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章 安惇:我太想進步了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要離刺荊軻字數:5259更新時間:24/06/28 13:34:29
    安惇坐在御史臺的臺署大衙上,喝了一口,剛剛煮好的茶湯,驅散了一下疲憊的精神。

    昨夜他審了整整一夜的大理寺吏員,卻沒有得到太多有用的東西

    “還是沒有人招認嗎?”他問着在他身邊的監察御史張汝賢——張汝賢被他調來,負責着開封府那邊的審訊。

    張汝賢點頭:“這麼大的案子,想要讓人開口,急切之間怕是有些爲難。”

    抓的都是官吏。

    其中甚至有文臣京朝官。

    這個案子影響又特別大,宮裏面、都堂上都在盯着。

    自然,不可能用刑,就連程序上,也必須做到沒有漏洞。

    不然就可能被人翻案!

    御史臺是吃過這方面的虧的。

    安惇捋着自己的鬍鬚,輕笑起來:“他們會開口的。”

    對這一點,他是有足夠的自信的。

    “對了……”安惇問道:“放出消息了沒有?”

    張汝賢低着頭,答道:“臺端(侍御史的官方稱呼——漢唐傳下來的稱呼)放心,下官已佈置妥當。”

    “善!”安惇眯起眼睛來。

    御史臺,雖然不可能在這個案子的審理上用刑。

    可一點也不妨礙,御史臺對外放出刑訊拷打相關人犯的傳聞。

    這個辦法是蔡確在審理張安民一案的時候發明的。

    通過對外散佈御史臺刑訊拷打的假消息,從而讓政敵自己跳出來,不打自招。

    自那以後,御史臺辦案,就開始常用這一招。

    效果是很好的。

    很多時候,外面的人雖然明知道御史臺這是在打窩、釣魚,卻依舊有人會忍不住咬鉤。

    “相關人犯,如今都已經關押到了臺案的大牢之中……”張汝賢繼續彙報着:“已依臺端囑託,將他們分別監押於色役、刑獄、百司等監牢……”

    安惇點點頭。

    元豐改制後,御史臺內外十四案經過瘦身,變成了十一案。

    以內彈六案,外彈五案,組成了威名赫赫的臺案。

    上彈宰執待制,下彈地方州郡,甚至胥吏、衙署不法。

    御史臺十一案,各有各的監牢。

    其中,最恐怖的就是色役、刑獄、百司。

    看名字就知道,這三個地方關押的都是犯了重罪,被御史抓回來審訊的犯官。

    而且地位一定很低,絕大部分都是胥吏、選人。

    犯的罪,也都很重。

    不是要刺配沙門島,就是流配三千裏的那種。

    自然,這些地方的條件,艱苦了一些。

    髒亂差是肯定的。

    飲食供給,也一定是卡着最低標準來——餓不死人就行。

    當然,最重要的還是,這些地方關押的都是絕望、等死,沒有翻盤可能的犯人。

    現在,一羣嬌滴滴的大理寺、開封府官吏,被關到了這些地方。

    恐懼、壓抑的氣氛下,他們會自己嚇自己的。

    這同樣是蔡確當年的發明——張安民一案,對御史臺來說,是開創性的。

    從那以後,整個御史臺上下,都彷彿打開了新世界的窗口。

    好多人第一次知道——原來還可以這樣整人啊!

    學會了,學會了!

    “對了!”安惇想了起來,問道:“胡及如今羈押在何處?”

    張汝賢道:“及乃開封府推官,自不能尋常對待,故而暫押於待制案中,已着推司看護。”

    安惇摩挲了一下雙手,站起身來,與張汝賢道:“吾去看看胡及。”

    他實在有些好奇。

    胡及看上去也不蠢啊。

    怎麼會犯這種低級錯誤?

    難道這裏面有隱情?

    不然的話,安惇感覺自己是無論如何也無法理解的。

    好好的,前途遠大的開封府推官。

    會爲了區區三千貫,就把自己的前途、名聲都押在裏面?

    更何況,以安惇現在掌握的情況來看,胡及到手的三千貫,他幾乎都花出去了,都分給了上上下下的官吏。

    這簡直是在做慈善。

    可問題在於,能爬到胡及這個位置的文官,哪裏可能是什麼傻白甜?

    除非,胡及自己有把柄在對方手裏。

    ……

    安惇在張汝賢的帶領下,來到了御史臺東的待制案官署內。

    推開門,是一個清靜典雅的院落。

    負責在此看守的推司吏,看到安惇到來,連忙來迎。

    “胡推官如今何在?”安惇問道。

    那推司答道:“奏知臺端,胡推官如今正在寫詩。”

    “哦!”安惇點點頭:“帶路吧。”

    便在這吏員的帶領下,穿過看守嚴密的閣樓院落,來到一間素雅的石屋之前。

    遠遠的,安惇就看到了胡及,正坐在石屋之中,拿着筆站在一張案几前,案几上鋪着宣紙。

    他似乎正在沉吟着,思考着什麼事情。

    而胡及身上,則依然穿着正七品的文臣公服,頭上戴着展腳襆頭。

    除了臉上神色慘淡外,他完全不像是個已身陷囹圄的官員。

    這是自然。

    胡及這個開封府推官,在案發前,寄祿官已升到了正七品的朝請郎,還有着直集賢院的館閣貼職。

    本身就已經是高官!

    若是外放,以其資序,足可充任一路提刑官或者常平官。

    甚至可以權發遣一路轉運副使。

    只要完成這個過渡,回朝後就可以升從六品的朝奉大夫,加龍圖閣直學士或者寶文閣、天章閣直學士,這就可以摸到待制重臣的門檻了。

    何況,如今是天子親領開封府。

    胡及這個開封府推官,即使遠沒有蔡京、蘇頌兩人在御前得寵受用。

    可他也是天子近臣啊。

    按照傳統,天子近臣是可以視作高一級的大臣來看待的。

    事實也是這樣。

    胡及今年閏二月的時候,就特旨加了食邑六百戶,勳官轉武騎尉,封了開國男的爵位。

    而一般食邑、爵位,都是待制大臣才能享有的待遇。

    所以,看着胡及,安惇實在想不清楚了。

    你說他蠢吧。

    從去年新君即位到現在,他守住了開封府推官的位置,沒有被其他人像趕範浚一樣趕走。

    你說他聰明吧。

    他又被一個同年的進士送來的區區三千貫,做出這樣的事情來。

    三千貫?

    對平民,或許是鉅款。

    可在待制級別的重臣面前,也就那樣吧。

    至少,安惇就不可能看上那區區三千貫。

    “胡推官。”安惇走到胡及面前,看着這個讓他想不清楚的大臣,嘆息一聲,道:“推官怎就如此不智?”

    胡及擡起頭,看到戴着獬豸帽的安惇,他微微籲出一口氣,拱手道:“罪官胡及,見過臺端。”

    他沒有回答安惇的問題。

    安惇也不急,他知道,胡及還存着萬一的希望。

    在希望沒有被磨滅前,想要撬開他的嘴巴,讓他說出其中詳情是很難的。

    不過,無所謂。

    安惇知道,胡及會開口的。

    進了御史臺的官員,都會開口的。

    這裏可是嚇得蘇軾從此不敢再議論國政的地方——烏臺詩案後,蘇軾蘇子瞻,從此只能懷古。

    這裏可是連宰相的兒子的嘴巴都撬開過的地方。

    所以,安惇好整以暇的對着身後的張汝賢擺擺手。

    後者立刻識趣的帶着人,退出了這間簡單的石屋。

    於是,石屋之中,就只剩下了安惇和胡及。

    安惇慢慢走到胡及身邊,看了看他身前的宣紙。

    宣紙上是一個又一個模糊的墨團。

    安惇笑了。

    “推官文采素來橫溢,怎今日連詩文都寫不出來了?”

    胡及低着頭,看着自己面前的宣紙,道:“待罪囹圄之人,哪裏還有什麼寫詩的心情?”

    “那推官又緣何要寫詩?”安惇微笑着問道。

    他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胡及:“難道說,推官認爲自己含冤了?”

    李雍這個案子,怎麼看,都有問題,疑點太多了。

    以安惇所知,最初中司是打算將這個案子,交給揭發他的人——左諫議大夫孫永來辦的。

    但,中司入宮之後,就改了主意。

    沒有人知道,中司在宮中遇到了什麼?

    人們只知道,中司回來後,就在其令廳裏,掛上了一副書法。

    其上書曰:拱默取容,以徇一身之利者,亦當罷而去之!

    這是包孝肅的名言!

    這意味着,中司已經下定決心,要學包孝肅,在這個案子上他絕不會徇私。

    同時,這也是他的誓言——若徇私,自罷而去。

    於是,旋即,中司排除了孫永等人,轉而任用他安惇、張汝賢這樣的新黨御史來協助辦案。

    怎麼看,都像是在宮裏面立了類似軍令狀這樣的東西。

    也進一步讓這個案子,越發的撲朔迷離。

    胡及卻只是看着安惇,保持着沉默。

    安惇繼續笑着,也繼續用言語攻擊、挑逗着胡及的軟肋。

    “推官何其不智?”

    “我聽說,推官的妻子、兒女,這兩日在家裏日夜哭泣……”

    “我還聽說,推官的女兒,本已定了親……如今卻是麻煩了……”

    “這案子……推官若是繼續這樣,恐怕會連累妻兒啊!”

    胡及瞪大着眼睛,看着安惇,低沉的嘶吼着:“臺端在威脅本官?”

    “怎麼敢呢?”安惇輕笑着。

    “只不過,朝廷自有法度在!”

    他安惇安處厚,今年已經四十四歲了。

    比他還小五歲的蔡京,已經是龍圖閣學士、權知開封府,當今官家身邊除了那幾位經筵官外,最信任也最得用的大臣。

    而只比他大七歲的章惇章子厚就更不得了了。

    在他這個年紀的時候,章惇已經拿到了那柄清涼傘。

    如今,更是南征得勝,成爲大宋開國之後,武功僅次於王韶的文臣代表。

    哪怕他在廣西做的很過分,引得朝野物議洶洶。

    可宮裏面無論兩宮,還是官家,對他都是信愛有加。

    只等廣西的物議平息,風頭過去,就可以回朝。

    回朝之後,極有可能拜任宰相。

    而他安惇安處厚呢?

    只是一個小小的侍御史而已,連知雜事的頭銜都沒有,寄祿官更只是一個小小的朝奉郎。

    這讓他如何不急?

    做夢都在想着,如何與宮裏面搭上線,在夢裏面都在琢磨着怎麼揣測官家的心意,如何貼合官家的心思。

    在這樣的情緒下,安惇當然是很想進步的。

    胡及在安惇眼中,就是一個很好的墊腳石。

    前輩蔡確,當年是靠着張安民案,平步青雲的。

    他當然也想抄作業。

    想要將這個案子搞大,最後,深挖背後的內幕,將一個或者幾個執政拉下馬。

    所以,安惇無視了胡及那想要吃人的眼神,他只是語重心長的說道:“推官仔細想想吧!”

    “若是推官繼續對抗朝堂,對抗官家,對抗兩宮慈聖。”

    “一旦大理寺那邊的人招認了……”

    “推官就是罪上加罪!”

    “祖宗法度,只是不罪宰執,不殺待制而已。”

    待制之下,還是能殺的。

    而且,歷來都殺過。

    即使最後,念在胡及是天子近臣的份上,死罪可免,但貶篡偏遠軍州,編管居住,甚至是追毀出身以來文字,都是選項。

    一旦如此,胡及的妻兒老小,不可能不受連累。

    他的子孫,以後都別想科舉。

    這是事實,安惇相信,胡及是知道,也能拎得清其中的輕重。

    胡及看着安惇。

    他自然聽說過,這個御史臺裏的笑面虎。

    這可是當年跟着蔡確,一起辦過張安民一案的酷吏。

    同時也是新黨少壯派裏,野心勃勃的人物。

    做事不擇手段,急功近利。

    但,胡及卻只是張了張嘴,並沒有說話。

    安惇看着,就知道,其實胡及已經被打動了,他猶豫了,動搖了。

    但他心裏面或許還有着什麼愚蠢的想法。

    “他在指望誰?”

    安惇想着。

    安惇知道,胡及是誰都指望不上的。

    中司態度堅決無比!

    誰說話都不好使,已經給他和張汝賢下了死命令——窮查到底,無論涉及誰,都要查清楚。

    要拿到確鑿的證據。

    而中司傅堯俞,廉直清正之名,天下昭著。

    同時,他還是英廟時代的孤臣!

    一心一意,只忠誠於英廟的代表!

    所以,宮裏面的太皇太后,對這位中司的信任,已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

    於是,只要傅堯俞態度不變。

    那麼,這個案子就必然被查個底朝天!

    所以,安惇根本不急,他看着胡及,說道:“推官好好想想吧。”

    這個案子,安惇一開始,就已經有了預設立場。

    他太熟悉這個味道了。

    因爲當年,新黨就是這麼搞舊黨的。

    胡及繼續沉默。

    安惇笑着,對他道:“推官想清楚了,隨時可以讓人通知本官。”

    說完,他就負手而去。

    打算去給大理寺和開封府的那些涉案官員,一個小小的御史臺震撼。

    依然是他當年給蔡確打下手的時候,學來的本領。

    御史臺,不會刑訊逼供。

    但可以把那些傢伙,在白天的時候,拉出來,讓他們在御史臺的後山曬太陽,等到晚上再拉回陰暗潮溼的監獄。

    不過……

    安惇也沒有打算照抄。

    他已經有了創新的想法了。

    “潤國公當年所作所爲,還是多少有些不夠體面。”

    把犯官們在白天拉去曬太陽,晚上拉回陰暗潮溼的監獄。

    雖然合乎法度,也不屬於刑訊逼供。

    但還是很容易引起非議,也不太符合如今聖天子在朝,以寬厚仁愛治天下,用聖人經義感化士人的聖朝法度。

    還是得溫柔一點。

    還是須得和官家學習,向官家靠攏。

    所以,安惇走出待制案,就對張汝賢道:“祖禹(張汝賢表字),命人準備好筆墨紙硯……”

    他擡起頭看了看今天的太陽。

    今天是一個豔陽天,氣溫很高,是一個合適的日子。

    “然後,將犯官們分別提出來,讓他們到太陽下,好好抄寫聖人經義,自我反省。”

    “也讓太陽曬曬他們的心肝腸肺,好好拾掇拾掇!”

    當今官家,對犯錯的外戚、宗室、大臣,儘量懷柔,以聖人經義薰陶,用大儒教化。

    他安惇自然要緊跟步伐。

    如此一來,此事便是傳出去,也沒有人能指摘他什麼。

    抄寫聖人經義,這是貫徹落實官家的德音。

    也是士大夫們的功課!

    難道還有人能說,他安惇是在用聖人經義懲罰別人?

    (本章完)