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五章 司馬光:知我者,陛下也!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要離刺荊軻字數:4673更新時間:24/06/28 13:34:29
    元祐元年七月已亥(20)。

    病重的司馬光,在這一天藉着給太皇太后坤成節上表稱賀的機會。

    終於抓住時機,上了一封可能是他最後的政治發聲的表章。

    當被謄抄好的副本,送到趙煦手裏。

    趙煦拿到手裏一看內容,就已經知道了。

    這就是他上上輩子元祐時代,司馬光的‘十科取士法’。

    也是其退居洛陽十五年來,對王安石以新學爲官學取士的反擊。

    在趙煦的上上輩子,因爲那位太皇太后盲信司馬光。

    所以,整個元祐時代,十科取士法,成爲了大宋科舉的風口。

    然而,司馬光避居洛陽寫書整整十五年。

    早已經脫離了大宋社會的實際。

    他的這個十科取士法,純粹是空中閣樓。

    趙煦上上輩子親政後,新黨對這個十科取士法的評價,非常簡單,一句話:光得譽流俗,及爲相,廢法報怨,一無所施設。獨請十科取士法,終爲空文,無應選者,人始笑之!

    那麼,面對新黨如此肆無忌憚的犀利點評。

    舊黨的士大夫們做何迴應?

    答案是沒有迴應!

    只是默默的將實錄和國史中新黨大臣們對司馬光的這個評價刪掉。

    而刪掉的原因,在李燾寫《續資治通鑑長篇》的時候,曾經透露過。

    李燾是這麼說的:司馬光‘得譽流俗……廢法報怨,一無所施設……’此言不可傳於後世,自‘光’至‘笑之’並刪去。

    所以啊……

    不過呢!

    趙煦攥着手中謄抄的副本,問着殿上的郭忠孝:“郭卿,太母、母后對此可有指揮?”

    郭忠孝低頭:“奏知陛下,太皇太后下詔嘉勉,皇太后命有司賜金帶以酬。”

    趙煦點點頭,對兩宮的意思懂了——寫的很好,但下次別寫了。

    而且,看這個樣子,太皇太后甚至都可能沒有仔細看過司馬光上的這個表章,就直接丟到一邊了。

    只能說……女人吶!真的不能隨便得罪!

    趙煦卻是抿起嘴脣來,下意識的摩挲了一下雙手,然後提筆在上面批示了一句話。

    批示之後,便將這謄抄的副本,交到郭忠孝手裏叮囑道:“命有司送司馬相公府邸吧。”

    “諾!”郭忠孝恭恭敬敬的再拜,正要拜辭。

    趙煦卻叫住了他:“郭卿,聽說卿父入京了?”

    郭忠孝當即頓首:“蒙陛下鴻恩,臣父昨日回朝,臣親迎之,臣父言:老臣蒙陛下愛幸,不以老臣昏聵,特旨推恩,感激涕零,唯百死以報!”

    趙煦笑起來:“老太尉言重了!”

    “替朕轉告老太尉——這些年委屈老太尉了!”

    郭忠孝聽着,頓時鼻子一酸,恭恭敬敬的再拜謝恩,不知道說些什麼來表達自己內心的激動和感恩了:“臣……臣……”

    “起來吧!”

    “往後,朕需要用到卿的地方還多着呢!”

    郭忠孝之父郭逵,當年因爲沒有請示,就自作主張和交趾達成和議撤兵。

    此舉雖然挽救了數萬士兵的生命,卻也將他的前途徹底葬送!

    不止從此被削去兵權,還被勒令閉門思過。

    這位治平時代,就已經是正任武臣,還官拜同籤樞密院事的頂級武臣,就這樣離開了政壇。

    不客氣的說,郭逵當年的行爲,其實是給趙煦的父皇背鍋。

    當年南征,雖然將帥失和,彼此扯皮。

    但在用兵和作戰上沒有問題。

    郭逵這個主帥的選擇,也沒有問題。

    責任不在他身上,完全是朝廷和當政者的問題。

    而且,郭逵最終之所以落到這個下場。

    其實,也和大宋的體制有關。

    不信的話,看看當時的副帥趙卨——他就只背了一個處分(降爲直龍圖閣,知桂州),沒幾年就又升回去了。

    只是,從此失去了拜任宰執的機會而已。

    而郭逵處分的這麼嚴重和他是武臣離不開干係——趙官家們對文臣、武臣的要求是不一樣的。

    文臣可以和皇帝頂牛,甚至可以在一定條件下,違背皇帝的意思,自行其是,只要事後證明他做的是對的就可以了。

    了不起,皇帝當時罵幾句,心裏面不痛快幾個月。

    可隨着時間的推移,好處出現的時候,就會露出嘴臉來搶功了,順便將這個大臣提拔起來。

    但武臣卻必須絕對聽指揮!

    對與錯,根本不重要。

    重要的是:聽指揮。

    換而言之就是——皇帝的微操再怎麼離譜,武臣都必須服從。

    這就是郭逵獲罪被貶的緣故。

    也是種鄂一輩子都不能升正任的原因。

    特別是種鄂——太犟了!

    老喜歡和皇帝爭對錯,還一直覺得自己才是對的。

    要不是他太能打了。

    要不是國家正值用人之際。

    種鄂早就被踢到不知道什麼地方,投置閒散養了起來。

    而此番南征大勝,大宋疆域推進到富良江。

    趙煦便趁機給郭逵平反了。

    先是宋交和議之後,以‘郭逵老臣,先朝名將,有功社稷’的名目,將其從閒散的‘左衛將軍’拔擢爲右武衛大將軍,並加檢校太尉,封爲武功縣男。

    這就是明顯的平反信號了。

    旨意到了洛陽,郭逵謝恩後,新的旨意拍馬趕到。

    還沒捂熱的右武衛大將軍又沒了。

    右武衛大將軍、檢校太尉、武功縣男郭逵起復,落右武衛大將軍,拜爲建武軍節度使。

    這是一個早就該給他的榮譽。

    一個遲到了十年的榮譽。

    郭逵老淚縱橫,旋即上表請求致仕。

    趙煦挽留三次,終於同意。

    這次,待遇、榮譽直接拉滿。

    建武軍節度使郭逵,以開府儀同三司、建武軍節度使、邕州管內觀察處置等使、持節邕州諸軍事、上柱國致仕。

    並將其爵位從武功縣男,拉到了桂林郡開國侯的高度,並給食邑一千戶,食實封四百戶。

    這就是標準的正任武臣,而是戰功赫赫、簡在帝心的正任武臣致仕程序了。

    最重要的是,趙煦旨意裏的安排。

    建武軍,本就是廣西的建制。

    換而言之,拜郭逵建武軍節度,就是認可了他當年在廣西的處置沒有問題。

    致仕後加的那些頭銜與爵位,就更是一種隱晦的承認與認可。

    不是這樣的話,怎麼可能給他安排這些頭銜、爵位。

    對郭逵來說,什麼是天恩?

    這就是了!

    在年老之際,能夠得到朝廷認可、恢復名譽、待遇。

    這簡直是奇蹟——趙官家們什麼時候做過這種事情?

    於是,老淚縱橫,每隔一段時間就要寫一封謝表,感謝天恩。

    殊不知,趙煦給他的恩典的代價,是他這輩子都還不清的。

    子子孫孫,都得給趙煦賣命。

    這不,太皇太后聖節即將了。

    趙煦又是一道詔書,將其返聘回來了。

    話是說的冠冕堂皇的,給郭逵的認可和讚譽,更是不吝筆墨。

    什麼‘性資沉勇,器茂淵衝’,什麼‘被遇三朝,有金石之純誠’。

    然後,話鋒一轉。

    先舉了太公望的例子,又用了郭子儀的故事,說他‘知經武之善猷’,實在是國家選將樹材不二之選。

    所以,郭逵致仕不過兩個月。

    就被趙煦零薪酬返聘回汴京判武學。

    於是,武學雖然依舊隸屬於國子監。

    但,這麼一尊老將回朝,執掌武學。

    就國子監那幾個阿貓阿狗,誰能在郭逵面前大聲說話?

    不要忘記了郭逵雖然是武臣的底子。

    但他曾在治平時,拜爲同籤樞密院事,雖然不是樞密使,但這也是執政啊!

    別說國子監那些小貓小狗了,就算是待制文臣,到了郭逵面前,也不敢隨便喘氣的。

    當朝宰執們,更是也都給他一個面子。

    於是,趙煦藉此,走出了武學獨立的第一步——將其從文臣控制下,剝離出來。

    而郭逵欠了趙煦這麼多。

    他唯一能報答的,恐怕只有披肝瀝膽,勤勤懇懇的給他辦事了。

    至於郭逵會不會不聽話?

    怎麼可能!

    熙寧南征過去了這麼多年,郭逵一直在洛陽閉門讀書。

    沒有抱怨過一句,也沒有爲自己爭辯過一句。

    主動背鍋,主動承擔了一切責任。

    換而言之,這就是一個被趙官家們規訓成自己形狀的老將。

    這樣的人,會百分百、不打折扣的執行皇帝的一切命令。

    送走郭逵,趙煦靠到清涼的躺椅上——這是入內內侍省,從沈括那邊學會使用刨子後,用剛剛從崖州買來的黃花梨木打造的躺椅。

    夏天的時候,躺在上面最是舒服。

    如今只打造了幾件類似的傢俱,供兩宮和趙煦使用。

    不得不說,海南黃花梨木家具就是舒服。

    躺在上面,趙煦回憶着司馬光的那封奏疏的內容,嘴角露出微笑。

    “十科舉士法好啊!”

    他好就好在不實際!

    看着寬泛,限制也沒有多少,其中大部分選項甚至不限制身份。

    無論是平民,還是官員,甚至武臣都可以自己報名參與。

    可問題是,正是因此,才決定了它的失敗。

    這可是制科!

    比科舉取士更高的選拔人才途徑。

    看一看,過去制科取士選出來的都是些什麼人吧?

    隨便點一個人——蘇軾!

    而蘇軾只是文章有名,實際官職並不高。

    其他制科出身的,可起碼都是待制,宰執也不少啊!

    就按制科的下限蘇軾的標準來選才。

    幾個人敢報名?誰又敢隨便舉薦?

    最要命的還是司馬光給十科取士定下的那些名目。

    ‘行義純固可爲師表科’——以制科的要求,取中的人,那就必須是可堪天下道德楷模與表率之人。

    而在天下人眼裏,符合這個條件的,都在史書上。

    不說堪比周公、孔孟,最起碼在私德上得堪比司馬光、王安石這樣的人。

    您這是在選聖人嗎?

    還有就是那個‘智勇過人可備將帥科’,將帥兩個字看到了嗎?可備看到了嗎?

    這就將這一科的取士方向,限制在了擁有將帥之才的年輕才俊上。

    可問題是,在如今這個時代,將帥基本都是天賦加時間的沉澱歷練出來的。

    真正有將帥才幹的都不年輕,年輕的都不具備將帥之才。

    真以爲霍去病、岳飛這樣的人,是地裏面的蘿蔔?只要想要,就能往外長?

    所以,司馬光的這個十科取士,註定是笑話,不可能選拔出什麼人的。

    那問題來了,能不能降低標準呢?

    答案是不行!

    至少在趙煦的上上輩子不行。

    因爲,元祐時代的司馬光是舊黨赤幟,絕對正確的人物。

    任何敢於質疑司馬光的人,都將被舊黨激進派打着他的旗號,一擁而上圍攻到死。

    宮中的太皇太后,也見不得任何說司馬光不對的話。

    而司馬光在一開始就已經說明了,這十科取士法是要幹嘛的——孔門以四科論士,漢室以數路得人。

    都是要選出來,充任關鍵崗位,作爲未來宰執、大將的後備人才的。

    是要繼承他司馬光事業的年輕才俊!

    所以,沒有人敢動。

    可現在就不一樣了。

    趙煦摩挲着雙手,低聲感慨起來:“司馬相公是個好人吶!”

    “這份大禮,朕就笑納了。”

    十科取士法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名義。

    拿着司馬光當梯子,撬開科舉制度的門。

    有了這個名義,將來好多事情就好辦了。

    舊黨想要反對,就丟出司馬光的十科取士法——司馬相公都說要改革的事情,你們居然敢反對?

    “等司馬光病危,朕將親臨慰問!”趙煦輕聲說着。

    “讓文彥博、司馬康、呂公著來當見證……”

    “見證朕就是司馬光認可的成王,大宋希望與良心!”

    “如此,誰反對朕,就是反對司馬光,就沒有良心!”

    這樣想着,趙煦就笑起來了。

    ……

    司馬光臥在牀上看着被拿到他面前的天子批示。

    他看着那紙上端端正正的館閣字體,不禁老淚縱橫。

    “知我者,陛下也!”

    司馬康在旁邊,悄悄的瞥着那紙上的文字。

    卻見上面的御筆寫着:維予小子,不聰敬止;以似以續,續古之人!

    司馬康知道,這是來自於詩經之中的兩句話。

    分別典出詩經成王作祭時的兩篇詩文。

    維予小子,不聰敬止,出自《敬之》是成王在太廟中表示自己將認真學習做一個明君,並請求大臣們監督時的話。

    以似以續,續古之人,則出自《良耜》,是成王在慶祝豐收的喜悅的時候,對大臣們表示自己將會繼承先王之德,延續古代的美政,造福天下。

    兩者相加,其實就是對他父親的承諾與認可!

    難怪老父親會如此激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