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零五章 朕受傷了,需要哄才能起來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要離刺荊軻字數:4647更新時間:24/06/28 13:34:29
    元祐元年五月丙辰(十二)。

    詔以執政,門下侍郎司馬光,患足瘡有妨拜跪,以司馬光先帝老臣,天子帝師故,特旨免司馬光入朝拜跪,直至康復。

    又詔:淮南大旱,令本路提刑並常平有司詳查體諒,並免淮南本路州郡今年兩稅加徵。

    起居舍人林希爲起居郎,左司郎中兼著作佐郎曾肇爲起居舍人。

    曾肇,故皇子閣箋註、中書舍人曾鞏子。

    左諫議大夫孫升,罷知泰州,左正言劉奉世,罷知隨州。

    很顯然,這是這兩天,宰執們不斷入宮,特別是韓絳、呂公著在兩宮面前活動的結果。

    而趙煦看似沒怎麼關注這個事情,實則每天晚上,粱惟簡、樑從政都會悄悄的在御廚那邊將相關事情,通報給馮景,然後再由馮景告訴趙煦。

    所以,趙煦知道,這些天來,韓絳、呂公著在慶壽宮那邊,遊說了很久,兩宮的態度終於軟化了。

    這才有了這些處置。

    前隨州知州王以道,因貪贓枉法,除名勒停,下大理寺。

    這個倒黴的傢伙,是因爲得罪了沈括,而被打擊報復了——沈括這個人,可是搞政治的一把好手,打擊報復別人,絕對是行家裏手。

    趙煦在這一天上午,來到靖安坊中,視察蔡京剛剛建起來的牆垣。

    青磚綠瓦,牆垣之上,還有着繪畫、圖像,而且用的色彩鮮豔,和當代主流的文臣士大夫審美背道而馳——很張揚,也很浮誇。

    不過,趙煦相信,肯定可以征服那些地方上的土豪!

    在那幾個還沒有建好的大門前,甚至已經出現了兩個一人高的巨大石頭。

    也不知道蔡京是從哪裏搞來的?

    肯定不是汴京,至少都是在開封府境內。

    搞不好,還是從洛陽或者京西那邊弄來的。

    光這些大石頭的運費,恐怕每個都在一兩千貫了。

    好在,自有人買單。

    趙煦乘着御攆,看了一圈,興致勃勃。

    然後他把在這裏負責監督施工的神衛軍都虞候姚雄叫了過來,詢問了一下,靖安坊內的拆遷工作進度。

    在得知,靖安坊的民宅,基本已經拆除。

    只差將建築廢料運出城外後,他大加讚賞,督促姚雄戒驕戒躁,爭取在坤成節前將展示區建好。

    這樣才好賣房子。

    姚雄是第一次見到趙煦,顯得有些激動。

    所以,說話的時候,難免磕磕絆絆——當然也可能是演的。

    但趙煦對姚雄很有好感。

    姚雄的祖父是姚寶,在定川寨中壯烈殉國,其父親是西軍名將姚兕,其叔是姚麟,其弟姚古,都是大宋名將。

    所以,老姚家和老種家一樣,都是給老趙家,獻完青春獻子孫的將門世家了。

    在趙煦的上上輩子,姚雄、姚古兄弟,都是他麾下開拓靈夏的大將。

    而這兩人的叔叔姚麟,更是紹聖時代,趙煦最信得過的武臣——拜武康軍節度使、進殿前司副都指揮使。

    地位就和今天的燕達、苗授、劉昌祚一般。

    “姚卿,卿父身體如何?”趙煦在姚雄彙報完畢,就開始了拉家常。

    姚雄楞了一下,連忙回答:“稟官家,臣父身體一向康健,至今還能開神臂弓。”

    “善!”趙煦點頭:“皇考在時,與朕說起過卿父。”

    “皇考言,環慶有大將姚兕,忠勇可嘉,在其甲冑、兵刃上,刻字:仇讎未報,日夜激勵……”

    “惜去歲卿父入京,朕未能相見,甚爲遺憾!”

    姚雄頓時激動起來,流下眼淚,拜道:“臣父得先帝厚遇至此,必當感激涕零,以死相報!”

    姚兕如今被趙卨帶去熙河,以東上閤門使、忠州團練使的身份,出任熙河路兵馬副總管。

    這就是標準的橫行官。

    而且,姚兕的這個橫行官,是他自己一刀一槍打出來的——他從熙寧以來,打滿了大宋內外的主要戰爭。

    參與平定了慶州兵變,也跟着燕達南下,打過交趾,還在王光祖手下,平定過瀘州蠻,驅逐過乞弟。

    在沿邊各路,也轉戰十餘地,是那種衝鋒在前的猛將。

    趙煦擺擺手,他現在發現,自己打皇考牌是很有效果的。

    無論對文臣,還是武將,皇考牌一出,就會迅速拉近彼此關係。

    當然了,這麼好打的牌,只能偶爾用。

    經常用的話,就不值錢了。

    所以,他一直收着,只有在真正想要拉攏的人面前使用。

    如今來看,效果依然拔羣。

    這證明他的做法是正確的。

    “朕聽說,卿父矢志復仇,在甲冑、兵器上皆刻:仇讎未報,日夜激勵?”趙煦接着問道。

    “上稟陛下,臣父自幼喪父,乃臣祖母養大,臣祖母自小便教臣父及臣叔,忠孝之道,故臣家上下,皆以報效君父、矢志復仇爲念!”

    趙煦聽着,認真點頭:“善!”

    “若天下武臣,皆如卿家,何愁西賊不滅,北虜不亡?”

    姚雄聽着,激動不已,被趙煦的雞湯灌的幾乎忘了自己姓什麼?

    ……

    趙煦結束對靖安坊的巡視後,順手帶上了蔡京。

    讓蔡京騎着馬,跟在御攆左右。

    同時,讓燕援帶人,隔出了一個君臣密議的空間。

    “蔡卿,可知道了,今日早上都堂對孫升、劉奉世的處置?”

    “臣略有耳聞。”蔡京低着頭回答:“此二臣,膽大妄爲,目無法度,合該貶官。”

    這也是詔書上,給孫升、劉安世兩人定的罪。

    一個很模糊,甚至都沒有定性的罪名。

    “大理寺卿王孝先,也快出知了。”趙煦輕聲說着:“卿,準備好了暫署大理寺嗎?”

    蔡京趕緊表態:“臣夙興夜寐,只待陛下詔命!”

    “嗯!”趙煦點點頭。

    “準備好罷!”

    “諾!”蔡京當然知道,趙煦的意思是什麼?

    但他沒有任何心理壓力。

    這世道就是這樣的。

    既決定了出來當官,當大官,那就不能既想升官,還想要名聲,更想簡在帝心。

    這不可能。

    而三十九歲的蔡京,早就把自己的良心和道德賣了。

    他現在只想進步!

    和族叔蔡確一樣進步!

    ……

    趙煦回到大內後,剛剛洗漱了一番。

    便接到了通見司送來的帖子。

    御史中丞傅堯俞求見。

    趙煦看了一遍,邊深深吸了一口氣,調整了一下情緒,將自己代入一個弱小、無助、可憐的小皇帝。

    這才對郭忠孝道:“請傅中司到福寧殿東閣來。”

    郭忠孝領命而去。

    趙煦在換好衣服後,便在燕援護衛下,進了福寧殿東閣的那個靜室,坐到了帷幕中,靜候着傅堯俞。

    他現在已經喜歡上了在這個靜室召見大臣。

    這裏不僅僅安全感十足,私密性也很好。

    迄今爲止,在這個靜室裏,還沒有消息走漏過。

    這可太棒了!

    在這個篩子一樣的大內,沒有比這個靜室更好的議事地。

    一刻鍾後,傅堯俞被帶到了這個靜室。

    君臣隔着帷幕相見,趙煦就哽咽了一聲:“中司來了?”

    傅堯俞一聽小官家的聲音,心裏面就咯噔了一下,然後,擡頭看了一眼帷幕內的小官家的身影。

    心裏面的憐愛和愧疚感,頓時油然而生。

    於是,持芴而拜:“老臣……老臣……有愧陛下託付……”

    李雍案,現在遇到了空前的阻力。

    都堂、兩宮,都不想讓他繼續查下去了。

    在同時,這個案子的原告李雍在昨天撤訴了。

    是的,這個之前還在死磕的商賈,忽然就撤訴了。

    他甚至揚言,自己是‘誣告’段繼隆。

    他言下之意就是他寧肯被刺配,也不願繼續告狀。

    黑!

    太黑了!

    這讓傅堯俞心裏面,堵得慌。

    再看到帷幕裏,那個小官家的聲音,聽着官家略帶哽咽的委屈聲音。

    傅堯俞就堵的更厲害了。

    他有種褻瀆了某個神聖的東西的感覺。

    於是,忍不住老淚縱橫。

    成年人的世界,是如此的殘酷!

    而偏生,他今天入宮來,是帶着使命的。

    都堂宰執們,還有兩宮,都給了他使命。

    所有人都希望,他傅堯俞在君前,把這個案子圓回來。

    讓天子相信,現在大家一起編的那個謊言。

    這就讓傅堯俞更難受了。

    他這個人,本來就剛正不阿,這輩子都沒有做過這種事情。

    可偏生,形勢逼着他,不得不來做這個事情。

    原因很簡單——天子聰俊、仁厚、篤聖人之教,仁恕之道,赤子之心,發乎於天性。

    若是因爲這個案子,而讓聖心蒙塵、黑化。

    那大家就都別過了。

    所以,傅堯俞今天入宮,其實是被人道德綁架,綁着來的。

    在來之前,他其實已經洗腦了很久了。

    可到了君前,聽到官家哽咽的那一聲。

    傅堯俞頓時破防了。

    他匍匐在地,深感自己罪孽深重!

    原先想好的說辭,現在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便只聽着帷幕裏的官家,輕輕的抽了一下鼻子:“中司,不必多言。”

    “朕知道的!”

    “國事爲重,社稷安定爲上。”

    “中司也不必安慰朕……道理,朕是懂的……”

    趙煦一邊說,一邊哽咽着,扮演着一個雖然傷心,但願意爲了天下社稷,而委屈求全的少年天子形象。

    這是趙煦這兩天思慮良久後,做出來的選擇。

    裝天真,本來是他的選項。

    可問題在於‘聖質淳樸’這個人設一旦立起來,就可能有諸多後遺症。

    而且,也不符合趙煦一直以來,給他自己定下的人設。

    一個聰明、仁厚、孝順,可以舉一反三,同時對國政有着超人學習能力的少年皇帝。

    在現代的留學經歷告訴趙煦。

    這個世界,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

    好人,肯定會被人拿着槍指着。

    一個好皇帝,更是肯定會被大臣當傻子耍。

    現在遼國的那個老皇帝就是典型案例。

    耶律洪基這輩子,被多少人坑過?

    連兒子和皇后,也被人害死了!

    可有人同情過他嗎?

    沒有!

    相反,大多數人,想的是——皇帝這麼好騙,不騙就虧了!

    這才是遼國現在的問題根源!

    所以,趙煦選擇了直接攤牌——你們做的事情,朕其實明明白白。

    但朕願意爲了天下社稷,委屈自己!

    傅堯俞聽着趙煦的話,內心的愧疚,更加濃厚,趴在地上,再拜頓首:“老臣死罪!死罪!”

    “不幹愛卿的事……”趙煦再次吸了一下鼻子,真誠的說道:“朕知道的,卿盡力了!”

    “至少查明了真相!”

    “開封府推官胡及,斷不可留!”趙煦冷冽的說道。

    傅堯俞咽了咽口水,擡起頭來:“陛下!”

    趙煦籲出一口氣,對傅堯俞道:“中司,朕知道的……”

    “胡及在這個案子裏,到底扮演了什麼角色!”

    “此人陰壞叵測,構陷大臣,脅迫同僚……”

    李雍一案,胡及扮演的角色,是很清楚的。

    他不要錢——段繼隆給他的錢,他大半都拿去打點大理寺和開封府的官員了。

    他看上去好像也不追求名——假若不是案子被捅到了趙煦手裏,而趙煦又特別關心開封府。

    那麼等到這個案子徹底發酵後,蔡京成爲朝野攻訐的對象,胡及必然跟着蔡京一起被趕出汴京,打成罪官。

    於是,問題來了。

    一個官員,既不要錢也不要名,甚至可能還會被貶。

    那他圖什麼?

    他總不會是個受虐狂吧?

    答案,已經呼之欲出了。

    他在交投名狀!

    他在拿着蔡京給他想要投效的人表忠。

    他在爲未來籌謀!

    這趙煦能饒得了他?

    旁的不說,就一個事情——朕親領開封府,汝卻還在想着,投靠別人?

    難道朕不值得汝效忠?

    還是說,在汝心中,朕這個天子,乃早夭之人,非長久之君?

    所以,汝才會捨近求遠,去抱其他人的大腿?

    這可踩到了趙煦的雷點上!

    你可以眼瞎,也可以無能。

    但你不能既眼瞎又無能,分不清大小王!

    傅堯俞心中大驚,拜道:“陛下都知道了?”

    趙煦嘆道:“朕,雖然年幼,但也看過史書,更受皇考日夜薰陶、教導……”

    “朕不是不懂,那些鬼蜮伎倆,那些見不得人的陰邪勾當!”

    “朕只是……相信聖人之教而已!”

    “孔子教朕以仁恕親親之道,孟子教朕以愛民、親民之事……”

    “明道先生,臨終遺表,贈朕《識仁》一書,授朕以誠、敬存仁之道……”

    “朕又讀橫渠之書,觀盱江之文章……”

    趙煦說着,就掉下眼淚來。

    朕受傷了,在地上起不來了。

    你們須得想辦法,哄哄朕才行!

    趙煦說着,視線就開始飄向了在這個靜室另一端,屏風後面坐着的起居郎範百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