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二章 文彥博:我確實是老了!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要離刺荊軻字數:4980更新時間:24/06/28 13:34:29
    元祐元年五月癸亥(初七)。

    趙煦親出宮中,在宰執大臣簇擁,以及御龍諸直護衛下,親倖於咸宜坊親賢宅,慰問看望兩位皇叔及其諸子。

    自然,也見到了如今才十四歲的趙孝騫,勉勵之,賜玉帶。

    然後,自是侄親叔睦。

    歸宮,上報兩宮,宰執皆言:臣等擁陛下,親倖親賢宅,二王並侍甚恭,諸王子擁戴皇帝,親親之情,發乎於言表,陛下待之以禮,優容備至,實國朝之幸!

    兩宮聞之,下詔命學士院制詞曰:先皇帝篤兄弟之好,以恩勝義,不許二叔遷於外,蓋武王以待周、召也。太皇太后、皇太后,嚴朝廷之法,以義制恩,始從二王之請,出就外宅,得孔子遠其子之義也!今皇帝陛下,親倖二王之邸,以親親之道,恩賜二王及諸子,此蓋成王之奉二叔之道!列聖不同,同歸於道,可以爲萬世法。

    太皇太后看了制詞,特別開心,得知寫制詞的,乃是翰林學士承旨範純仁,當即大喜,感慨道:“果然不愧是範文正公子也,深諳聖人之道。”

    這詞,寫到她心坎裏去了。

    天家確實是和和睦睦一家人,相親相愛,無有掛礙。

    那一句可以爲萬世法,更是讓太皇太后歡喜不已。

    於是詔賜範純仁玉帶,加食邑四百戶。

    這也是內製詞臣的好處之一。

    一道制詞寫得好,就可以獲得天家歡心,從簡在帝心,視爲心腹。

    亦是翰林學士,被視作四入頭的原因。

    於是,在派人和向太後、趙煦溝通後,更令有司,加徐王灝、荊王郡,每年正賜公使錢各五千貫,以懋國家宗親之親,並特旨爲實給,也就是沒有省陌,一貫就是實打實的一千文。

    可太皇太后不會知道,在她高興的時候,汴京城內,已是暗流涌動。

    隨着,汴京新報連續兩天,追蹤御史臺內‘可能’的‘刑訊逼供’。

    一些人開始坐不住了。

    監察御史裏行呂陶,忽然開始對都堂欲以考工郎中王子韶,爲吏部侍郎的任命,開始彈劾。

    理由很簡單。

    王子韶這個人—猥陋不謹。

    意思是人品不行,道德敗壞,可謂除了能力之外一無是處。

    而王子韶,標準的新黨干將。

    熙寧變法之初,被舊黨士大夫們,編排位列‘十鑽’之一的‘衙內鑽’。

    意思是這個人,專會走衙內關係,玩攀附倖進,跑部要官。

    趙煦一看到通見司送來的彈章,就笑了起來:“果然,有人坐不住了。”

    若他沒有在現代留過學,可能也就被這一篇看似和李雍案毫無關系的彈章給矇混過去了。

    會以爲,此事和李雍案,毫無關系。

    可惜,他在現代留過學。

    而且還是在國內頂尖的宋史研究專家門下求學。

    各地博物館、圖書館,沒有少跑。

    很多細節,也都聽老師講過。

    自然,只是一看被彈劾的人的名字,再看彈劾的人的名字。

    他就已經知道了這些人的意圖。

    “這是要在往黨爭方向引呢!”

    “真是好大膽子!”

    趙煦別的事情,可能還能容忍。

    可,若有人要在朝堂裏搞風搞雨,掀起黨爭,那他就不會客氣了。

    趙煦放下彈章,對着馮景勾勾手。

    馮景立刻來到他面前:“大家有何吩咐?”

    “母后如今何在?”趙煦問道。

    “回稟大家,臣聽說,今日太后娘娘在保慈宮裏,與諸位先帝妃嬪閒聊。”

    “皇太后、林賢妃、刑貴妃、武德妃等皆在。”

    “哦……”趙煦點點頭,對他吩咐:“汝且去保慈宮傳話,便說今日天氣不錯,我欲請母後來福寧殿賞花。”

    “諾!”

    目送着馮景遠去的身影,趙煦咧起嘴來。

    “呂陶呂元均啊……”

    “倒也不奇怪!”

    這一位,是三蘇的同鄉、好友,乃是皇佑四年的進士。

    在舊黨之中,是出了名的頭鐵,也是一位標準的清流。

    這個人的才華是不錯的。

    熙寧年間,中過制科呢!

    須知,在大宋,進士之上,還有一個更高的成就。

    這就是制科,制科的難度,不用多說,能考上的都是學術、才幹上上之選,大宋立國以來,迄今制科中者不過三十人。

    其中一人,就在如今的都堂上——左相、申國公呂公著。

    諸如蘇軾、李覯這樣的大文豪、大學者,也都是制科進士。

    這位呂陶,自不一般。

    而趙煦知道一個細節,昔年,舉薦呂陶參加制科的人,名叫:祖無擇。

    這一位是嘉佑元老,資歷幾乎都快趕上文彥博了。

    當年的古文復興運動,祖無擇積極投身其中,倡導學校,大興教育。

    於是名動天下,享譽四方。

    若無意外,他早已進入三省兩府,甚至足可成爲像司馬光、呂公著的元老。

    那麼,爲什麼祖無擇沒有成爲司馬光、呂公著呢?

    答案是——他被王安石抓住了雞腳。

    貪污!腐敗!結黨!

    一擊三連,祖無擇名聲盡毀,貶爲忠正軍節度副使——在大宋,一個待制重臣,被貶某某節度副使,基本就是宣告天下:這個人罪證確鑿,而且皇帝很生氣,只是看在士大夫的體面上,才沒有重罰。

    而跟着祖無擇一起消失在朝堂上的還有自大宋開國以來的兩個陋習。

    一個是,翰林學士給人寫拜除制詞的潤筆陋規——舊制,翰林學士、中書舍人寫內外制詞,都有潤筆。

    一般,翰林學士是一道制詞兩百貫,中書舍人一百貫。

    祖無擇被貶後,學士院裏的翰林學士和都堂的中書舍人再也不收潤筆了。

    另一個跟着消失的則是,開國以來的科舉,新科進士們給皇帝獻的謝恩銀。

    是的,你沒有看錯!

    在熙寧之前,新科進士們,在釋褐的那一天是要給皇帝獻謝恩銀的。

    也不多,一個人一百兩,童叟無欺。

    於是三年一次科舉,每次錄取兩三百的進士,皇帝可以藉此拿到兩三萬兩白銀,可謂美滋滋。

    而外戚們就更美了。

    每到這個時候,就是他們發財的機會。

    獻給皇帝的謝恩銀,自然不能成色太差——這位新科進士,您也不想,您的銀子因爲成色太差,而被官家惦記吧?來,我這裏有成色十足的官銀,都打着左藏庫的戳呢!

    按下這個手印,您就可以拿去獻給官家了。

    要的利息也不多,一年三五成。

    你要問,要是借不起,還不清怎麼辦?

    傍富婆唄!

    汴京城裏有的是富商,願意花個大價錢,給自己的女兒,選個進士夫婿。

    放榜那天,只要有人喊一聲:中了。

    保準一下子圍過來,七八十號人,架起人就跑。

    哪怕五六十歲了,也可以娶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順帶拿到幾千貫不等的豐厚嫁妝。

    若是年輕一些,比如二十來歲、三十歲的未婚進士,那就貴了。

    若名次高一點,甚至排進了前五十。

    那整個汴京城的未婚小姑娘,任君挑選,外戚、宰執都會搶着要的。

    可惜,這麼好的政策,因爲祖無擇的緣故,而被取消了。

    這讓趙煦,真的是有些遺憾呢!

    而當年,主持審理祖無擇案的就是王子韶。

    表面上看,呂陶作爲祖無擇的門生,他選擇替自己的恩主出頭,爲難王子韶,甚至攻擊、打擊王子韶合情合理。

    可實際呢?

    趙煦很清楚,這就是衝着黨爭來的。

    因爲祖無擇這個案子,牽扯到很多很多人。

    其中,最重要的一個人叫:王安石!

    當年,就是王安石授意王子韶,窮治祖無擇一案的。

    源頭就在熙寧初年,王安石在翰林學士院擔任翰林學士的時候發生的事情。

    當時,祖無擇是翰林學士承旨,在學士院的排序在王安石之上。

    在當時依照慣例,翰林學士寫制詞,收一筆潤筆費,合情合理合法。

    所以,祖無擇,拿的心安理得。

    但王安石,卻一個子也不要。

    這深深激怒了祖無擇——哦,你清高,伱了不起,你不要潤筆費是吧?

    我的臉往哪裏擱?

    於是,祖無擇成爲了王安石的第一個政敵。

    在舊黨還沒有出現前,他就成爲了反王安石的急先鋒。

    從此逢王必反!

    但他屁股不乾淨,被王安石抓到雞腳,一腳踹出了汴京城,成爲第一個被王安石打垮的對手。

    也是如此,在隨後的時光中,祖無擇這個貪污的官員,被鍍上了金身——第一個反王安石的重臣!

    首先看出王安石奸邪的能吏!

    謙謙君子!

    貪污?

    君子怎麼可能貪?

    只是被小人陷害了罷了。

    所以,趙煦一眼就能看出,呂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於王安石。

    道理是很簡單的。

    否定王子韶,就可以給祖無擇翻案,給祖無擇翻案就等於否定王安石。

    否定王安石,就可以搞臭王安石。

    王安石一臭,新法自然跟着臭。

    新黨能忍嗎?必然忍不了!

    都騎到頭上拉翔了!

    肯定幹!

    黨爭就會這樣被掀起,然後……自然沒有人去關注別的事情了。

    “石得一!”趙煦對着一直在旁邊的石得一說道。

    石得一立刻上前:“臣在。”

    “動手吧!”

    “把那個消息放出去。”

    石得一擡起頭,看着趙煦。

    趙煦輕聲道:“就是……呂陶等上個月議論,卻被朕留中的那一件事情。”

    “諾!”石得一躬身領命,心中卻已掀起了滔天巨浪。

    “原來,官家在這裏等着呢!”

    只是……

    那都是上個月的事情了,官家怎會知道,這個月能用得上?

    難道,官家還會未卜先知?所以,早早的在這裏等着別人。

    趙煦看着石得一古怪的神色,笑了一聲,道:“我又不是神仙。”

    “哪裏知道這麼多?”

    “不過是有備無患罷了!”

    連御史臺的烏鴉,都知道得準備一些東西,以備不時之需。

    作爲皇帝,他自然也要做好準備,以便手裏頭,隨時能有牌打。

    尤其是,趙煦知道,舊黨的激進派們,是不可能清靜的。

    就算無事,他們也會挑事。

    哪怕打倒了新黨,他們也會窩裏鬥,自我分裂出蜀黨、洛黨、朔黨。

    所以,趙煦不得不防。

    於是,就得在平時留心,蒐集一點黑材料或者給人挖幾個坑。

    石得一躬身退下去。

    於是,在這天下午的時候,一個勁爆的消息,在汴京城傳開了。

    監察御史裏行呂陶、監察御史朱光庭、左正言劉奉世等,曾上書議論,以太師、守司空、平章軍國重事文彥博,年老、多病,乞尊禮爲帝師,勿以朝政、國家事煩憂。

    消息一出,文彥博當即閉門謝客。

    擺出一副:對對對,你們說得對,老夫確實是老了,而且也確實多病,實在是沒有精力顧看國家、朝政了。

    兩宮慈聖、陛下還有列位宰執,以後就不要請我這個糟老頭子上朝了啊喂!

    是啊,你們這些年輕人,都說我文彥博老了,還多病了。

    我確實是這樣的,老夫錯了!不該擋你們的路。

    反正,你們看我這個糟老頭子也煩了。

    我呢,也很識趣的。

    大家都體面一點吧!

    雖然文彥博本人沒有這樣說過,他的家人也不曾說過這樣的話。

    但文府下人們,卻在這一天,頻繁的打着出門買菜或者購物的名義,不斷的和其他在京元老或者宰執家裏的下人碰面。

    一見面,就長吁短嘆,吸引別人注意,然後順便說出類似的話。

    諸位元老、宰執的下人們,哪裏敢怠慢,立刻彙報上去。

    然後,宰執、元老們就知道了。

    得!

    捅馬蜂窩了。

    誰不知道,文彥博這個老匹夫,素來矯情,喜歡拿捏他人,更愛倚老賣老。

    平日裏,便是沒有事情,他都要裝腔作勢,在別人面前,擺足了四朝元老,天子帝師、平章軍國重事的架子。

    韓絳請他到都堂看詳役法,他都要擺足了排場,非得韓絳三請四請才肯過去。

    現在,幾個愣頭青,拎不清輕重,居然上書說這樣的事情。

    這哪裏是給他難堪?

    分明是給這個老匹夫裝逼的機會!

    現在完了!

    人家耍脾氣了,恐怕得兩宮甚至天子去哄才能哄回來了!

    宰執們垂頭喪氣,只能是將這個事情報上去,請示兩宮,如何處置。

    張方平和孫固,則是在家裏偷笑不已,同時也都眼珠子轉起來。

    “怎就只說文寬夫?”

    “老夫呢!?”

    兩位元老大恨不已。

    將呂陶、朱光庭、劉奉世三人的名字,牢牢記下來,寫在了自己的日記裏,評論相當狠辣。

    只說文彥博年老,多病,不要再拿朝政去煩憂。

    幾個意思?

    意思我張安道(孫和父)不配唄?

    呵!年輕人!

    於是兩位元老當即派人去文彥博府上遞了拜帖,只說要看望太師。

    狠狠的出來,刷了一波存在感,惹得汴京八卦羣衆,就像瓜田裏的猹一樣,跳來跳去。

    注:歷史上,文彥博因爲這個事情,發足了脾氣,擺足了架子,逼得高滔滔下場,哄了大半個月才施施然的表示:啊啊啊啊,老夫雖然是老了,但還是願意給國家出力的。

    相關人等,灰頭土臉。

    只能說,舊黨就這個德行,喜歡窩裏鬥,但挑錯了對象,被文彥博騎臉輸出。

    注2:祖無擇,史書上說他‘沒有貪污’,但我不信。

    因爲祖無擇被貶的是節度副使。

    一個待制級別的重臣,一個離三省兩府一步之遙的重臣,被貶到節度副使,幾乎就和朝官被編管一樣,是必須有實錘證據,而且必須是情節特別嚴重的事情,才有的責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