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九章 斷尾求生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要離刺荊軻字數:4763更新時間:24/06/28 13:34:29
    直到回宮,趙煦腦子裏,還全部都是孔方兄的身影。

    三五百萬貫呢!

    “父皇辛辛苦苦,攢了十九年的封樁庫……也就六千多萬,不到七千萬貫!”

    趙煦回憶着,他和向太後,在宮中見到的那些封樁庫。

    熙寧三十二庫,元豐二十庫。

    那些裝滿了絲絹、銅錢、黃金、白銀、香料的封樁庫。

    真正的現金,硬通貨,估計也就一半。

    剩下的都是實物,是絲絹、香料、象牙……

    除了象牙等少數東西,剩下的其實都會腐朽、變質,然後貶值。

    像是去年,封樁庫就變賣了一批儲存時間太久的絲絹綿物。

    每匹不過三百文。

    而正常的市場價,絹布一匹一貫三百文,紗布一匹一貫六百文以上。

    所以,封樁庫裏的絲絹綿綢綾羅,是得定期出清的。

    這也是趙煦這些日子以來,一貫的操作。

    無論是利用追繳市易務欠款的機會,還是宋遼貿易。

    都是在想方設法的出清,封樁庫裏的這些商品。

    而現在文彥博一家,就至少能拿出三百萬貫的銅錢、金銀。

    什麼叫富可敵國?

    這就是!

    一個文彥博如此,富弼呢?韓琦呢?

    這兩家又該有多少?

    怕只和文彥博相差無幾。

    梭哈一把,也應該可以湊到三五百萬貫。

    “也是……”趙煦低聲說着:“王珪仕宦,都搞了差不多一百萬貫……”

    “這些元老,又豈會連王珪都不如?”

    去年,王珪暴斃後,其子孫扶棺回鄉,運金銀銅錢絲絹的船就多達十餘艘。

    一百萬貫,怎麼都有的。

    這就是大宋!

    一個皇帝、文臣士大夫、勳貴武臣、外戚都趴在老百姓身上吸血的王朝。

    一個官僚壟斷經濟型社會。

    這是大宋在立國之前,就已經決定了的事情。

    禍根甚至在安史之亂前就已經埋下。

    所以啊……

    趙煦嘆息一聲!

    在他身邊一直站着的文薰娘,聽到趙煦的嘆息,忍不住問道:“大家,在憂心什麼?”

    趙煦搖搖頭:“朕沒有憂心!”

    “相反,朕很開心呢!”

    事物都有兩面性!

    大宋王朝在拼命壓榨百姓的同時,也是一個和士大夫、武臣捆綁最深的王朝。

    所以,大宋不立田制,不抑兼併!

    所以,大宋尊重私人財產,在趙佶那個混小子亂搞之前,哪怕強拆,也是要給合理補償的。

    於是,民間爭產官司,數不勝數。

    於是,小民的私產意識非常豐富。

    於是,整個社會一切向錢看。

    這意味着什麼?在現代留過學的趙煦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所以,所謂新黨和舊黨的鬥爭,本質上,就是圍繞着社會財產和資源的再分配鬥爭。

    舊黨未必就全部是保守派。

    其中混了大量,純粹是爲了保護自己財產,而和新黨鬥爭的有產者。

    比如說那些外戚勳貴們還有地方上的形勢戶們。

    新黨也未必全部是改革派,其中混了不知多少投機客。

    所以,趙煦其實是高興的。

    他可比後來的明朝皇帝要面臨的局勢要好得多。

    阻力更是會少不知道多少!

    他最不怕的,就是士大夫、武臣、勳貴們愛錢。

    喜歡錢好啊!

    大家一起賺錢才好!

    趙煦摩挲着雙手,整個人都變得振奮起來。

    文薰娘在旁邊看着,雖然她不清楚官家爲何忽然變得如此開心。

    但,官家開心,就是好事!

    御攆很快就到了福寧殿,在文薰娘的服侍下,趙煦走下攆車。

    然後他就看到了,向太後帶着尚宮張氏等人,迎了出來。

    “母后!”趙煦上前行禮:“兒臣回來了。”

    “好!”向太後輕笑着,扶起趙煦,牽着他的手:“我兒回來了,母后就安心了。”

    ……

    “天子親倖太師府邸……太師明日就會重新會客……”

    御史臺中,竊竊私語,在蔓延開來。

    呂陶有些坐立不安的坐在自己的官署中,汗水打溼了他的髮絲。

    “爲今之計,吾等恐怕只能上表請知了!”在他對面,監察御史朱光庭,嘆了一聲:“棋差一着啊!”

    他們在上個月上書,談論太師文彥博,乞尊禮帝師,其實就是想要碰瓷。

    碰瓷是一門藝術。

    碰的好,碰到宰執、宮裏面心裏去了。

    板子高高舉起,最後輕輕落下。

    了不起出去一兩年,就可以風風光光回來。

    文彥博這麼些年,就沒有對頭了嗎?

    不可能!

    所以,只要做得好,說不定就可以抱上一條大腿,從此平步青雲。

    哪怕沒有成功,其實也不虧。

    可以樹立一個鐵骨錚錚,爲國無懼權貴的形象。

    畢竟,他們是言官,吃的就是這碗飯。

    可哪裏曉得,事情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最初的奏疏,進了宮裏,就石沉大海。

    就在他們以爲,這奏疏再也沒有迴應的時候。

    卻被人捅了出來。

    然後,短短一天內,就鬧得滿城風雨。

    整個汴京都知道了——有御史上書,請求讓四朝元老,定策功臣文彥博退位讓賢。

    尤其是那個汴京新報的胡飛盤,在這個事情上,上跳下躥,唯恐天下不亂。

    終於是把這個事情,從單純的朝政,變成了民間廣泛議論的八卦。

    於是,天子親倖文府,慰勉元老。

    事情再也不受控制了。

    畢竟,天子都親倖文府了。

    這說明什麼?

    天子認爲,國家大事離不開這位平章軍國重事、太師的輔佐、匡正。

    天子是英明的,不可能錯的。

    那麼,就只能是他們錯了。

    做錯了事情,被打屁股很正常。

    所以,聰明的人,現在就該趕緊跑路,去外面避避風頭,等風頭過了,沒有人記得這個事情再說。

    呂陶點點頭:“現在也只能這樣了。”

    “好在,不算全虧。”

    文彥博又不是制錢,不可能所有人都喜歡。

    總會有人討厭他。

    所以,這個事情他們也不算全輸。

    文彥博今年已經八十一歲了。

    他還能活幾年?

    等他死了,大家就可以風風光光回來。

    說不定還能藉着這個事情,被某些大人物看上。

    他們還年輕,等得起。

    但劉奉世,一直低着頭,沉默不語。

    呂陶和朱光庭見了,非常奇怪。

    “仲馮,怎憂心忡忡?”朱光庭問道。

    他和劉奉世不僅僅是好友,還是知己。

    朱光庭師從國朝大儒胡瑗,和殿帥苗授、翰林學士範純仁算是同門——不過,苗授學的行伍、軍事,範純仁學的是經世致用,而他學的是儒家經義。

    這也是安定先生治學的特點。

    因材施教,按照學生的興趣愛好來教授。

    而劉奉世的父親是大儒劉敞,其與安定先生友善,安定先生在時,經常帶着朱光庭他們遊學四方,拜謁各方大儒,其中就有劉敞。

    故而,朱光庭和劉奉世有着三十多年的交情。

    劉奉世皺着眉頭,說道:“公琰聽說了嗎?”

    “嗯?”

    “都堂已經通過了王子韶任爲吏部侍郎的熟狀,已令中書舍人草擬,並呈兩宮……”

    “若無意外,這衙內鑽,就可能要升待制!”

    從考工員外郎,到吏部侍郎。

    這是質的飛躍。

    祖宗之制,礙止法下,這種升遷是磨勘所不能升的。

    因爲,跨過去這一步,就摸到待制級別的門檻了。

    制度,六部尚書、侍郎,皆會加館閣學士銜。

    最低也是龍圖閣直學士。

    呂陶和朱光庭聽着,面面相覷。

    “王子韶的熟狀,已經擬好了?”

    “中書舍人、給事中……”

    “就沒有異議?”

    呂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隨着刑恕順利升任翰林學士,他空下來的中書舍人一職,由起居郎範百祿兼任了。

    而在不久前,隨着天子下詔,命都堂記蘇轍姓名,列於堂薄。

    這也宣示着,蘇轍不久將升中書舍人或諫院的左、右司諫。

    這樣一來的話,未來中書省中書舍人,都將是舊黨士大夫。

    範百祿、彭汝礪、蘇轍。

    而門下省的給事中,則早在去年,就已經被舊黨包圓了。

    哪怕後來彭汝礪因爲張吉一案,駁回了詔書,因此得罪兩宮,被改爲中書舍人。

    但接任彭汝礪的,卻還是舊黨的林旦。

    劉奉世悠悠一嘆,道:“給王子韶寫草制詔書的是範百祿……”

    “範子功?”朱光庭和呂陶驚呼出聲:“怎麼可能?”

    範百祿可是根正苗紅的舊黨!

    乃祖伯,就是國朝名臣——範鎮。

    他的堂弟,是深得司馬光、富弼還有文彥博都喜歡的唐鑑公範祖禹。

    這樣一個人,會給王子韶這樣臭名昭著的新黨干將寫外製詔書?

    太荒唐了吧?

    劉奉世慘然一笑:“怎麼不可能?”

    “可不要忘了,範百祿……可是先帝的心腹!”

    舊黨裏,當然不乏,視先帝爲堯舜,只是誤入歧途,需要引導的大臣。

    範百祿就是其中之一。

    他也素來被人視作帝黨。

    當年,李士居、趙世居一案,就是範百祿不顧阻攔,窮治到底,冒着巨大的風險,將之辦成的鐵案。

    也正是因爲這個案子,範百祿簡在帝心,爲先帝信賴。

    當今官家即位後,更是優容備至。

    先以範百祿——皇考近臣,朕之親愛大臣的理由,任用爲起居郎。

    從此,日夜在君前候命。

    刑恕升任翰林學士後,範百祿特旨拜中書舍人,但依舊兼任起居郎,隨時候詔。

    劉奉世,在元豐時代,在朝中多年,他當然知道,範百祿的立場。

    這就是個忠君思想已經入腦,無可救藥的人。

    當今官家更是和先帝一般,對其信愛無比。

    多次曾在殿中,以表字稱呼,還曾和宰執們說:“起居郎百祿,乃皇考所遺朕之忠貞大臣也!”

    我爹給我留下的忠臣啊,你們要多照顧!

    甚至愛屋及烏,在去年特別下詔,贈範百祿亡父範鍇兵部侍郎,追封其生母王氏爲華陽郡君。

    在官家如此厚遇下,範百祿什麼事情都肯幹!

    朱光庭、呂陶頓時沉默了。

    良久,朱光庭才道:“仲馮的意思是?”

    劉奉世點點頭。

    官家要用的人,他們卻想要阻攔。

    所以,這是官家給他們的一點小小教訓?

    三人,頓時心有餘悸的縮了縮脖子。

    呂陶和朱光庭更是不敢問門下省給事中爲何不封駁了?

    因爲,門下省如今在任給事中,雖然都是舊黨,但有一個和新黨關係密切的人——林旦。

    林旦的親大哥,就是已經南下的執政章惇的密友林希。

    林希此人,鐵桿的新黨了。

    和章惇、呂惠卿等人關係都很好。

    兄弟兩人雖然政見不合,但……這種兄弟表面政見不合,私下穿一條褲衩的事情,在大宋還少嗎?

    劉奉世,卻比呂陶、朱光庭想的還要遠。

    “那個案子,不能再拖了……”

    “更不能讓傅中司查下去了!”

    傅堯俞,軟硬不吃,鐵面無私。

    他繼續查下去的話,搞不好會釀成大案。

    劉奉世對此是有經驗的。

    當年的陳安民一案,就是這樣,以點帶面,以小帶大。

    他的恩主吳充,就此罷相,旋即鬱鬱而終。

    他更是在地方流連了數年,才終於等到機會回朝。

    如今,李雍案也是這樣。

    再查下去,拔出蘿蔔帶出泥。

    搞不好,可能會牽扯到都堂。

    這元祐初年,衆正盈朝的局面,可能會因爲這個案子而受到影響。

    甚至可能會成爲新黨反攻倒算的藉口——你們在幹什麼?

    你們上臺才幾個月?就做出這樣的事情!

    再讓你們把持朝政下去,天下事還得了?

    又菜又愛玩!

    滾開,讓真正的大臣來輔佐天子!

    想着這些,劉奉世就對呂陶和朱光庭道:“元均兄、公琰兄……”

    “吾等離京之前,還是先把李雍案定下來吧!”

    汴京新報,天天說,御史臺的安惇刑訊逼供,張汝賢更是日夜在有司拷打相關人犯,小道消息已經鬧出人命了。

    雖然此事,十之八九又是安惇等人在放假消息——關押人犯的地方,現在都有着禁軍把控,針扎不進,水潑不透。

    外人根本不知道,安惇和張汝賢在裏面搞什麼?

    只知道他們日夜審訊,窮追不捨。

    中司傅堯俞則撲在卷宗上,一個個的清查。

    再讓他們這麼查下去。

    太危險了!

    呂陶、朱光庭聽着,都是微微點頭。

    確實,李雍是該適可而止了。

    再查下去,大家夥就都得被責罰、降授甚至編管了。

    這個事情,還真的只有他們這些被迫要離京的人才能做。

    破罐子破摔嘛。

    大不了,肉身抗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