記的商賈、商隊,採買鐵器。

    但這已經夠了!

    “大白高國,難道還不如吐蕃羌種?”他問着在場的所有人。

    在場的所有党項貴族,被他的語言鼓動,一個個氣血上涌,憤慨不已。

    是啊!

    大白高國,難道還不如吐蕃羌種?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必須懲罰!必須懲罰!

    讓南蠻乖乖的坐到談判桌前來!

    於是紛紛振臂高呼:“南蠻卑鄙可恨,請國相下令吧!”

    樑乙逋的幾個親信,趁機鼓譟起來:“開戰!開戰!”

    瞬間,所有人都像瘋魔一般,高舉雙臂:“開戰!開戰!”

    樑乙逋擡起手來,衆人才慢慢安靜下來。

    等所有人都安靜下來,樑乙逋才看向他們,道:“打,當然是要打的!”

    不拔掉蘭州這個釘在黃河邊上,虎視眈眈的覬覦着卓羅和南以及右廂朝順這兩個肥美之地的釘子。

    大白高國,就永遠會被鎖在黃河北岸。

    但是,五次蘭州會戰已經證明了,面對南蠻的堡壘和堅壁清野,大白高國很難有什麼機會。

    秉常御駕親征,五十萬大軍圍攻蘭州,卻依然大敗而歸,就是明證。

    “不過,我們需要先調動南蠻的精銳主力!”

    他走向前去,一張用羊皮縫製的地圖,就被人撐開。

    他的視線越過直面的蘭州,看向橫山,看向另外一個戰略要點。

    那個和蘭州一樣,釘在了西壽保泰監軍司眼皮子低下,像眼睛一樣盯着靈州城的南蠻堡壘——定西城!

    此地,古屬隴西,乃是橫山、天都山以及秦嶺的交匯處。

    戰略意義,不言而言。

    欲打蘭州,必拔定西城。

    不拔定西城就打蘭州,只會被南蠻前後夾攻。

    五次蘭州會戰,已經證明了這一點。

    但是,想要打定西城,那就不僅僅要面臨,南蠻熙河路的援軍,其環慶路的兵馬,也會拼死去救。

    所以,必須先將南蠻的熙河路和環慶路的兵馬引開。

    熙河路的兵馬,有青宜結鬼章牽制。

    環慶路的兵馬,就必須有人吸引!

    “阿繼!”樑乙逋看向一個党項貴族,此人是去年倒戈樑乙逋,背刺秉常的嵬名家貴族之一,事後論功行賞,升任西壽保泰監軍司監軍。

    “末將在!”嵬名阿繼出列匍匐。

    “我欲命汝率部會同祥佑監軍司、清遠監軍司等部攻打南蠻的環州!”

    “務必將南蠻環慶路的精銳騎兵,拖在環州附近,不可使支援熙河!”

    南蠻的環慶路,去年上任了一個新的文臣經略使。

    似乎是叫章楶的。

    無名之輩!

    不足掛齒!

    在樑乙逋看來,他用三個監軍司的兵力,圍攻環州。

    這個南蠻的文官,恐怕會被如此浩大的陣勢嚇得尿褲子。

    甚至可能不戰而逃也說不定!

    當然了他清楚,不能賭這樣的小概率事情。

    所以,嵬名阿繼,只要拖住南蠻環慶路,並將其陝西各路的兵馬,都拖在原地就可以了。

    這樣就可以將熙河路孤立出來。

    然後,等青宜結鬼章開始行動,其熙河路兵馬,也會被吸引。

    “乾盛!”樑乙逋繼續點名。

    “末將在!”西夏卓羅和南監軍司副監軍樑乾盛出列匍匐。

    “待阿繼出兵後,汝率部出囉龐山,向蘭州方向大張旗鼓,製造聲勢,打我的旗號,宣告四方,讓南蠻以爲我軍欲直取蘭州!”

    “諾!”

    “勒訛!”

    “汝將兵向北,過黃河,製造聲勢,做出欲攻邈川的樣子,吸引南蠻支援邈川。”

    這些都是幌子。

    派出去的,也都是模仿南蠻的保甲法,組織起來的兵馬。

    党項人的學習能力是很強的。

    自嘗到了王安石變法組織起來的保甲戶、弓箭手們的厲害後。

    党項人就在其國中,開始抄作業。

    他們換了個名目,叫做:抄丁。

    而且,党項人還在保甲法的基礎上,瘋狂魔改。

    大宋保甲法是兩丁抽一。

    他們也是,但是,党項人規定,抽丁之後剩下來的那個,遇到戰爭,也必須隨軍,只是不作爲戰兵,而是‘負擔’。

    也就是打雜。

    除了抽男丁,党項人爲了壯大聲勢。

    不在哺乳期的婦女也會被命令上戰場,跟隨大軍作戰。

    發展到現在,党項人每有大戰,都是起全境丁口。

    老弱婦孺,全部帶上。

    不管有沒有用,起碼能幫助放牧,做些軍隊的輔助工作。

    像是鐵鷂子,雖然總人數一直三千上下。

    但在戰爭中,爲鐵鷂子服務的輔助丁口,多達兩萬!

    對党項人來說,這樣的全民總動員,雖然是一種無奈下的選擇。

    但也是一種極爲合理的政策。

    因爲,在實踐中他們發現,只要雜兵足夠多,那麼哪怕敗了,精銳主力也能從容撤退,保留元氣,可以下次再來。

    畢竟——十幾萬人馬,散落在曠野上。

    哪怕是十幾萬頭豬,南蠻一時半會也抓不完啊!

    所以,雖然五戰蘭州皆敗北。

    但党項元氣未傷!

    丟掉的,基本上都是老弱婦孺,就連青壯,也能跑回去七八成。

    至於精銳更是除了戰鬥損失,基本都能撤回去。

    而一旦打贏了,那麼,幾十萬的人馬,就能迅速的搬空南蠻一個繁華大城的一切財產。

    同時,這麼多人,就地築城、築壘,也是很好的辦法。

    對党項人來說,這個戰法,只有一個問題——糧草補給。

    所以,他們每次出戰,都必須速戰速決。

    最好在一兩個月內解決戰爭,不然,一旦拖下去,就極爲不利。

    這一點,樑乙逋心知肚明,而且他也知道,南蠻現在已經完全掌握了大白高國的這個特點。

    自然,他也相應的,做出了改變。

    這就是戰爭。

    雙方都在學習,也都在進步。

    沒有人會在犯錯後,失敗後不知道吸取經驗教訓。

    所以,此番樑乙逋就做出了他深思熟慮,並反思了五次蘭州會戰與定西城大戰失敗的教訓後,總結出來的新戰法。

    必須將南蠻的堅城要塞和其後方的援軍分割孤立出來!

    只有這樣,才能攻克堅城。

    不然,南蠻據城而守,其援軍源源不斷趕來。

    他們甚至不需要打。

    只要堅壁清野,大白高國就受不了,只能撤退。

    一旦撤兵,就是噩夢!

    “至於其他諸將隨我舉兵於南牟會!”

    ……

    環州。

    環慶路經略安撫使司行轅所在。

    在樑乙逋眼中,被認爲是‘無名之輩’,不值一提的軟弱文官,甚至有可能被嚇得尿褲子的章楶,此時正在和來訪的陝西轉運使範純粹下棋。

    兩人都是下棋的高手。

    黑白二子錯落之間,互相給對方挖坑。

    就等着對方犯錯,然後從容吃掉對手的大龍。

    可惜,兩人都是很穩健的謹慎人格。

    所以,都很小心的避開了對方的坑。

    “質夫棋力果然不同凡響!”下了一個時辰後,範純粹終於投子認輸:“某不如多矣。”

    章楶笑眯眯的看向範純粹:“多蒙德孺承認,老夫勝之不武。”

    但手卻已經在開始數自己贏了幾目了。

    範純粹見着也不惱怒,而是問道:“前時,在下曾得質夫書信,言及‘淺擊’之法,真乃是大善!”

    “此番冒昧來見,就是想請教質夫兄,淺擊的方略。”

    範純粹和他爹范仲淹一樣,是一個堅定的防守反擊主義者。

    所以,他自去年到任陝西以來,就一直在上書朝廷,談論對西夏的作戰要略。

    朝廷對此非常重視。

    據說連官家,都親自看了他的奏疏,還御筆親批,送與諸路將帥傳閱。

    這讓範純粹大受鼓舞。

    這個時候,他收到了章楶的信。

    他和章楶是老筆友了,二十年來,兩人書信不斷。

    至於爲什麼章楶會和範純粹成爲筆友?

    這事情得怪蘇軾!

    蘇軾和章楶非常要好——兩人是通過章惇認識的。

    但後來,蘇軾覺得章惇是個瘋子,不想跟他玩了,反而是章楶,人長得帥不說,文章詩詞還寫的賊好,於是兩人無話不談,尤其是蘇軾在烏臺詩案後被貶的日子裏,章楶正好一直在地方爲官。

    而且,章楶和蘇軾特別有緣。

    蘇軾被貶黃州,章楶在荊湖北路擔任提刑官。

    所以,經常去黃州看望,還互相寫詩唱和。

    像章楶寫《水龍吟.楊花詞》,蘇軾就寫了《水龍吟.次韻章質夫楊花詞》。

    幫着章楶在文壇狠狠的揚了一波名。

    這就是爲什麼,蘇軾朋友多的原因了。

    大鬍子這個人除了嘴巴臭以外,真的沒毛病。

    而且還特別講義氣!

    王詵死了這麼久,他生前的朋友沒有一個敢祭奠的。

    就大鬍子敢在家裏面設祭。

    別人勸都勸不住!

    好在,蘇軾啥事都沒有,這讓他的家人朋友,鬆了一口氣。

    也是自那以後王詵的朋友才慢慢的敢設祭了。

    其子也才敢在家裏供奉亡父牌匾。

    所以啊,蘇軾如今在登州,能號召那麼多人聚集。

    能有那麼多富商,想當榜一大哥。

    不是沒有原因的。

    大鬍子這個人,是真的知恩圖報,也是真的很有人格魅力。

    他要不鍵政,光靠朋友們吹捧、揚名,早升待制了!

    說回蘇軾和章楶,在黃州的那段歲月,因爲章楶經常去看蘇軾,甚至邀請蘇軾到武昌、襄州遊玩。

    所以大鬍子就開始感動了。

    他一感動就開始到處介紹——章質夫是我的好朋友啊!

    就這樣,章楶和範純仁、範純禮、範純粹兄弟混熟了。

    尤其是範純粹,兩人私下書信往來十多年,早成知己。

    這倒不是蘇軾的功勞。

    而是兩人熟悉後發現——知己啊!

    都喜歡軍事,也都喜歡防守,而且,都喜歡土木打灰。

    十來年裏,兩人書信互相交流打灰經驗。

    研究各種築城手段和方法。

    雖然沒見過面,但卻早已好似兄弟一般。

    但章楶調來環慶路,範純粹出任陝西轉運使。

    這兩人就和新婚夫妻一樣,如膠似漆的貼在了一起。

    天天湊在一起研究築城、築壘。

    也正是靠着兩人的頭腦風暴,才有了之前範純粹上書朝廷的那些方略。

    如今,章楶又想出了淺擊之法。

    範純粹那裏還坐得住?

    直接從長安來到環州請教了。

    “德孺也覺得老夫的淺擊之術,或能有效?”

    “何止有效!”範純粹激動的道:“必有大用啊!”

    在範純粹看來,章楶的淺擊之法,簡直是陝西各路宋軍量身定做的必勝法寶!

    爲什麼?

    因爲招招都是衝着党項人的命門去的!

    章楶見到範純粹的模樣,也是大受鼓舞,於是拉着範純粹的手,道:“既德孺都以爲,老夫之法或能有用,不如,你我今夜就在此效仿秉燭夜談,然後抵足而眠?”

    “善!”

    範純粹巴不得如此!

    於是,這一天,兩位大宋的防守大師,在環州城的官署中,交流了一整天。

    到第二天,兩人還意猶未盡。

    兩人互相補益,拿着過去戰例和經驗,相互討論。

    很快,他們就覺得紙上談兵不過癮了。

    索性到了經略司的官衙,命人取出朝廷送來的環慶路沙盤,開始覆盤各種戰例。

    這兩位大人物的討論,很快就吸引了其他在環州的文武官員的注意。

    於是,無數人參與進來。

    一時,環州城中的文武,都以能參與到經略相公和轉運的討論中爲榮。

    在這個過程中,章楶的淺擊思想,不知不覺的,就進入了環州文武的大腦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