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零二章 入甕
類別:
歷史軍事
作者:
要離刺荊軻字數:4590更新時間:24/06/28 13:34:29
當天晚上,趙煦在保慈宮,陪着向太後吃完晚膳,回到福寧殿的時候。
馮景便湊到他面前,低聲報告:“大家,童高品乞陛見。”
“童貫?”趙煦楞了一下。
“嗯!”
“叫他來吧。”趙煦點點頭。
童貫如今,已經升官了,脫離了貼邸候內品這個小黃門階的最底層,升到了邸候高品。
再升,就升到小黃門的天花板——邸候殿頭了。
邸候殿頭之後的內臣,就有兩套並軌的磨勘體系。
在宮中,有內臣磨勘轉遷。
在外則和武臣共用一套磨勘資序體系。
看着複雜,其實很簡單。
就是雙軌制,在宮裏面用內臣階定上下,在宮外則以武臣階定差遣。
打個比方,李憲的景福宮使,這是從五品的內臣官階,所以,他可以出任入內內侍省的都知,而武信軍節度留後,則是正四品的武臣階,這讓他有資格可以擔任一路經略使。
所以,童貫的積極性是很高的。
他再升一級,就可以達到職業生涯的一個頂點。
突破過去,就不是小黃門。
而是有官品的內臣了。
這大概類似於,從基層員工,變成管理層。
當然,幹勁十足了。
沒多久,童貫就被帶到了福寧殿上。
當然,趙煦沒有直接見他。
而是隔着帷幕相見。
“臣貫,恭問陛下聖躬萬福。”童貫還是第一次被帶到福寧殿這個神聖的殿堂上,而且是在晚上,被單獨召見。
這讓他無比激動,臉都有些漲紅。
趙煦隔着帷幕,看着這個未來的童太尉,輕聲問道:“卿星夜入宮乞見,可是有事?”
“奏知陛下……”童貫俯首而拜:“臣今日接到來自御史臺色役案的衙探,不敢怠慢,特來上稟陛下。”
說着,他就舉起了一張白紙。
趙煦對馮景使了個眼色,後者立刻下去,將那白紙取來,送到帷幕內的趙煦手中。
趙煦接過來,掃了一眼,就笑了一聲:“安惇看來很有進取心嘛!”
“這麼快就撬開了開封府那些人嘴巴。”
“不錯!”
說着,他就將手裏的紙透過帷幕遞還給了馮景:“童卿,一字不改,全文刊載就是。”
“對了!”趙煦想了想,叮囑一聲:“給汴京義報,也送一份去。”
“看看汴京義報,會不會刊載?”
“諾……”馮景低着頭退下去。
司馬康現在主持的汴京義報,在汴京城裏的待遇和汴京新報是相差無幾的。
蔡京也很識趣,對司馬康的汴京義報大開綠燈。
這使得那份格調高雅,廣受士大夫歡迎的小報的發行量,一直很不錯。
在汴京城裏,如今公認最受小民歡迎的事汴京新報,而最受官員士大夫喜歡的則是汴京義報。
尤其是在太學裏,汴京義報廣受好評,是太學生們必看的小報。
看上去,趙煦是在給自己找不痛快。
可誰又知道,司馬光就幾個月的生命了呢?
等司馬光一死,司馬康就得守孝。
這汴京義報,也就可以順理成章的,落入趙煦掌控。
換而言之,這是在借雞生蛋。
更妙的是,還是拿着司馬光的個人聲譽、人脈,給趙煦孵化一個專門面向士大夫階級的報紙。
當然,這並不妨礙,趙煦時不時的試探一下汴京義報那邊的立場。
看看司馬光父子,到底是真的大公無私呢?
還是果然心裏面有些小九九?
趙煦也不知道,自己是個什麼心態?
但,到目前爲止,儘管汴京義報在報道方面,有着這樣或者那樣的問題。
卻一直秉承着相對客觀、中立的立場。
哪怕是舊黨的人做錯了事情,也是該罵的罵,最多不過是調門降一點,措辭溫柔一些。
所以,只能說司馬光父子屁股有問題。
但人家的道德操守,卻挑不出任何毛病來。
……
第二天,隨着新一期的汴京新報和汴京義報的發行。
整個汴京城,瞬間轟動。
實在是,李雍案已經經過了數日的鋪墊、發酵和引導。
就連開封府下面的那些縣、鎮的百姓、士人,也知道了這個案子。
甚至就連大名府、洛陽都有人在關注這個案子。
無論是民間,還是士人,都在盯着這個案子。
沒辦法,這個案子太具傳奇性了。
集賣官鬻爵、私相授受、官官相護、告御狀等諸多爆點於一身。
還牽扯了開封府、大理寺。
現在,這個案子居然有了新的突破?
御史臺裏傳出消息,可能別有內情?
八卦羣衆們,立刻就不困了。
可,這個事情,對涉及一些人來說,就不是那麼好了。
當通見司將一封御史聯名的奏疏,送到宮裏面的時候。
趙煦看完,就在心中笑了起來。
“總算咬鉤了!”
“也不枉朕一番苦心!”
上書者的名字,在貼黃上寫的清清楚楚。
劉奉世、呂陶、朱光庭。
其中,劉奉世是左正言,呂陶是監察御史裏行,朱光庭則是監察御史。
諫院的諫官和御史臺的御史一起上書,通見司自不敢怠慢。
所以,奏疏謄抄好後,就分別送到趙煦和兩宮以及都堂宰執手中。
而他們的上書,議論的就是——御史臺刑訊逼供,有礙法度。
話,當然說的是冠冕堂皇。
就是事情,太下作了!
趙煦拿着奏疏,看向在殿中坐着的御史中丞傅堯俞,輕聲說道:“卻是要讓傅卿看笑話了。”
他說着,就讓馮景將這奏疏送去傅堯俞手中。
“朕也不知,是否是朕年幼,故而德薄,竟讓朝中大臣,如此輕看於朕!”趙煦說着,眼眶就發紅了。
傅堯俞聽着殿上小官家的聲音,再看着小官家那發紅的眼眶。
他內心的柔軟頓時就被觸動。
還有什麼比年少、聰俊、孺慕聖人大道的天子,一心憧憬着,聖人之教,仁恕忠義之道,卻被大臣們的無恥所傷害,更能讓一個傳統的儒家士大夫動容的事情呢?
沒有了!
而傅堯俞,恰好就是一個最傳統,也最正宗的儒家士大夫。
致君堯舜上,是他的理想。
當即,他就起身,鄭重的拜道:“陛下即位以來,躬先帝之教,承六聖之治,上孝太皇太后、皇太后,推恩大臣!施恩佈德,澤被四海,雖幼衝之年,卻已身孚天下之望!”
這是事實!
這位官家即位之後,給朝野甚至是整個天下州郡,都注入了一股全新的風氣。
不止是奉父命,推恩於天下,罷廢市易務、均輸法等諸多弊政。
還撲買堤岸司,讓利於民。
更出內帑以賑河北百姓,與民更始,修葺道路。
自己更是以身作則,在宮中親耕于田,種四季菜圃。
個人生活和享受,更是節儉無比。
每日三餐,不過三菜兩湯而已,所食簡單樸素。
而且,他還很關心,御廚的廚子的生計問題。
於是,推恩廚子,效仿先帝的惠民熟藥局的之制,命人在汴京城的州橋,給御廚們開了好幾家吃食店。
讓那些無事的御廚,能得到一份生計,甚至可以過上優厚的生活!
禮賢下士、仁愛百姓、胸懷天下、仁厚愛人、節儉自用、體恤民生……
就問一個集齊以上所有光環的天子,出現在現實中時。
士大夫們該怎麼辦?
反正,對傅堯俞這樣的儒家思想鋼印入腦的人來說。
他只有一個念頭——臣,只會心疼陛下!
尤其是,當他看到,小天子在他面前紅着眼睛,一副被傷害的模樣後。
他就已經怒不可遏了。
於是,傅堯俞俯首而拜:“若有大臣,不顧君臣之義,有害於陛下,臣身爲中司,自當嚴加彈劾!”
說着,他就翻起了那封天子命人交到他手裏的奏疏。
只是看了一眼,傅堯俞就怒火中燒!
“豎子爾敢!”傅堯俞在內心咆哮。
居然彈劾御史臺,刑訊逼供!
這是污衊!
因爲這些天,他傅堯俞每天都會入宮,向天子彙報進展。
他也一直盯着安惇、張汝賢。
哪裏刑訊逼供了?
讓犯官罪吏們在太陽下抄寫聖人經義就算刑訊逼供?
傅堯俞放下奏疏,擡起頭,看向那位依然紅着眼睛的官家。
他當然知道,這位小官家,只是年紀小。
可心智、手段,卻成熟的可怕!
這些日子來,他入宮上奏的諸多事情,官家總是可以迅速理解,甚至舉一反三,引用國朝的典故、故事理解相關事情。
所以,傅堯俞知道,小官家雖有一片赤子之心,憧憬聖人之道,卻絕不是那種刻板的理解聖人經義的天子。
恰恰相反,小官家對人心有着某種超出想象的理解和洞察。
最讓傅堯俞感動的,還是明明小官家,什麼都知道,卻依然憧憬、嚮往聖人之道。
事事以仁恕爲出發點,心心念念都是天下蒼生福祉。
每次見他,總會問起地方百姓民生,聽到地方上的百姓,吃不飽飯的時候,總會紅着眼睛,默默落淚、自責不已。
當淮南方面,上報旱情導致今年可能要歉收的時候,小官家當即下詔,從今以後,直到旱情消減,福寧殿一切用度減半。
這些都是傅堯俞親眼所見的事情。
與那幾位,恨不得把每一個制錢,都搜刮到自己手裏的先帝,形成了鮮明對比。
這才是最珍貴的赤子之心!
所以,傅堯俞知道,小官家傷心的原因。
那幾個大臣,自以爲聰明,以爲可以瞞得過天子。
卻不知,他們的那點小心思,被天子一眼看穿了。
因爲,今天他傅堯俞入宮,就是來彙報,御史臺如今對李雍案的調查進展的。
不僅僅有着安惇、張汝賢等人審出來的開封府、大理寺相關涉案官吏的供詞。
還有着他傅堯俞,從開封府、大理寺的無數卷宗裏,找出來的關鍵物證!
所以,這封奏疏在官家眼中,就是完全在將官家當稚童看待。
這是孩視天子!
也是目無君上!
更是欺君罔上!
難怪,官家這般傷心。
傅堯俞自己換位思考了一下,感覺自己若是官家,怕只會更加傷心!
傅堯俞想着這些,當即說道:“臣,備位中司,不能以身作則,嚴肅法度,竟讓御史臺出現此等大臣!”
“臣有罪!”
“臣自請出外,降授於偏遠軍州,以嚴朝廷法度,國家制度!”
對傅堯俞這樣的人來說,不僅僅嚴於律人,他還嚴於律己。
個人的人格魅力,是毋庸置疑的。
熙寧變法時,哪怕王安石被他頂的受不了,還是很尊重他。
回朝以後,即使很多大臣,覺得他這個人不可理喻。
但依然敬佩他的爲人。
所以,他說那些話,確實是他的真實想法。
主辱臣死!
君上被人輕視,輕視的人,還是他的下屬。
這就是他的責任!
趙煦當即起身,命人扶起傅堯俞,道:“不關愛卿的事情。”
“朕,雖然年幼,可還是分得清忠奸,辨的了真僞的。”
“卿是朕的包孝肅……”
“朕於卿,從無懷疑!”
這話,趙煦說的真誠,也說的坦蕩。
因爲他除了利用了這個正直的君子的個人道德操守外,他確實從不懷疑,也從不擔心傅堯俞會做對他和國家不利的事情。
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說的就是傅堯俞這樣的人。
這可是經受了歷史考驗。
也經受了數十年的沉浮磨礪後,卻依舊不改本心的大臣!
現代成語‘胸無城府’的原型人物!
傅堯俞卻被趙煦的真誠,感動的也跟着眼眶發紅。
當即便拜道:“陛下知臣至此,臣此生足矣!”
那些青史之上的君臣佳話,在他腦海中迴盪着。
傅堯俞已經老了。
在這宦海沉浮數十年!
他本以爲,自己這輩子就這樣了。
就像孔子說的那樣: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
卻不想,在這人生暮年,他竟幸運的遇到了這樣一位對他信任、禮遇,而且懂他的君主!
所以,傅堯俞不感動是不可能的。
恰在這個時候,殿外的郭忠孝,進來稟報:“官家,兩宮慈聖,差人來請官家至慶壽宮。”
趙煦問道:“可是爲了御史彈劾御史臺刑訊逼供?”
郭忠孝點頭。
傅堯俞聽着,當即說道:“陛下,臣請隨駕同行!”
趙煦點點頭。
他這些日子來,總是抽時間聽取傅堯俞彙報就是爲了這一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